「……我被梁家休離,現在靠著賣些玉蘭,圖個溫飽……」平靜之後的好半響,冰心終於能說出話來,第一句,道盡這些日子的巨變。
粱老爺一共娶進十三房小妾,數月前,高齡的粱老爺壽終正寢,除了正妻及四位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續留粱家外,其餘幾人都被休書打發驅離,當中包括了她。
「你怎麼不回嚴家來?嚴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遲義與冰心自小一塊兒在嚴家長大,情分不可能說斷就斷,冰心孤獨無依,理當回嚴家尋求幫助,他們也能上老富豪家為她討個公道——當初乍聞冰心倍受冷落,他們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嚴盡歡說那是別人夫妻間的家務事,不准他們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當家她……」冰心神情為難。
「她沒人性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回來的話我,我們大家都站在你這邊,嚴盡歡又能拿你怎麼樣?再不然,你來嚴家典賣自己呀!謙哥定會收當,屆時你成為名正言順的流當品,嚴盡歡那只勢利鬼就捨不得放你走了。」尉遲義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問的是她被梁家休離迄今,她在外頭獨自吃苦了多長時間。
「一個多月……」
「回嚴家來吧。」夏侯武威不忍見她孤苦伶仃。
「小當家不會答應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顫著唇,擠出這句。
「武威幫你求情,包準小當家點頭同意你回去。」尉遲義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幫他掛保證。全嚴家中還有誰能治服嚴盡歡?除夏侯武威,沒有第二人選!
「你現在住哪裡?」夏侯武威沒像尉遲義將話說死,這幾年來,他與嚴盡歡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認為嚴盡歡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當家開口,請她答應讓你回嚴家,不過可能要你稍等幾日,我會盡快捎來消息。這些銀兩你留著用,玉蘭別再賣了。」夏侯武威遞給她為數不少的銀兩,採買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裡頭,足以教冰心過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這個不好吧……」冰心為難婉拒,銀兩沉甸甸,壓得她心情更凝重。
「別堆辭。」夏侯武威目光堅定。他無法眼睜睜看見多年前由於嚴盡歡的妒意而摧毀冰心一生幸福,是該彌補這個錯誤,嚴盡歡不做,由他來做,助冰心重回嚴家,得到庇護之所,不用過著顛連困苦的生活。
這是嚴盡歡欠她的。
「為什麼不馬上帶冰心回家?」尉遲義以為先斬後奏,殺個嚴盡歡措手不及才是最好辦法。
「你不想成親了?」夏侯武威反問他。
「這跟我成不成親有啥干係?」尉遲義一臉癡呆。
「是沒有干係,但我可以想像暴怒中的她會說些什麼話。」
「想成親,門兒都沒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兒好了!沈瓔珞的孩子可以掛上「嚴」這個姓
氏,就這麼決定了!婚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覺,甭忙了!
尉遲義機伶伶打了寒顫。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嚴盡歡一定會這麼說!她遷怒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
嗯……還是先回去讓夏侯武威搞定嚴盡歡再來帶人好了。
尉遲義再三回頭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們來接她,才與夏侯武威連袂返回嚴家。
身後,冰心淒然的蒼白容顏鑲上苦笑,幽幽低歎:「你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聲吁歎,淺淺的,淡淡的,消失風中。
當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興許現在的自己不會如此狼狽。
後悔嗎?
非常的……後悔。
漂亮的軟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光是糕面上精繪的紅牡丹,就教人捨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細瞧。
一口咬下,糕裡流出酸甜汁液,一樣是美麗的鮮紅色,莓果香味瞬間撲鼻而來,它的味道,配上糕餅的微甜,搭配得天衣無縫。
嚴盡歡被這幾個小東西取悅了,笑得好不可愛。
對於吃過無數山珍海味的她,當然不覺得甜糕稀罕,稀罕的是,它是夏侯武威為她帶回來的。
去陪著尉遲義採買婚宴用品,還能想到她,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歡喜,答應讓義哥成親真是天底下最對的決定了,嘻。
春兒少見小當家如此高興,為她泡來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塊兒吃。
嚴盡歡一小口一小口品嚐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兒,她品味著它,要將舌尖上的味道緊緊記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帶來的成效驚人。
她唇上沾了紅莓果液,襯托唇色的灩瀲晶耀,無比誘人,他盯著瞧,無法挪動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兒媚笑,湊過來吻他,要他一塊兒嘗嘗甜糕的美味。
他嘗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軟,然而礙於臉兒緋紅的春兒在場,他並未深探,薄唇擦過她的,逼自己退離。
她不以為意,喜孜孜地舔舔唇,像挑釁、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裡甜糕。
她心情看起來很好,此刻應該是開口向她商討冰心之事的好時機。
「我今天遇見冰心了。」
香閨裡的氣氛,一瞬間凝住。
吃糕的嚴盡歡,斟茶的春兒,全都停住動作。
「市街上,她在叫賣玉蘭花,梁老節過世後,她被逐出家們,此時孤孤單單在外頭謀生,你願意看在以往她照顧你許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嗎?」夏侯武威粗心,沒察覺她唇邊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顯僵硬。
還剩一半的甜糕,擱回桌上,她撣掉指腹上的糕屑,扯出笑容,與方纔的蜜笑全然不同:」難怪你會買這些東西回來討好我,原來是有求於我吶。」只有笨蛋,才會開懷喜悅,以為自己曾被記掛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興,以為這甜糕不帶任何目的,就只是……想買給她甜甜嘴。
滿嘴的酸甜味明明還在,舌尖卻苦得發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間。
她好恨他,沒讓她吃完一整塊甜糕再開口要求,好恨他,給了她太短暫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麼想哭。
嚴盡歡挺直腰桿,花顏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談這事兒。春兒,鋪床,我要午睡。你,去外頭,提桶水,把長廊玉瓦擦得幹幹掙掙。」
嚴盡歡冷淡交代,聽見夏侯武威陳述冰心的現況,完全不為所動,沒有心軟地應允將冰心接回嚴家。
「不要這樣仇視冰心,我與她根本沒有什麼,你這飛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沒有看出來嚴盡歡眸子裡的黯淡,當她在耍脾氣,他沒立即解釋買甜糕回來僅是單純知道她會喜歡,那是在遇見冰心之前便買下,與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於她的討好。
她的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得眉眼彎彎,下一刻態度冷傲,教他咋舌。
「滾出去!」嚴盡歡背對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關於冰心的一切,都無法輕鬆與她溝通,但他提料到,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繃硬的雙肩,不難想像此時她的面容定是堆積著滿滿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氣來,氣她無情無義:「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變得這般落魄,你難辭其咎,你欠她一個道歉,也欠她一個補償。」短暫停頓,低歎:「你別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別讓我覺得你很可怕……」說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門扉砰地關上。
「武威哥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去找他理論……」春兒好氣,要為嚴盡歡抱不平。
「站住。」嚴盡歡阻止她。
春兒回過首,本以為會看見滿臉淚痕的哭泣芙顏,但沒有,嚴盡歡雙眼乾澀,沒有水霧,沒有淚花,她遠遠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剛剛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緩緩開口,問著:「春兒,你說,我是不是很鐵石心腸?」
「不,你才沒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當家,你別聽武威哥胡說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會,才會替冰心姊講話……」
「一心向著冰心——對,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為何還會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呢?他說,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補償……他真正想說的,是我欠冰心一個夏侯武威吧……」
嚴盡歡低低笑了。
笑聲,幽幽淺淺,若有似無,帶著喟歎、帶著沮喪,也帶著多年多年以來,一個傻姑娘愛得疲勞無力的醒悟。
她醒了。
從一場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算計了幾年,努力了幾年,糾纏了幾年,付出了幾年,教他懸掛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讓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好累。
真的,好累。
她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支撐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