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覺恢復的同時,有道聲音傳人耳內,隱約聽過的語調,使嚴盡歡秀眉一攏。
好熟悉。
熟悉得好讓人討厭的聲調。
「……可惡,這樣也要一百兩?!搶劫嗎?!」
「要進嚴家去綁人,還能成功將人帶出來,不值一百兩嗎?若你覺不值,人我帶走好了,她長這麼美,我隨便脫手都能賺到不只這個價碼。」
「好好好,我付!我付!一百兩是吧,拿去拿去!幸好當初逃出來,有搜括了一些東西……」
「貪財。」嘿嘿。
第二道聲音消失不見,開始有腳步聲走下石階,伴隨著咒罵啐聲,朝她靠近。
讓嚴盡歡完全清醒的主困,是有一隻大掌正撫摸她的臉頰,指腹不規矩地在軟嫩粉腮上暖昧畫圈圈。
她驀然瞠眸,對上一雙笑得瞇成細縫的男人眼睛。
沈啟業?!
嚴盡歡愣住,意外自己竟然還會再度看見這只傢伙。他不是逃了嗎?怎麼敢回到嚴家……
不,這裡不是嚴家,這是哪兒?陰陰暗暗的,瀰漫著教人難以呼吸順暢的悶腐味,嚴家沒有這種地方。
「醒來啦?」他的手指,彷彿被她無瑕膩人的肌膚觸感所吸引,遲遲沒她臉上收回。
「拿開你的手!」誰給他資格碰她了?
嚴盡歡想出手拍掉令人作嘔的指腹,才發覺雙腕被反折腰後,牢牢束綁住,動彈不得。
「還在耍小姐脾氣?這裡可不是你嚴家,女人使使小性子無妨,但太張牙舞爪就可惜了你這張花容月貌。」沈啟業不受她恫嚇。貓兒在嚴家有靠山撐腰,身邊時時有人保護,他自然只能遠觀,如今貓兒落在他手裡,模樣嬌嗔,爪子卻被剪掉,任人宰割的荏弱,讓人恨不得狠狠褻玩一番。沈啟業低沉一笑:「別生氣,你眸子在噴火呢……真美,你真漂亮,怎麼會有人生得如此之好,我從沒遇見像你這樣的姑娘,雖然凶了一點、驕縱了一點、狗眼看人低了一點,可你斥喝人時,容貌美極艷極,教我又愛又恨。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把姓沈的那只整死沒關係』或是『姓沈的想睡床,下輩子吧,趕他去睡酒窖』?」
嚴盡歡警戒瞪他,不讓臉上流露太多惶恐。
她只記得咋夜走上大池長橋,要逃回房裡,半途竟被人打昏,醒來之後,看見的嘴臉便是沈啟業,連貫回想,也知道是這傢伙搞的鬼。
「廢話少說,你叫人進嚴家綁架我,到底想做什麼?」嚴盡歡不讓氣勢削鹼,仍是揚著顎說話。
「做什麼?」當然是向你討回公道。「沈啟業輕捏她潤圓精緻的下巴。
討公道討公道……怎麼最近每個人都要向她討公道?
她究竟是佔了多少人的便宜,為何自己毫無所覺?
「你從我沈家拿走的東西,一分一毫全都要還給我。」長指收緊,他面容逼近她,氣息噴吐來,她偏頭避開。
她從沈家拿走的東西?哼,他怎麼不說說沈家從嚴家取得的十萬兩當金先吐出來還她啊!
典當本是你情我願之事。
沈啟業父親沈承祖以沈府大宅為當物,當得十萬兩,三個月取贖時期,她可沒有少算半日,時限已至,沈家還不出當金,嚴家沒收沈府大宅,天公地道,誰也沒坑誰,他不反省是誰逼沈承祖當宅換錢,指控別人的氣焰倒很囂張!
嚴盡歡滿腹不屑,卻明白此時此刻不是爽快反駁的時機,她被綁著,情勢不利於她,就算逞了口舌之快,激怒了沈啟業,倒楣的人仍是她,她暫且忍下牙尖嘴利。
「你是指沈家大宅嗎?可以呀,你要就還你。」她隨口應允。等你哪天掛掉,我折合成紙錢給你啦!
「不只是沈家大宅!還有!」
「還有……沈瓔珞嗎?」沈瓔珞也是從沈家帶來的典當物之一。不過她頗驚訝沈啟業會突然這麼有兄妹愛嗎?
「不,是你由我沈家拿走的金銀珠寶。」
金銀珠寶?啥鬼東西呀?
沈家大宅空空如也,要銀票沒銀票,要碎銀屑沒碎銀屑,哪來的金銀珠寶?
「我沈家的金銀珠寶,造就你嚴家的富裕,所以嚴家算算也是我沈家的。」
「……」無言以對,她對沈啟業的胡說八道無言以對!
按照這種算法,全天下都是你沈家的嘛!太會扯了吧?!
「對,嚴家的所有,都是我沈啟業的東西,你全都要還給我。」沈啟業的眼神不對勁,嚴盡歡在裡頭看見了深深的瘋狂,渾身寒毛直聳,想起沈啟業在沈瓔珞腦後留下的大傷口,早該猜想沈啟業瀕臨理智喪失的邊緣,她試圖穩住呼吸,制止顫抖,任自沈啟業摸透她標緻玉凝的臉。
「說『還』也太見外,應該說,你的就是我的。」沈啟業呵呵笑了:「只要我們成親,沈嚴兩家一家,既是一家子,又怎分你我呢?」
「你想都別想!」嚴盡歡再也忍不住回嘴:「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男不女不稂不莠不良不軌不共戴天的畜生!憑你也想娶我?我情願嫁隻豬嫁隻狗都不嫁你!你想要染指我嚴家財產,下輩子吧你!」
淋漓暢快吼完,她馬上後悔。
刺激匪徒的下場,換來匪徒冷笑扣住她軟若豆腐的嫩芙臉頰。
「你不嫁也不行,我娶定你了。得到你,得到嚴家,更得到個美如天仙的漂亮娘子,真是划算的生意……我明天就去買套嫁衣,我們兩人拜堂成親,你乖乖的,我一定會善待你,等成完親,我們就回去嚴家,一塊兒回去。」哼哼,他會以嚴府新當家的身份,要欺負過他的那些傢伙,跪下來替他舔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管不住想頂嘴的衝動。
「對,我就是想吃天鵝肉,想了很久很久,從第一眼見到你時,就非常的想……」沈啟業湊近她,毫不掩飾對她的凱覦,深吸口氣,嗅進滿肺葉芬芳味兒:「你真香,身上淡淡的花兒氣味,不隗是嚴家上下皆視為珍寶的小當家,這麼美的女人,將會是我沈啟業的人,馬上就是我的……」
「放開!」嚴盡歡不准他碰她半根寒毛,他讓她覺得想吐!
「放開?」他微微獰笑,反倒更故意鉗緊她,濃熱氣自就噴吐在她柔軟鬢髮間:「我恨不得將你揉進身子裡,定是無比銷魂……軟綿綿的身子,婀娜纖細的腰線,精雕細琢的五官……」越是端詳,越是心癢難耐,越是被撩勾得渾身熱辣辣,逼他不得不以唇抵在她的臉頰上,好嫩的肌膚,像水凝的一般,他喘吁哆嗦,激奮吐納:「成親是明兒個的事,不過洞房花燭倒可以提前,只要你成為我的人,你就會更乖巧聽話了吧……」
嚴盡歡偽裝的冷靜高傲此時再也強撐不住,她嚇壞了,這傢伙的眼眸裡全是慾望,她不是不曾在男人眼中看見這些,但那時深濃的色澤鑲在夏侯武威瞳仁間,顯得火燙而教人亢奮,同為男人慾望,在女人心裡卻因為愛與不愛而產生落差。
她掙扎著,沈啟業一把擒住她,她尖叫,沒了爪子,還有牙齒,她使勁咬破在她唇上肆虐蹂躪的臭嘴,他看起來更加興奮,宛如一隻戲玩獵物的豺狼,欣賞她的拚死反抗。
金紗繡裳嘶地被蠻力扯裂,寒意襲上裸露出來的一片香肩,點燃了他眸裡兩簇驚艷火光。
「你乖一點,才不會吃苦頭。」沈啟業喘息笑著,故意看她扭動曼妙蠻腰,在他身下想逃又不掉的淫靡美景,他的手,滑上她的腰,微微拉扯,嵌有珠玉的腰帶輕易被卸下,殘破的繡裳散敞開來,裡頭薄亮的絲兜及其包裹的嫩白嬌軀展露在男人眼前,她倍覺羞辱地淌下眼淚,憤怒咬牙。
「歡歡……」沈啟業親匿在她耳畔喊著她的小名,雙手游移於輕軟兜兒上頭,掌握一方柔軟他正不滿足隔著布料阻礙,打算更進一步探進兜兒之中,突地,劇烈的疼痛從他胯下傳來——不是慾望的脹痛,而是被人以吃奶力量惡狠狠送上一擊的炸裂痛楚!
「呀呀呀呀呀——」
沈啟業從她身上翻滾下去,姿勢不雅地摀住下體狂飆淚。
嚴盡歡挪退到牆角,雙手受縛,雙腿卻是自由的,所以,她採用了兒時尉遲義教她的防身招式,第一招是以手指戳進惡徒眼睛,但她的手被綁緊,不能用,第二招則是以膝蓋頂撞男人胯下弱點,要快、要狠、要准、要一擊斃命,套句尉遲義的話叫做「踢爆他的蛋蛋,教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生平第一次使用,成效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啟業哀嚎連連的咒罵,在這陰暗的地窖裡不斷迴盪,並且巨大得嚇人,他完全挺不直身,她看見兩行眼淚從他眼角落下,應該是相當相當的疼痛……
沈啟業仍在痛吟之際,企圖朝光源處跑去。
要逃!
她要快些逃走!
披散的長髮被使勁揪住,朝後方扯,疼得像頭皮要被掀起,她跌坐在地,沈啟業齜牙咧嘴壓制在她身上。
「賤女人!」一巴掌摑來,打得她眼冒金星,第二巴掌迅速甩向左邊臉頰,第三掌又狠狠掃來,響亮肉擊聲,啪啪迴響。
她嘴裡全是血腥味,雙頰又辣又痛,腦袋裡全是剌痛,而造成疼痛的大掌並不輕易放過她,仍是一巴掌一巴掌朝細緻的嫩腮招呼。
她數不清楚承受沈啟業幾回摑掌,強烈的暈瞎和作嘔感從頭顱深處竄出,尖銳鑽剌著她,她吞嚥不下嘴裡又腥又多的稠液,泛白的唇微張,血泉自唇畔淌出,混著鼻血,弄污了紅腫不堪的臉蛋。
她幾乎被打昏了過去,自小到大被珍愛呵護的她,何時嘗過這等折騰,別說是摑掌,她爹連罵她聲都捨不得。
螓首軟軟垂著,溢出唇角的血,蜿蜒而下,濡濕她頸肩,再匯聚於散敞冰冷地板間的發間。
耳朵也好生疼痛,什麼聲音都沒有,靜闃得教人害怕,實際上當時沈啟業正在她身邊重新抱蛋痛呼、斥罵連番粗話,她卻聽不見,兩頰彷彿被燒紅的鐵片熨著,好燙、好燙……
她以為沈啟業會衝上來剝障她的衣物,毫不留情地強暴她,但他沒有——她不知道他為何沒有,興許是尉遲義教她的招式奏效。她無法做出思考,黑幕逐步朝她籠罩襲來。
這一睡,還有沒有機會醒來?醒來之後,會不會仍是身處於這某狹隘地窖,會不會身邊仍只有可憎的沈啟業?
若是如此,她情願不要醒,就這樣睡著,別醒來。
當年她被羅阿海兄弟綁架,他們寫了勒贖信去嚴府,等同留下線索,可這一回,有人會發現她嗎?或是要等沈啟業得逞之後,才會奸笑地以她夫婿之姿,帶她回嚴家?
那年在床底下,瑟縮害怕的時候、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以為再也見不著爹爹的時候,夏侯武威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帶離狹窄黑暗的地方,抱她在懷裡,即使被惡人打破頭,亦堅持要保護她回家……
這次,沒辦法了吧?
這次,她不敢想像,自己將會遭遇到什麼,也不認為自己能活著回去嚴家……至少她很肯定,自己不會順從沈啟業,他作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還好……成全了冰心和夏侯,臨死之前,做了一件對的事,否則,就要抱著遺憾走了……
嚴盡歡最後閃過這念頭,放棄所有知覺,讓自己被黑幕擁抱。
在黑暗中,至少,感覺不到疼痛。
夏侯武威快要瘋掉了。
大池已經來來回回泅過無數次,始終沒有嚴盡歡的蹤影。
他怕找不到她。
他更怕找到的,會是她浮上水面的屍身。
他真的好怕,怕到掄握起職拳,仍阻止不了渾身的微微顫抖。
池水冰冷,不及骨子裡竄上的懼意。
在哪裡?你究竟在哪裡?歡歡……歡歡!
我知道我傷了你,你沒解釋過的那些,讓我震撼無比、錯愕難當、恍然大悟、進而感到錐心之痛。
是我逼你藏起了言語,許多話,你不想也不能告訴我,你認為那樣一來便會破壞掉什麼……我比任何人靠近你,卻與他們樣不懂你,甚至比他們更誤解你。
是我昏庸,是我固執,是我愚昧無知,你要給我機會改,要給我機會認錯。
歡歡……
不要帶著遺憾走。
不要讓我帶著遺憾看你走。
不要帶著對我的誤會走。
不要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不要。
「武威!你先上來,你已經在水裡一整夜了!至少你得休自片刻!」秦關在橋上喊他,夏候武威的回應是一記鷂子翻身,潛進池底,只剩幾圈漣荷及泡泡。
「怎麼會這樣?!」尉遲義一身水濕,以布巾胡亂抹臉之後,惱怒地握緊泅水一夜而發麻的拳使勁捶地:「老爹把歡歡托付給我們,我們卻照顧成這樣,教我們拿什麼臉面對老爹?!」
「別說喪氣話,還沒找到人……無論如何,尋回小當家是當務之急。」秦關拍拍尉遲義的肩,尋找整整一夜,倦累在所難免,但絕不可以喪失希望。
聞人滄浪一身黑衣,施展上乘輕功,蜻蜒點水般地在寬闊大池搜尋她的身影,如鷹盤旋,若有任何……浮出池面的動靜,都逃不過銳利眼眸,只可惜至今仍無所獲。
公孫謙帶領數十位奴僕,想辦法將大池驚人的水量洩盡、
歐陽虹意、夢、春兒及一干婢女滿府邸尋找嚴盡歡,只差沒把嚴家每磚每瓦翻過來再找一遍。小紗、冰心往府外去找,她們抱著一絲絲希冀,也許嚴盡歡藏在哪處,覷看他們一窩蜂的慌張奔走,也許嚴盡歡氣未消,窩在桌下埋頭大睡,不想理睬任何人,也許嚴盡歡溜出嚴府散心,存心要讓人擔憂緊張——這當然是最樂觀的情況,眾人情願一切都是嚴盡歡心情不好而故意戲弄他們,以失蹤來嚇唬人,倘若此時嚴盡歡端著一碗冰糖蓮子揚,悠哉踱來,眉目莞爾,風涼說著「喲,大家在瞎忙什麼?一早就這麼有精神吶?」,也不會有任何人口出怨言,反而大伙定會欣喜若狂地舉手歡呼!
但,沒有。
聞人滄浪沒有看見浮屍,沒有看見誰探出水面求救。
池面上來回的小舟,沒有停下焦急的尋覓,沒有歡欣鼓舞地營救誰上來。
歐陽虹意沒有在桌下、櫃裡、樹叢間找到躲在哪兒酣睡的頑皮人兒。
小紗問遍路人、商家,沒有得到任何教人眼睛為之亮的希望重燃。
夏侯武威更沒有從池裡抱出昏迷溺水的嚴盡歡,他出水面,吸口氣,又下潛,他潛得很深,往池底泥裡探尋、往水草蔓生之處摸索,怕她被困在泥裡、縛在水草糾纏間,求救無門。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夏侯武威整夜下來,只說了這八個字,無論是誰勸他稍事休息,便會聽見他喃喃如此說道,自他臉龐滑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池水,抑或是眼淚。
沒見到她之前,他不可能休息,誰知道當他停下來喘口氣之際,她最後的那口氣,有沒有辦法留得住?
他雙腿繃直,疼痛瞬間捕獲他,他的腳抽筋了——
聞人滄浪從半空看見他的不對勁,飛馳過去,一手撈起他,將他往池畔拖。
「量力而為。」聞人滄浪說完,重回池上尋找蛛絲馬跡——讓他與嚴家眾人站在同一陣線,全力找人,原因無他,還不是他家那口子淚眼迷濛,哭得難以自己,自責自己的自作聰明,胡亂熬藥給小當家喝,害她失去一個孩子,夢好難過,一直痛罵自己笨,她拜託他一定要幫忙找回嚴盡歡,給她一個補償嚴盡歡的機會,否則這輩子她都不能原諒自己。愛妻如此難過,他感同身受,心裡狠狠默念:姓嚴的,你最好別死,害夢哭得更慘你給我試試看!
夏侯武威懊惱捶打自己痛得抽緊的腿,對於自己的不濟事恨得咬牙切齒,他幾乎是在疼痛稍稍麻木之後,再度下水找人。
時間,不可以浪費在痛楚上頭。
只是誰都不敢言明,溺水之八,過了一夜的存活機會,渺渺茫茫。
誰都不敢說……因為夏侯武威的模樣,教誰都不忍心說。
一夜白首本只是耳聞,未曾有誰親眼目睹,而今,他們確實在夏侯武威身上見到,原先烏墨黑髮,渲染了白,本以為是濕發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來的銀亮,直到定睛去看,才知道那抹白,是心急如焚的極致,若真的傳來嚴盡歡死訊,他們擔心下一個要撈的屍體,會是夏侯武威。
以往撲朔迷離的兩人,看似你追我跑,看似我愛你你不愛我,看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今才知道,夏侯武威從來就不曾置身事外,從來就不像他外在所呈現出來的疏離。
如果只是遵守與嚴老爹的約定,他應該只會有傲惱及擔憂,不會用著豁出生命的拚勁,不會流露出痛苦難當的驚慌失措。
一天過去。
第二天過去。
第三天……
漫長的凌遲,彷彿無止無盡。
大池的池水導流了兩日夜,幾欲見底,池裡魚兒在不到膝蓋水面中翻躍掙動,一群人在泥池裡仔細尋人,眾人渾身泥污,卻失去玩心,誰都沒心情取笑誰。
「尉遲!尉遲——」
沈瓔珞扶著橋欄,呼喊尉遲義,她聲音盡可能放到最大,讓尉遲義聽得更清楚,果不其然,遠在池心的尉遲義幾個墊步,自泥池裡躍上橋柵,來到她身邊。
他皺眉:「怎麼了?我不是叫你回去休息嗎?你已經跟著虹意她們跑遍了嚴家,身體怎麼受得住……」
「尉遲,小當家不在大池裡!」沈瓔珞不顧他雙臂全是污泥,纖手攀上。
「你是說……你夢到……」
尉遲義看見她眼中的焦急及篤定,他立刻明瞭,以響亮口哨聲召回眾人。
「我知道很不可思議,但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家瓔珞所擁有的本領。」尉遲義開宗明義先了,語畢,壯軀挪開,換愛妻上場。
沈瓔珞不敢拖延,直言道:「我夢見小當家……」
「夢見?夢見小當家有啥好講的,快快讓我們回池裡去找人才實際哎喲——」奴僕阿弓才嗤笑說完,馬上被尉遲義飽以老拳教訓。
「這很難解釋……但,不單純只是個夢境——」沈瓔珞口氣顯得急促:「我看見,小當家被困在一處地窖……她、她臉上身上都是血,我們在這裡尋她是沒有用的……」
『
所有人皆聽得一愣一愣,她所言之事,出乎眾人意料,誰都不曾往這方面去思索,幾天來,他們堅信嚴盡歡墜池,沒想過第二種可能性。
「你們不要懷疑瓔珞!她作的夢是預知夢!很準的!她說小當家不在池裡,就一定不在池裡!難怪咱們再怎麼撈也撈不著半點蹤跡!」尉遲義自然護妻心切,直挺挺站在她身後,成為她的靠山。
「誰綁走她?」夏侯武威聲音粗得比古初歲更嘶啞。
「我大哥……請相信我,快些去救她,我大哥想傷害她,她一動也不動躺在那兒,我們卻耗時間在這裡……」沈瓔珞亦不願夢境成真,不敢置信自己兄長竟然如此欺陵一個女孩……
「她在哪裡?」
夏侯武威信了!
又或者該說,夏侯武威死馬當活馬醫,任何關於嚴盡歡存活的可能性,他都不願意放過。
沈瓔珞寬心一吁,感謝他的信任,她眸光認真,堅決道出夢境中她看見的熟悉場景:「我家。沈府舊宅的藏酒地交。」
第十章
嚴盡歡蜷得像條小蟲,縮在牆角。
真討厭自己必須清醒過來,看見討厭的暗地窖、討厭的沈啟業。
臉上猙獰的血跡早已乾涸,蜿蜒凝固在本該精緻無瑕的俏顏上——對,「本該」,只是她的精緻無瑕被打腫的雙腮破壞殆盡,男人使出最大手勁在女孩柔嫩臉頰上狠摑,造成的紅腫淤傷,幾天過去也沒有消失,青青紫紫的顏色反倒濃得嚇人。
它們讓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秀色可餐。
這是好事,至少,對目前而言。
沈啟業是一個玩遍環肥燕瘦、各式美人兒的傢伙,目光自然高過於頂,女人不美,入不了他的眼——這種敗類,老天爺應該讓他爛光光才有天理!
不過,這是好事第二件,至少,沈啟業對她的慾望,沒有首日綁架她來時強烈,他無法容忍她不如原先的美麗。
第三件好事,是她的月事來了。
雖然每回月事都會折騰得她下腹疼痛,但她,沒有哪一回像現在,這麼感謝它的到來,並且巴不得求它別走。
男人認為碰到女人癸水是污穢的、是不潔的、是會沾霉運的,高傲如沈啟業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原先打算硬逼她成親的準備當然順延下去,他要等她幹幹掙掙之後才來成婚、才來洞房。
這也是為何她孤孤單單一人縮在地害裡的主因,而身邊沒有沈啟業囉嗦打轉。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多少天了,地窖看不見日出日落,無法判定天數,每一刻對她都像度日如年般難熬。
果然……,沒有人來救她。
該不會全嚴家都還沒察覺她的失蹤吧?
有可能,畢竟她是被打昏帶走,說不定他們以為她又在耍當家脾氣、以為她躲起來嚇唬他們……誰教她惡名昭彰,做過的壞事太多。
她現在不能求人,只能求己,要靠自己想辦法進出去,唯一的機會,就是沈啟業要她換上紅嫁裳時,為她解開雙腕腑束縛,她再措手不及地偷襲他,在那之前,她只能靜靜躺著,不讓懦弱的哭泣或無謂掙扎浪費太多體力。
但如果沈啟業決定將洞房挪到成親之前履行,那麼一切計畫就被打亂,她死都不會容許他碰她,她會吐!她會瘋掉。
到那時……她走投無路,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說著不為誰守身的豪語,不過是個謊言、是個賭氣,哪個姑娘家會不希望自己的身心完全只屬於一個人,那人要愛著自己、疼著自己,兩情相悅,才是真正的幸福,單獨一方的傾心,在愛與被愛之間,都是負擔。
她八成是壞事做太多,才會落得如此待遇……
地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沈啟業吧,那傢伙,這幾天視她如瘟疫,除了送些水及冷饅頭來給她果腹,其餘時間,多怕被她沾到晦氣……無知!
女人沒有月信,哪生的出他這種兔崽子!還嫌她髒!
嚴盡歡不想睜開眼,多看沈啟業一次就傷眼一次,哼,反正他很快就會閃人了,現在的她,在他眼中,可是污穢得很。
噠噠噠……跑的這麼急,不怕跌死你!她在心裡冷哼。
「歡歡!」
這道聲音,如雷劈下,轟得她重重一震。
夏侯武威的嗓音?
他……還喊她歡歡?有多久沒聽見他這麼喊她了呢?
呀,她知道了,她在作夢,她以為自己還是三歲時被綁架的稚娃,以為夏侯武威來救她,以為自己張開眼,就能見到他……
不要喊她……拜託,不要讓她聽見幻聽……她會哭的,她會很無助地哭出來……
她會渴望他來救她,像兒時那回一樣,把她從恐懼中救出去,在她耳邊笨拙哄著她別哭,說著沒事了,說著他在她身邊……
她把自己蜷得更小,眸子閉得更緊,恨不得以手抱頭,逃避一切。
「歡歡!」
這道聽起來虛幻難分的呼喚,不再只迴盪於地窖內,更強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手勁之大,將她按在懷裡,彷彿要把她揉進更探處,她揮噩之間,直覺認為是沈啟業,反射性地張嘴朝來人的肩頸狠狠咬一口,逼他放手。
不要碰她!
滾開!
背脊上鉗制的粗臂非但沒放鬆半點力,更加按緊她的後腦勺,任自她咬。
「歡歡!」
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低吐著氣息的唇,近得貼在她鬢邊,她緩緩顫開長睫,不是她這幾日詛咒了千次萬次的沈啟業,而是她不敢奢想著還能再見到的夏侯武威……
她鬆開了咬傷他頸子的牙,小嘴憨然張著,不太敢置信自己是不是被沈啟業給打壞了頭、打傷了腦。
她的模樣,幾乎要擰碎夏侯武威的心。
她好狼狽。髮髻散了亂了,雪自的頰,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傷,甚至爬滿血跡,自唇角、鼻下淌過的痕跡,織金紗裳被蠻力扯破,肩膀上殘留著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膚上,清晰可見。
月牙白的長裙,被地窖灰塵染成髒灰,更有驚心動魄的鮮紅血污,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該死的沈啟業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她,竟讓人如此對待——他應該轉身折回上頭,去將輕易被尉遲義壓制住的沈啟業一掌擊斃才對!
「……夏侯?」'她喃喃問著。
「對,是我。」夏侯武威扯斷她腕上、踝上的麻繩,讓她自自,腕上一圈紅痕,猙獰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對,你安全了。」
嚴盡歡芙顏上強撐的堅強瞬間瓦解,未語淚先流……實際上沒有這麼美感,她像個剛挨了爹娘打臀兒的娃兒,哇的一聲,涕淚縱橫,與兒時的她毫無差異,都是哭得肆無忌憚、哭得暢快淋漓哭得恁般無助。
唯的不同,她沒有撲進他懷裡,沒有把他當成浮木般緊緊攀附,她自己縮著肩,淚水大把大把潑酒,水痕濕濡她臉上的血污,將她弄得更加狼狽。
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攬進臂彎裡,護住哭顫不已的嬌小身軀,連日來的不安和惶恐,終於在此時獲得治癒。
以為她死去,以為她永遠離開他,在茫茫大池裡的擔憂欲狂,在池面下淚水與池水交融的絕望尋覓,都不及此時此刻教人更激動難當。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淚是燙的,她凌亂的氣息是燙的,她在他胸口的體溫是燙的!
她活著。
她沒死。
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