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沒有人敢說少爺對夫人不在意,整整十天,少爺就這樣守在靈前,要不是老夫人幾乎要跪下來求他,他也不吃不喝,只是直直地望著夫人的靈位。
沒人知道面無表情的少爺心裡在想什麼,也沒人敢問。
長孫義和他身後著男裝的柳若顏交換一眼,眼中儘是無奈與悲哀。
他們能說什麼?因為太明白雲攸心底的痛楚,更是什麼安慰話都說不出口,說了也於事無補啊!
柳若顏本來是不想再進向府的,但終究放不下向雲攸,所以還是來了。她心底清楚明白,對那莫亦柔的承諾,只是讓她有了藉口。
向雲攸就這麼看著案上那座牌位,目光無神,身形蕭索,讓人望之心寒,那是多麼徹底的悲慟,才會讓一個人失神至此?
長孫義和柳若顏走進靈堂,沒出聲去驚動向雲攸,只靜靜地站在他身後陪他,似乎這是他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人死不能復生!他們明白這時期,只有雲攸自己能熬。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向雲攸突然以平板的聲音開口問:「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心痛?」
長孫義和柳若顏一愣,要不是雲攸仍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也確切聽到那澀然的聲音,還會以為那突來的聲音是來自虛幻呢!
因為向雲攸沒有移動,既沒轉身也沒動作,仍是原來的模樣。他們甚至不確定雲攸知道他們的存在呢!
「亦柔死了,你沒理由不該難過。」柳若顏合情合理地回應。
「不!我並不是難過,而是心痛。」他驀然轉身,迎上顏若的眸子。
向雲攸的眼神讓長孫義和柳若顏觸目驚心,他眼中盛滿的自責、悲愴,是那麼地深刻,一點一滴傳入他們的內心深處,他隱藏不了,他們更無法視而不見……那歉意——是他對亦柔的死感到愧疚?
「雲攸,小娘子的死並不是你的錯,你何苦如此?」長孫義不忍地勸道。
「對!亦柔的死並不是我的錯,但我明知她病弱,卻未能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甚至連她的病何時加重的都不知道,我算是哪門子丈夫!?」向雲攸雖然努力保持平靜,但他微微顫抖的身軀卻已洩漏出他心底的悲慟。
柳若顏看得心疼,突然上前握住他的手,柔情的望著他。「你別這樣對自己,亦柔是不想要你為她擔心難過才不肯說,如今你為她自責傷痛,若是她地下有知,豈不是又要放不下了?」
一股暖流從他的手傳達到心底,向雲攸詫異地望著那雙握住自己的手,為什麼他心口的沉悶歉疚竟一滴滴的化去?顏若的話彷彿讓他心中的冬雪遇上初陽,暖暖的化為春水,流過他傷痛的心底,那傷痕……竟開始在癒合。
他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問:「告訴我好嗎?亦柔要你答應的是什麼事?」
「我不知道。」她鬆開手,眼神閃爍地逃避。
「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他嘴角浮現淒冷的笑容。他什麼都不能替亦柔做,甚至連她最後的心願都不知道!
終究,她還是不忍心看見他黯然落寞的神色,咬了咬牙,含糊地告訴他:「她要我確定你會過得很好。」
莫亦柔要她照顧他,不就是要她確定他過得很好?
「為什麼?」向雲攸淒愴的望著顏若,為什麼亦柔要求顏若這種事?
他知道顏若的話有所隱瞞,卻也明白他不會再說得更多了。亦柔啊亦柔!你是用什麼心思在為我打算?向雲攸的歎息逸出唇間,對妻子,他竟是如此的不瞭解。
柳若顏無語。為什麼?唉!要是她能說就好了……
長孫義歎口氣,他是明白這一切,但他又能說什麼呢?
***
長孫義有事出城去了,柳若顏再度以顏若的身份去探視向雲攸,從上次至今也過了一個多禮拜。
本來她打定主意不能再以顏若的身份去見向雲攸,可是折騰了自己一個多禮拜,沒見到他如長孫義所說的氣色漸好,她就是放不下心底的那塊重石,所以還是來了。
夏菊引柳若顏到向雲攸所在的地方後,她便退了開。
只見向雲攸立於向府的後花園之中,望著一株雛菊出神,時間彷彿就為他定格在那裡,成了一幅令柳若顏憐惜的畫面。
本來不想打擾了,她打算就這麼離去,但他卻正巧抬起頭來,視線直直地遞飛而來,有片刻的微愕,但她卻立即對他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不能走了,柳若顏只好走到他身旁,淺笑地問:「在想什麼?」
其實不用問她也能明白,他是在悼念亡妻吧!不過悲傷是會隨時間淡化的,他的精神的確如長孫義所說的是好多了。
向雲攸一笑,毫不避諱地輕歎:「想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
她怔著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苦笑道:「看來我不必為你擔心了。」
一股酸澀蔓延她的心底,他只是隨口的玩笑,卻怎麼會知道那話在她心底造成了多大的激盪?實在不公平呵!
搖了搖頭,向雲攸有些指控地笑道:「我不是在開你玩笑,本來是想差人請你過來陪我喝喝茶解悶,卻又想起長孫義不在,我連上哪兒去找你都不知道,只能等你自己來看我了。」
這顏若想看他的時候才來,卻不許他這朋友找上門,教他覺得有些無奈。失去亦柔,在釐清自己的思緒前,他決定不去找若顏,所能見的也只有朋友了。
言「不要這樣諷刺,我有我的苦衷。」進退兩難的她實在不知怎麼解釋才好。
情「苦衷?」向雲攸自嘲地笑了笑,眸光鎖住他心虛的眼神,「是呀!我怎麼忘了自己是個膚淺的凡夫俗子,會計較所謂的身份而教你難堪。」
小顏若在他的心底一直有種特別的份量,所以他更無法忍受顏若將自己看得如此淺薄。只是,他對顏若的感覺有著說不上的在乎,要說只拿顏若當朋友,那是他在騙自己。
說「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卻故意要說得如此不堪,以後我還敢以朋友之名來見你嗎?」轉過身背對他,一股心酸湧上她的心頭。
獨「我只是以為對你而言,我比不上長孫義。」望著顏若的背影,他的語氣不自覺地透露出一股酸味,教他自己聽了都有些震撼,也怕會惹惱了顏若。
家「怎麼會?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哪來的比較。」她僵硬地轉回身,只當他話中並沒特別的涵義。畢竟,她現在是顏若,是男兒身呀!
雲攸沒道理為了顏若吃醋……只是一對上他的眸光,便教她傻了眼,他眼中隱藏不住的——是愛戀!?該不會是他已經看穿她和顏若根本是同一人?柳若顏心慌了起來。
「在你心中是有個天秤的,你以為我看不見?」他朝他逼近一步,咄咄逼人。
其實,他只是害怕,怕有那麼一天,顏若就真的這麼消失了,雖然心中那不該有的複雜情緒,讓他也不得不想——或許顏若是該在他的生命消失。
否則愈見顏若,他不確定的心便教他愈覺得痛苦,他想擁住顏若,那渴望竟不輸給對若顏的感覺,這渴望教他駭然,更別說顏若要是知道,會拿他當什麼樣的異類看待?肯定會把顏若嚇壞了吧!
而在心中,他更對若顏隱隱的感到抱歉,他怎麼能告訴若顏,自己也愛上了顏若、愛上了一個男人!?若顏不會理解的,畢竟連他自己都不懂怎麼會這樣,他恨透了自己有這種感覺,但是……他就是想見顏若、無法將他的身影從腦海裡驅逐。
「你看見的是你自己眼中的天秤,並不是我的,我要回去了。」她慌亂地退開幾步,和他保持著教自己心安的距離。
見他轉身要走時,向雲攸快速地拉住他的手,艱難地道:「就算是我說錯話,你也不必急著回去,該不會是家裡有小嬌妻在等你?」
向雲攸現在才發現自己對顏若的瞭解竟是少得可憐,別說住處,連其他的事竟也一無所知。他從未問過顏若是否已娶妻,而顏若也不曾提起,想起每次相約,顏若都要趕在天黑回去,或許是有可能……
柳若顏為他的話一愣,旋即放心地笑起來,看他一臉認真,原來並沒有發現顏若就是柳若顏。
「我年紀還小,所以沒打算過娶媳婦,哪來的小嬌妻等我?」她搖頭否認。她又不是真的男人,怎麼娶媳婦呀!
向雲攸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但立即又在心底苦歎,顏若還沒娶妻又如何?日後終究要娶的,就像他會娶若顏一樣,只是,他該怎麼面對顏若、面對若顏、面對自己……
就這麼將這份複雜的情感深深的埋葬在心底?他是不能嚇走顏若,也不能傷害若顏的吧!
但,那不該有的悸動真的能藏得住嗎?他怕自己做不到!
***
向雲攸原本沒打算要跟蹤顏若的,只是送他出府後,雙腳就情不自禁地跟著他走,無意識的,便已經跟著顏若走了一大段路。
顏若要去找柳若顏嗎?想起若顏那柔美的容顏,一陣苦澀掠過他的心底。自從亦柔死後,他就沒再見過她了,他不敢、也不能去見她;對亦柔的愧疚讓他逼著自己不去想她,可是說不想就能不想嗎?若顏的倩影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心底呀!
只是,循著那熟悉的路線來到醉君樓,疑惑便浮上他的心底,當他看見顏若停在後院的側門口時,他傻住了。
為什麼顏若從醉君樓的後門進入而不是正門?當向雲攸看見小翠開門,牽著顏若的手消失在門扉之後,他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一時也僵住了。
靜靜的,他就這麼站在那裡望著那扇門。
夕陽西下,點點星辰綴上夜空,月兒輕柔地綻放柔和光芒……直至星星黯淡了,月兒悄悄移了方向,公雞初啼聲劃破寧靜,朝陽緩緩地升起,早晨的朝露滲入他的皮膚……
顏若……沒有出來。
向雲攸輕輕的笑了起來,愈笑聲音便愈淒厲,愈教人聽了毛骨悚然。
一身的夜露濕了他的衣衫,也涼透了他的心。
他還想確定什麼?希望奇跡出現嗎?
他想見卻不能見的人竟是同一人呵!到如今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握住顏若的手時,他心底也會湧上愛戀的情愫。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染上斷袖之癖了,以為自己哪裡不正常,既戀上若顏,卻又戀上與她神似容貌的男子;原來他不是癡、不是傻呵,而是活生生的被戲弄了。
顏若、若顏?他竟然從未想到,哈……他是何等的遲鈍?蹣跚著腳步,向雲攸一會兒笑一會兒淒苦的緊閉雙眸,搖晃著身子朝向府走去。
***
「雲攸!長孫義說你有事找我?」柳若顏立於桌前,朝一直沒轉頭的向雲攸問道。自那天去向府看他後,又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心中的傷痛該是舒緩許多了吧!
這是最後一次,她以顏若的身份來見他,從今以後她只當柳若顏,也不再多冀求什麼,這一輩子該在醉君樓過,就在醉君樓過吧!
向雲攸緩緩地轉頭,眸中的凌厲教她心中一驚。她怎麼也沒料到他會有這種冷凝、酷寒的眸光。
他那冷然逼人的神態,讓她的心底泛起不安的預感,本能地退了一步。
這一個月以來,他發生什麼事了嗎?長孫義只說這一個月來,向府大門深鎖、無客能進,他也不知道雲攸的情況,昨日派人找他,也只是要他代為轉告顏若今日相見。
向雲攸沒說什麼,將茶錢置於茶桌上,拉起她的手就朝茶館外走去。
柳若顏的手被拉扯得疼痛,但她卻沒有抗議出聲,掙不過他的蠻力,她也只能任他拉著自己,踉蹌地跟上他疾走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城外的那片紫竹林,她才忍不住問:「雲攸!你要拉我去哪兒?」向雲攸什麼也沒說,就這麼毫無預警地甩開她的手。
柳若顏靜靜地輕撫自己紅腫的手腕,既然她問什麼他都不說,那她就不問好了,想說話他自己會開口吧!
陽光斜射在紫竹林上,知了之音縈繞林中,本該是祥和的美景,卻因突然闖入的兩人,使得空氣凝窒,反而成了僻冷之地。
向雲攸平撫著內心的澎湃洶湧,為什麼在被欺瞞得如此淒慘之後,他握住她的手時還是忍不住地悸動、還是無法恨她?甚至他竟該死的因為她紅腫的手腕而感到心疼……
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向雲攸在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後,才冷漠的面對她。「顏若!你最近有和長孫義去看若顏嗎?」
「去了幾次。」她不解他何來如此一問。
強忍著胸口的悶氣,他又問:「她……近來可好?」
「無病可算好?」她澀然地轉身,他已許久未到醉君樓了。
向雲攸突然用力地將她扳向自己,朝她怒吼:「柳若顏!你騙得我好苦!」
她徹底地怔住了,瞠目結舌的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顏若就是柳若顏了!?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上次在向府的後花園?不!如果是那一次,他沒道理忍到現在才發怒。
「別想告訴我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他痛心疾首地推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