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欣榮說:「楂盤經紀最捧的是知道何時出貨、何時入貨,又如何出貨、如何入貨,通通易學難精,必須小心觀察時勢,留意市場消息,再下來,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買賣的敏感度,以及膽識!」
單是聽這種分析,已經覺得頭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樣最實惠的得益,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打發掉。回到家裡來,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卻很好。飯後還得額外留意財經新聞,斜臥在床上翻一翻金融雜誌,又得搖電話回公司,聽一聽倫敦股市開市的藍籌價位,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就頹然入睡了。
竟然會無夢,一覺直到天明。
這才發覺,過去那半年的日子,實在寢食難安。
吃得固然少,夜裡,總是輾轉反側,很艱難的睡著了。又似看見敬生出現在大同酒家的樓頭,急急的拖著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湧出來,向著敬生拳打腳踢,嚇得我尖叫,醒過來,一身是汗。
各種怪形怪狀的夢,只一個後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夢到自己老遠跑到倫敦去,在那黯無天日的地下鐵鑽來鑽會,幾經艱辛,才到了那個要下車,走出地面來的終站,往賀傑的那間學校叩門去。對方嚴峻的目光在大門後閃動,陰惻惻的答:「這兒沒有中國學生,更沒有賀傑。」
然後大門就關上了。
我拚命的捶打大門,大聲喊:「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傑傑來!」
哭著哭著就醒了,果然一臉是淚。
慌忙的抓起電話就直搖倫敦去,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方便接電話的時間,事必要找到賀傑。
傑傑在那一頭接聽我的電話時,每有埋怨的語調:「媽,怎麼呢?這個時候硬要我聽電話?」
「傑,你還在那學院裡好好唸書嗎?」
「為什麼不呢?」
「傑,媽想念你。你放假回來看看我好嗎?」
「媽,你忘了我這一連幾個長假要到法國去學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傑傑。」
「媽,別擔心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電話掛斷了。
仍是午夜。
我已無法入睡。
現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來,在經紀行才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樣子,雖不致於改為夢見市場內的風起雲湧,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無夢、安穩直睡至天明。
既然夢裡也並不能有一家團敘,夫婦重圓,又何必要夢?
我相當的安於現狀,且視為一項生活上進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靜下心來。
這些天,外頭盛傳百達利企業有被澳洲幫建邦集團收購的消息,收購價突破性地創高峰,於是在它帶動之下,各股也連起幾個價位。
我問宋欣榮:「澳洲幫信得過?」
「很難預測。他們有銀行支持,銀根不成問題的話,真正能收購成功也未可料。」
收購成功抑或失敗,固然是百達利股價的指針,同時也會影響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賭這一鋪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買賣,雖全是個人的資產,但成敗的關健其實表示我在這行業上頭的成熟程度,這比現金的得失,對我還更有意義。
午膳時候,我沒有外出,專心翻查著這幾天的買賣記錄。
不錯,百達利企業連升多個價位,已經在外傳收購的相差兩個價位上落。換言之,就算收購屬實,的而且確以三元八角承購,現今買下去,也只不過每股賺兩毛錢而已。再說,這兩個價位佔股份的百份比實在細,大量本錢押下去,贏些少,划不來。
且審視建邦集團的股價已在這一兩天回穩,會不會是見好即收,對收購也不抱絕對樂觀的態度呢?
得出了這個分析與存疑之後,使我更決定下午一開市,就以熱線電話接給出市代表,說:「三元八角,盡沽百達利五十萬股。照價再沽建邦……」
我甚至連手上的二三線股都乘勢沽出。
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對牢大利是的畫面觀察,發覺二三線股總是愛趁市場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藍籌的穩定。
這些天來,大市被百達利帶動指數上揚,無非是二三線股在旁搖旗吶喊所致。
既然已到了贏得滿意的水平,就一併計數。
我記得敬生曾說過,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時一隻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為如果眼光準確,值得買入一股,就等於值得買入一百萬股,總之量財入貨。同樣道理,沽出十股是錯誤決定的話,沽出一股也不對。故此,他不作興打保險章,老是盡情搜購,又是盡情沽出。
市場的承接力在下午開市半小時之後已慢慢露出疲態,可見有人跟我的想法相同。
眼看大利是畫面,那百達利的一頁,每有掛牌買入,立即有人掛牌賣出,貨源不絕,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達利,已贏了五角一股,比較等待收購時,只多賺兩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輪緊張而變為輕鬆,還未及跟家欣榮說些什麼,就有富華專管資料調查的同事跑進交易大堂來給我們說:「建邦宣佈收購百達利計劃告吹。」
根本無須研究原因,結果決定成敗。
明天股市一定大瀉。
宋欣榮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膊:「細嫂,你今天戰績標炳!」
「純粹幸運而已。」
「能這麼說,是更上一層樓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剛有電話接進來給我。
「好嗎?我剛回香港來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這麼快,你就回來了。」
「已經兩個多月。」
我完全不覺得。
有過一個時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榮籌備經紀行開業,每天都給我一個電話慰問。那段日子,電話成了一日裡頭的生機與寄托。
沒有聽他的電話好一段日子了,大約就在每天到這兒來上班開始吧。
不經不覺,原來已有兩個多月,感覺尤似昨日。
「你開心嗎?」對方問。
我並不能算開心,然,也許不再傷心了。
開心的日子會過得飛快,不傷心的日子呢也不難過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著不辨驚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電話,以致感情上無端敏感起來,是一大進步。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答得異常爽快:「應該我請你。」
「股票場上,你大有斬獲。」
「不是,借了你的學堂會讀書,總應該交學費。」
「的確是好學生。」
我們約在跑馬地的雅谷餐廳吃晚飯。
我比潘浩元還要早到,領班把他帶到我跟前來的時候,他愣在那兒,人家替他拉開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請坐!」我笑著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維,愧不敢當。」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虛。」
「總不如你,長春樹,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們都好,真是太開心了,叫一瓶美酒慶祝,贊成否?」
「贊成。」
我們終於碰杯。
以前曾有的尷尬,似乎不異而飛。
頗難解釋。
是為了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和處理我們的關係與相處嗎?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後說:「你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寫意大方慷慨起來了。
不只是髮型服裝上的轉變,是工作吧?」
會這麼神奇嗎?
我只知道這段日子,我學會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我不作興胡思亂想,實在也不大有多餘的心思精力與時間。
於是,生活上沒有了杯弓蛇影,疑雲疑雨。我只知道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以前,我也算是個得體人,但跟現在是有點分別的。
二者之間,前者出於無可奈何,刻意修養;後者,是根本的心無城府,態然處之。
「浩元,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問題來。
「我這樣子騷擾你,總不成話。」
「何必客氣?」
「不,總應該在商言商。」
「好,我喜歡你的這句話。你認為如何?」
「我們合作好不好?我買富華經紀行的股權。」
「富華的經紀牌三個,生哥以最低價為我購入,現今已漲至十多倍,要以新價賣給你,我如何做得出?」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不必拖泥帶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現今富華也有甚多港泰兩地的大客,已是一間中型經紀行,以我們的財力,組織起信貸部門來,做的生意會更大。」
「客路是你供應的多,難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認為不適宜雙手把已成型的生意割愛個百分比給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價錢呢,我們都無須狷介!」
「好極了!一言為定,我讓出百份之五十的股權。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權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實不大習慣有貿易夥伴,總是獨資的多,一談合作,就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認為如何?」
「多謝成全!」
欣榮對這個新安排十分贊成,他對潘浩元和我說。
「再過多兩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歸田了。反正到時,你們已足夠資格申請為持牌人了。就是細嫂,真沒想到她潛質如此優厚,活脫脫是生哥年輕時的翻板,豪氣更似他。將來別說在富華能楂盤,坐到賀氏交易大堂上運籌帷幄也會綽綽有餘。」
宋欣榮是偏心話,可也令我樂了好一陣子。
尤其賀傑在電話裡頭,很快慰地說:「媽,你的聲音額外好聽。」
「傑,別逗你老娘開心,是有求於我不是?」
「不,不,媽媽,你從未有過幽默感的,怎麼現今能跟我講笑話?」
「你要肯回港來探望你老娘一次,還會發覺我能打觔斗呢!齊天大聖般學齊十八般武藝,逗你笑個飽,這叫老來從子。」
賀傑笑得回不過氣來。
晚上,總還是寂靜的。
書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會有一絲的清冷在。
我當然沒有忘記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責任。
我摸索出來的路線,相信對賀傑的將來有用,對我也好。
現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誰知幾時會橫風撲面?
我不敢忘記宋欣榮曾對我說過的那番話。
賀家仍是複雜、難纏的。
誰個大家族不是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在這時刻,會不會是賀傑?
我抓起來聽。
對方的聲音極端微弱。
會不會是賀智?
我最關心她,總是防著她跟潘光中這樣子苦苦糾纏下去,會鬧出事來。
我只聽到對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實在有點慌亂,只得對牢電話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兒呢?告訴三姨,我這就來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對方分明已氣若游絲,只斷斷續續的說:「三姨……我就在車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對方已經掛斷了線。
我並不知道賀智汽車內的電話號碼。
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好硬著頭皮,搖了個電話過大宅,問接聽電話的女傭:「三小姐在家嗎?」
「三小姐還未回來,是細奶奶?有什麼事嗎?」
「剛有人留了口訊找我,我以為是三小姐。」
「或許她在外頭給你電話吧!」
完全不得要領。
心亂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個可能是賀敏。
上官懷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來的話,賀敏的反應,也是難以預計的。
然,就算是賀敏出了事,亦不會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賀智無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內轉來轉去。
頭開始脹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沒有身份資格去愛女人就別胡亂示意,這種人罪該萬死,連賀敬生在內。
我忽然惱怒了。
現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賀智的情況,他會怎麼想?
他的女兒才是女兒,人家的女兒就不是了。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比誰更尊貴了?幹麼如此不顧後果的為一已之私,害人終生。
假愛情為借口,賀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還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輕薄,應該全生兒子。
如今算不算報應了。
我氣憤至極。
一把抓起電話來,搖到潘家去。
這陣子潘浩元已在山頂買了幢公寓,作為父子二人來香港時的居停。
電話響了好一陣,才有人接聽。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氣沖沖。
「我這才回到家裡來,看樣子,他還未回來。」
「請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還是不在?」我並不放鬆。
「你請等一等。」
電話在裡仍傳來潘浩元的聲音,問傭人潘光中回家了沒有?
然後,潘浩元才對我說:「他還未回家來。有什麼急事嗎?」
「當然急。」我差不多哭出來了。
「究竟什麼事,要不要我馬上來?」
掛斷了線,才十五分鐘的功夫,潘浩元就來到我家。
時已近午夜。
我完全沒有想過要避嫌。
一顆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電話以及賀智身上。
我把情況告訴了潘浩元。
他明顯地比我鎮定。
「我們現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議。
「到那兒去找呢?」
「她不是說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遲。」
潘浩元讓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開始在美麗灣與碧瑤灣一帶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來,怎好算?」
我實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開車,另一手伸過來握著了我的手。
一陣溫熱自他的手心傳過來,我渾身有微微異樣的感覺。「有紙巾嗎?」我問。
潘浩元放開我,伸手往旁邊取過紙巾盒。
我把它抱在懷來,讓兩隻手再沒有騰出空來。
就在不遠的轉彎角處,停了一部汽車。
我們駛近。
我說:「那不是賀智的車!」
賀智的座駕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車。
這部是深色的寶馬。
潘浩元說:「讓我下車去看看,也許她開另一部車吧!」
潘浩元下了車,彎著身子望向車廂內,然後急急揮手叫我過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嚇得什麼似。
「怎麼會是她?」
阮端芳。
人已經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機位上。
面色完全蒼白。
「來,讓我們搖電話報警。」潘浩元說。
「不,浩元,事有蹺蹊,家醜更不能外傳。我們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額,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輕喊:「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來了。」
阮端芳微微張著嘴,想竭力說什麼,不一下又緊閉著嘴唇。
「看樣子沒有大礙。」潘浩元說:「你開我的車子回家去,我開她的。」
我點了頭。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麼悲慟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於……我不曉得想下去。
我以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來不是嗎?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為人學曉了如何自舐創傷,自憐悲痛,自救危難。
我讓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車泊到車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車電話通知了陳醫生來看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陣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門口守候好不好,免得過別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著阮端芳。
那張白得像張紙的臉,依然寫上太多不應有的愁苦的表情。
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著,不要洩露。
雙目也合起來,兩條濃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皺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現出心上那打不開的結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慰著,心裡說:「醒來吧,醒來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會過去的。」
敬生不是已經去世近一年了?當初有過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不再開心不要緊,不再傷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潘浩元推門進來,帶了位陳醫生。
我跟陳醫生打招呼,然後站到潘浩元身邊去,看著陳醫生替阮端芳把脈診治。
陳醫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幫手攙扶了阮端芳進浴室。
看樣子,他們不願意我跟著進去。
也不過過了一陣子功夫,阮端芳被他們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動。
我立即走過去,阮端芳睜開眼,望我,又再閉上了眼。
「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點點頭,神智似乎已經清醒了一點點。
陳醫生又替她打了一針,囑咐我們;「讓她睡去,睡醒了就沒有事了。剛才大概吞多了幾粒安眠藥,又灌了些酒,藥份不多,沒有大礙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陳醫生,再回到房裡來。
「就讓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鳴?要不要跟賀聰聯絡一下?」
「賀聰這陣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當然有顧慮。
若是阮端芳願意家裡頭的人知道,也不會搖電話給我。
分明是走投無路,投訴無門的樣子。我又怎麼能未得當事人意願,就將她送出去了?
我這麼一遲疑,潘浩元也明白過來。
正躊躇之際,門鈴聲竟響了起來。
我嚇得張著嘴:「誰?賀家的人?」
「別慌張!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門時留了口訊,請他趕來你家。」
我急忙走下樓去,剛趕得及喝止了女傭開門:「讓我開門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裡去睡,這兒沒有你的事。」
女傭望我一眼,低著頭走回她的房間去。
我開了大門。
吁一口氣,果然是潘光中,還有賀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別張聲,立即把他們帶到睡房去。
賀智睜大眼,瞪著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說不出話來。
潘浩元把兒子叫出露台。
我也細細地把過程告訴賀智。
只有相對無言。
「我開頭時慌亂至極,以為出事的人是你,對不起!」我對賀智說。
「我該說多謝!」賀智緊握我的手說:「現今我知道將來有難,要來敲誰的門。」
「快快別這麼說,賀家的孩子無災無難。」
賀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賀家來,神情語氣,所作所為完全像上個世紀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進來。浩元說:「我們先走了,明天再聯絡。」
光中拍拍賀智的肩膊,問:「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來。
我把被鋪放到那張長梳化上,給賀智說:「你來躺一躺,不然,明天怎麼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樣」我都差點忘了自己已成職業女性,有工可返。
賀智說得對,我一回到賀家來,整個人的行為心態都似改不過來。
二者的衝擊不能緩和的話,有一日要害自己傷神的。
「難得跟你談心。」賀智說,像個乖乖的女兒、也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樣?」她既如此說,我也就不怕直接問。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應呢?」
「當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著兒子要生要死。」賀智歎一口氣。「怎麼我和你這種女人就沒有一條大婦命,角色要是到轉來演,天下太平得多。」
賀智看牢我,很認真地說:「不是嗎?兩情相悅,才值得長相廝守。一方既已移情別戀,留他在身邊有啥子好處?公司裡頭的職員有了異心,立即請他另謀高就,免得阻礙進展,何況是配偶。」
「對。連真金白銀的做生意,對方要抵賴,要推卸責任,要食言侮約,將追討他還債的時間用在重新打天下上頭,可能得益更多。這兩天,我才跟你欣榮叔把個客戶的一筆欠帳看成枯帳,在帳簿上撤除算數。早化此打算,還能有扣稅的利益,幸運的,將來他良心發現,跑回來清還,皆大歡喜,沒壞掉情誼關係,若從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頭做人,不是我們沒面子見他。」
「真的,三姨,現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態度完全現代化。」
「別來取笑我!」
「我是認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資戶口自賀氏挪動到富華去,由你和欣榮叔代我打理。」
「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
還沒有待我解釋,賀智就說:「三姨,在商言商。現今富華是打開門口做正經生意的。不偷也不搶。至於說,做客戶的,不也絕對有權變心?誰個貿易對手最合心水,服務水準至高,就挑他了,有什麼叫不可以?」
我輕輕歎一口氣,不辨悲喜。
「老實說,我不致於完全偏心於你。賀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時,客似雲來,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與人緣,全跟爸爸相去千萬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貼身利益,賀氏業務,他不知有沒有放一半心進去。從前賀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場比例百份之二十五強,我賭明年,起碼下跌至百份之五,你說,成何體統了?」
賀智越說越氣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連私事都弄成這個樣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賀聰他,有另外一頭住家?」我驚問。
莫非真的虎父無犬子。
「他才不會。」賀智說。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業的樣子,大概不講什麼兒女私情!」
「不講兒女私情,不等於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沒有聽過賀家大少爺的規矩,沒有一個女人會愛上多三個月,且跟賀勇最大的分別是,賀勇喜歡借小明星出鋒頭,樂孜孜的去當名公子。賀聰不肯花這個錢,要平又要靚,名氣最好等於零,免張揚。他的宣傳預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財經巨擘上頭。」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說得對。爸爸其實不是個用情不專的人,他幾時花天酒地過?」
原來賀智什麼都知道。
「賀家三個男孩子,只有傑傑最像爸爸,三姨,這是你修來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裡頭,阮端芳只不過是菲傭領班而已。孩子生下來了,她的責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歸田!」
我搖頭歎息,不知如何答腔。
「媽對大嫂好,也只不過是從比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問題比賀家要多百倍。」
誰說不是呢!多個香爐多隻鬼。
我們賀家,兩房妻妾五個孩子,都已亂紛紛。阮雲龍妻妾如雲,進了門的與未正式承認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個,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戰,煩都煩死。
真難為了阮端芳。
翌晨,賀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後,我作了個決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廳上,我說:「阿群,通通給現今那班下人補貼三個月的工資,請他們立即走,我要換掉班底。」
群姐喜形於色:「早就應該如此了,都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連我買那只股票都會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於急到要他們立即散班吧,何必貼補這麼多錢!」
我沒有時間解釋,只道:「你且照著辦,叫他們立即離去,一個不留。然後,去跟你那班姊妹說一說,看那位有空檔,權且過來幫一幫,再另外僱用一批了。」
「這倒不用擔心,大少爺不在,你又整天上鋪頭,這兒的功夫一點都不緊,我自會編排。不過,三姑娘,勞工署也只不過規定貼補一個月的工錢而已,他們又不算是高級職員。」
我沒她好氣:「事不宜遲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無心理準備的就掉了工,沒有多個餘錢在手總是慌亂的,也替人家著想。」
群姐應命而去。
沒辦法不這樣安排,等下傳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慘在喜歡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敵我,謠言是不講白不講,只消半刻鐘功地,就街知巷聞,且會歪曲事實,誇大其辭。
要是一傳十,十傳百,怕不傳說阮端芳自殺,那還怎麼得了。
姑勿論她是否有此意圖,也別管那賀聰是不是狠心狗肺,賀家的名聲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邊,直至她微微轉醒過來。
我輕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緊了我的手,喊著,立即眼淚汪汪。
「你息著,在我家很安全!」
「有沒有人知道?」
我搖搖頭。「放心!我連下人都通通辭退,這兒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謝你,我以為我死了。」
「年紀輕輕的,別說這種傻話。你還有三個孩子在海外唸書,你責任未完呢!」
「我對他們不起!」
跟著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樣子,事有蹺蹊,不只是賀聰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讓她哭個夠,哭出來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說話。
沖了杯熱茶,又絞了條熱毛巾予她,我終於讓阮端芳稍稍安定下來。
「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
「我,羞於啟齒,錯得很多。」
「快別自責過甚,這世上誰永遠沒有行差踏錯?」
「賀聰他待我不好,不等於我應該以牙還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勵她把事件講出來,始能解結。
我說:「賀聰是有責任的,你連名帶姓的給了一個男人,他應該令你生活安樂,精神暢快。」
「他沒有,他沒有。從來都沒有。我只是賀家最見得人的一個花瓶。在外頭,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裡,他沒對我拳打腳踢也只因為他不屑。」
聞言驚心,好可憐的阮端芳。
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倆年紀輕輕就結了婚,為了上一代的意願。
「我痛苦、孤寂、難過。因而有人乘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