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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第八章 作者:梁鳳儀
    潘浩元每在城內,差不多每天都搖電話來跟我閒談數語。

    也有請我到外頭走走、吃頓飯之類。

    我總是推,連跟他在電話裡頭談話,很多時都慌慌張張的。

    有個女傭、花王或司機一走過,我就臉色一變,甚或聽到電話裡一有雜音,我就忙著掛斷它算了。

    實在怕。

    自從被聶淑君指責我收過鮮花、吃過燭光晚餐之後,回到家裡頭頓覺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過之外,其餘各傭僕,誰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場閒氣,對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燒的。

    最慘還是我再苦惱,再激動,都只會默默地獨個兒吞,並不發洩,這樣子,更易積勞成疾。

    當然,如果賀傑已成長,我就是鬱結得生了癌了,也無所謂,苦在傑兒猶需照顧,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過別招是惹非,害慘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電話。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亂。

    每日就總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電話接來了,快快閒聊幾句,掛斷了線,心上才覺安穩。

    情況有時嚴重到我根本在未收聽到他的電話之前,不敢胡亂上街去。別是等下他把口訊留給他人,又要張揚出去,說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門來了。

    真難。

    敬生去世後,整個生活都沉悶下來。

    從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來,打點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點粥面,就算有傭僕,我還是要在旁關照,很有點事做。不時,又會陪敬生上馬會或到其它會所去飲杯茶,才送他上班。

    這下來,我上美容院去做做頭髮,到銀行或郵局去一趟,便是午飯時間,敬生除非跟生客見面,否則多把我帶在身邊。

    這些年,下午三點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華或置地去欽下午茶,稍稍舒緩一下他的緊張情緒。然後,陪著他去幾個酒會,就是晚飯時間。

    若是晚間有隆重應酬,黃昏時的準備功夫就更教我忙亂。

    一夜的時光轉瞬便在燈紅酒綠之中度過。

    有一個伴,時光的打發是最容易的。

    現今呢,幾點起床也無所謂。有時轉醒過來,賴在床上,甚至想,永遠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間不見得有多少個人會傷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發在床上白白虛耗光陰。

    打扮自己就更談不上了,連午飯,我都很馬虎的在家裡胡亂吃過就算。都不打算見什麼人,亦無人可見,費神在裝修自己上頭,未免更易生惘悵。

    有時下午實在悶得慌,著司機開車送我去芬姐西環的生果攤鋪上坐。

    她是熱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擾攘一番,那幾個伙記就像舞台上的跑龍套,在我們身邊團團轉,問長問短,什麼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來,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擱在那兒不走。

    從前,我的身份是賀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內的所有大小出色場合,都有我的份兒,因有敬生份兒之故。

    現今,一應酒會晚宴,人家巴巴的來招呼個寡婦幹什麼叫呢?既非親友故舊,又沒有生意援引,於是門庭冷落,深院寂靜,永無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過。

    沒有了床頭的那疊書房內的彩色電視機,我就更難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實在百無聊而已。

    刻板呆滯的生活,把整個人都蛀蝕得發霉發爛似,真有點寒心。

    於是,可以這麼說,日中最有生氣,令我的神經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電話。

    想著,也不覺震驚。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著金魚缸裡的錦鯉出神,身旁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來,我的心也隨之而加速跳運。

    「是三姨嗎?」

    不是潘浩元,是賀智。

    「今兒個晚上,我把潘叔叔與潘光中都帶到你家來吃晚飯好嗎?還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榮叔請一請,看能否大夥兒敘一敘。」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哇!跟潘叔叔談起,他說一直叫你出來走動走動,吃頓飯,你總是不情不願,這樣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們來陪陪你。」

    「怎麼不上大宅那邊去呢?我也可以過去……」

    「三姨!」賀智截我的話。

    她的語氣是嗔怨,我當即明白過來了。

    這是為關心我,也為賀智的方便。

    「好,讓我準備準備,喜歡吃些什麼菜呢?」

    「隨隨便便的晚飯就可以了,光中說,他還未試過家鄉菜!」

    「家鄉菜是粗菜而已,怎麼款客?」我答。

    「他還少吃了珍饈百味嗎?且都不算是客。」

    賀智說這話時,聲音甜得有點膩上嚨喉似。

    唉,什麼女強人,一沾情愛,還不是那副樣子。

    也真虧賀智這個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擻地忙足一整日。

    整間房子都有了生氣似。

    我還趕著去買了滿屋的鮮花回來。

    菜原本是由廚子動手做的,我也因著賀智那番話,便親自下了廚,做了兩個地道家鄉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貨,反正從前在鄉下是常吃的。

    熏了一臉的油煙,又忙著回房裡去泡浴洗頭,從新穿好旗袍,挽好了髮髻,門鈴就已經響起來了。

    自敬生亡故以來,數這晚最熱鬧。

    一行四人,連宋欣榮都來了。

    「細嫂!」宋欣榮衝前來跟我握手,他一直對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這我是知道的。

    「榮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稱呼他。

    從前賀傑小時,他父親就是寵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過早點,就把小兒子帶上賀氏辦公大樓,由著他在公司內胡亂轉來轉去,傑兒最愛轉到榮叔身邊。

    宋欣榮就是跟他有緣份,老是抱著賀傑在膝上,兩隻手還是忙亂地拿著電話,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職員聯繫,氣氛緊張得不得了,總要拔直嚨喉的喊:「四元五角入匯豐,十萬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萬股!覆盆覆盆!」

    傑傑兩隻眼珠子轉來轉去,非常的習慣,絕對不騷擾榮叔。坐得累了,無聊時,喊榮叔一聲,宋欣榮就摸出一顆瑞士糖來,塞到傑兒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靜靜地把玩一會,才往嘴裡送。

    賀氏的同僚都愛賀傑,常說:「傑傑出來的那一天,必然是開紅盆。」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為真,老跟宋欣榮講,這小兒子腳頭好!又要把傑傑拜宋欣榮做乾爹。

    宋欣榮總是推,有日還特意向我解釋說:「細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領,其實我頂疼愛傑傑,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裡頭當他是兒子一般愛護就可以了,不尚形式。

    細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諒解我的小家子氣。」

    我當然心領神會。

    雖說是跟在敬生身邊出身的老夥計,他本人的家當,亦已不差了,仍是無法跟賀家匹敵,差得太遠了,無端攀上誼親,別人不說什麼,宋欣榮心裡頭也不好過。

    其次,愛傑傑愛得如此出面了,有時已難免要看大宅那邊人的面色。還實斧實鑿地認上誼親,就更不好說話。

    我於是趁便時跟敬生解釋過,才將此事擱置。

    事實上,宋欣榮一直都對賀傑關心,對我也相當的友善。

    他很緊張的打量我說:「聽元哥一直說你這一陣子瘦多了,我還以為他形容誇張,怎麼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細嫂,你要保重。」

    「榮叔,你坐。也沒有什麼,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慣,過一陣子就好。」

    「你跟賀聰是差不多年紀,抑或比他還小呢?現今看起來,像他的母親!」宋欣榮惋惜地喊。

    「論輩份身份,他的確是我兒子呢!」我倒無所謂,是老是頹,認了就是認了。

    「依我看,賀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輕得像賀智。」

    潘光中說完這話,望住賀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飄送出來,攪得賀智登時粉臉飛紅。

    戀愛的人,豈只神采飛揚,還真年青活潑。

    我看賀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這跟衣著與打扮無關。

    曾幾何時,我望賀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還是賀智如今的那個模樣,心上卜卜亂跳,通體熱血沸騰,不知多興奮、多舒服!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看不出來。

    賀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邊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西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的穿旗袍,還有,把頭髮剪短了,人就會精神清爽得多,別老是這種古古老老的髮髻。」

    我只是笑。心裡頭想,這還怎麼得了?敬生才剛去世,我就扮起年輕相貌來了,惹人閒話。

    賀智真聰明,鑒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顧忌。於是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且扯了宋欣榮來主持公道,說:「榮叔,你算是長輩呢,來評評理,這個年頭,三姨還是活在象牙塔裡,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弄得自己整個人褪了顏色似,真叫人為她不值。」

    宋欣榮看著我,語重深詳地說:「細嫂,賀智的說話頂對。今時的確不同往日。

    舊時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顧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實惠才最重要。細嫂,要是你還這樣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賀傑成人長進,自立門戶呢?」

    這最後的幾句話,叫我異常的心動。

    是真要好好考慮,從詳計議的。

    總不能一天到晚孵在這房子裡頭,跟外界斷了音訊似,將來怎麼把江山交到兒子手上去呢?連江湖上黑白正邪都無法分析給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責了。

    社會上頭,誰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帶著出身的?賀傑如果有日要碰得焦頭爛額才得著一些經驗與教訓,我又捨得嗎?

    到那時候,做母親的,站在一旁乾著急,才驚覺自己沒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飯在溫暖而愉快的氣氛之中渡過。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卻說得很少。

    這也未嘗不好。

    飯後,宋欣榮要趕著走,連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兒媳托朋友帶了件毛衣回來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會一會,也是禮貌。這就失陪了。」

    「我囑司機送你一程。」

    我親自陪榮叔走出大門。

    上車前,他又握著我的手:「細嫂,真的今非昔比。從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無憂,現今賀氏內半個心腹都沒有,賀智到底是女孩兒家,將來有差池,只得她一把聲主持公道也不成氣候。你好歹要出來走走,不學多、也學少,別是被人家欺到頭上去,也蒙然不知。「細嫂,寧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馬,好過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賀傑要靠你,就這幾年光景要捱一捱罷了。「元哥是個老實正直的人,他提過,希望你到富華去行走,反正說話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頂簡單,你就出來,看成上課也好,上班也好,當消閒也無所謂,一舉可以幾得,何必悶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麼人笑話的話,現今再行不通了。」

    來欣榮拍拍我的手,才上車去。心思慎密的宋欣榮也如此說,就的確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廳去時,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裡又不期然地抽動著,遊目四顧,坐立不安。

    「他們呢?光中與賀智呢?」我慌慌張張的問,甚而不見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們回來,你才安心?」潘浩元竟這樣問。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臉上一放,一定是燙熱的。

    我解釋:「不是切開了一盆水果嗎?他們吃了沒有?」

    潘浩元沒有答我,只靜靜地睜著眼,看我在廳上團團轉。

    有點像鬥獸場觀眾席上的皇侯貴賓胃,非常冷血而尊貴地望住場內那只將要作困獸鬥的動物,心慌意亂地來往踱步,準備在下一分鐘就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廝殺。

    我的不得體與張惶,完全被對方看在眼內,心頭更多焦躁。

    「你坐下來!」潘浩元說,語音平定,且具權威性。

    「坐下來,我給你說幾句話。」

    從前,敬生也是以這副類同的語調對我,我就總好像著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辦。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來,面對著潘浩元。

    「敬生去世後,你適應得並不好。」他說。

    怎麼適應呢?

    要我改嫁才叫適應得好嗎?

    念頭飛快掠過心上,隨即滿頭冷汗,只一忽兒功夫,那真絲旗袍就緊緊的貼在背上,只為汗出如漿之故。

    我未免太離譜、太孟浪,怎麼會想出這個念頭來?

    羞愧得兩腮發熱發燙,渾身僵直。

    「這樣子孤憐伶的過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亂想的。」潘浩元竟說了這兩句話。

    「關心你,愛護你的人,只想你生活過得正常健康有建設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懇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覺得並不單純,並不可取,甚而並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邊對你好的人,無一個不直接或間接地向你介紹了一條你應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榮、賀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們是毫無機心,不求回報的希望你幸福,並有所成,你應該相信他們。」

    我呆住了。

    潘浩元這麼說,就等於指責我好多心,以為他一直對我的關懷是別有用意的。

    我真有這樣想過嗎?

    是不是我作賊心虛?

    抑或作賊心虛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膚色上抹了一陣紅光。

    他其實也正在看我。

    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決定,我將永遠尊重,絕不會以我的意願為依歸的,請放心。誠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榮身邊工作,因為這對你是好事,我其實並不常在富華,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而明顯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領,且會實實際際的籌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裝,脫下了那襲旗袍,把髮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鬆地歎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乾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情慾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於忽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

    賀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滿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賀智後頭走,聲勢還是響亮的。

    店員慇勤招呼,賀小姐前賀小姐後的,簡直當她是寶。

    賀智低聲地對我說:「看,這就是外頭世界,認錢不認人,我每月負責她們大量佣金,故而對我鞠躬盡瘁。等下你大手筆的買上幾套,立即升價十倍。」

    年輕女店員原本只著意招呼賀智,其後看我是試穿一套,買一套的樣子,便忙不迭的圍繞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貼。

    那些時款套裝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來都好看,捨不得放棄。

    最難得的是整個人都變得年青,這感覺竟如此有效地影響著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不然。

    賀智也買了兩套,其中一套黑色鑲米白緞領的套裝,賀智喜歡極了,就是那尺碼太窄,腰身反而顯得臃腫,壞了賀智甚是適中的身裁,誠是美中不足。

    我說:「大一號就理想了。」

    店員立即說:「請等一等。」

    只鑽到裡頭去一轉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碼的西服取出來:「賀小姐,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辦公室去。」

    賀智點點頭:「不相干,你們肯定別是穿用過的就成了。」

    「賀小姐請放心,我們有專業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現在就一起包起來拿走呢?」

    賀智把我拉到一旁,低聲道:「他們要多賺一筆。」

    然後,賀智細細的向我解釋,這等名店也做一些娛樂或歡場中人的生意,電影電視藝員小姐們有空踱至名店,選定幾套貴價貨,然後把冤大頭帶來,簽了信用咭了,服裝才轉一個圈,就自動送回店裡來,物歸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無恙地賣出去。小姐呢是要現鈔多於名牌服裝,名店呢,多一條財路。

    「剛才那一件定是什麼人訂下來,等有人認頭找了數,再賣給我。」

    賀智笑道:「我跟賀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齊為同一襲眼裝付過錢!」

    從前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真不是這樣的。

    別看輕我們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賞小賬,千多萬謝,那是全層樓同事有份攤分的正當收人。

    至於說,個別客人送禮物,我們還真不輕易肯收。收禮是真要對對方有好感,且是賞他面子,認定友誼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禮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說我認識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還立即縫製了,穿出來,讓敬生看,以示謝意。

    怎麼現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殺。完全不怕流言、不顧面子,更不談骨氣了?

    才出來買幾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課。

    外頭的新人情、新道理,還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學,好好學呢!

    簽完了信用咭,賀智看看表,對我說:「有個會議等著我去主持,遲不得。你先到髮廊去,我給那髮型師補個電話,招呼一聲,他自會給你剪個好看的髮型。」

    我其實心上是十五十六,多買幾套服裝替換無所謂,要更改髮型,真有太多誠惶誠恐,賀智這麼一說,我乘機退縮下來,說:「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髮髻怎麼配時款西服?」

    「我這就把頭髮束上去,用個髮夾夾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擾攘之間,竟見走進來一位貴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聲:「大嫂!」

    是賀聰的妻。

    賀阮瑞芳跟我平日的關係不怎麼樣。

    她看上是個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於色的人。

    常礙著了聶淑君和她母親阮柳氏的身份和關係,我當然的不指望阮端芳會對我額外的友善。

    因而,我們一直的保持了距離。

    然,想深一層,我對阮端芳的印象還不是太差的。

    只為有一次,一位表親摸上門來,向聶淑君求借。

    這種事對賀家來說呢,也是司空見慣了。

    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

    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碰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鬆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於是求助於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碰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於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

    「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歷,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

    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

    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扎,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寧可拔苗助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

    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它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氣壯,品行端方,又何必做著些無私顯見私的行動。

    我應該記住了賀智痛罵賀敬瑜的說話:「我何須指桑罵槐?明人不做暗事,我罵的人正正是你!」

    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個新進步,有一重新體驗。

    這第一天,我回頭遙望站在家門的傭僕,我知道什麼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榮給我說:「很多女士閒們來無事可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們識的還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資作試驗品,作為學習。」

    聯合交易所開業時,股票經紀牌照最低試過六萬元一個,在賀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氣替潘氏買了三個。

    如今,富華經紀行在交易所內有三個計算機終端機可供使用。宋欣榮也就指定一個出市代表,專職為我服務。

    換言之,我坐在富華經紀行內,學習如何指令出市代表買賣股票。

    看上去,是簡單至極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魚缸內的炒家,也一樣在間接控制出市代表作買賣。他們把自己的意願轉告經紀,通知市場內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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