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侵無趴臥在鋪著厚厚褥墊的車廂中,盧飛的「將功折罪」讓他少受很多苦,巧巧和燕順坐在他的身側,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一雙男女,若是關係不同了,很難不教人察覺,也很難騙得了任何人。
封侵無和巧巧看上去似乎掩飾得天衣無縫,但偶爾交換的一個眼神、說話的語氣、細微的動作,都讓察人於微的燕順看出了不對勁。
出府前,大子殿下曾私下囑咐過他,要他多加留心他們兩個人,沒想到,還真被太子殿下料中了。
燕順陷入掙扎,自己和封侵無相識三年,交情匪淺,實在不願意見到他為了兒女私情而命喪太子之手。
他愈想愈煩惱,隨口丟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氣。」便掀開車簾,彎腰跨了出去,在朱武身旁坐下。
巧巧見燕順一走,急忙俯身帖近封侵無的耳邊,壓低聲音問:「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封侵無望定她,良久良久,才淡淡一笑,用世間最平和語氣對她說:「別怕,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就豁出去,賭一睹我們的運氣。」
巧巧凝視著他片刻,唇邊甜甜一笑,眼中卻悄悄滑下淚來。「賭注是你和我的命嗎?」
「嗯,免不了了。」他握住她的手。
巧巧點了點頭,俯身吻他。「我已經說過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什麼地方我都願意去,先說好,萬一非死不可,我怕我自己會在黃泉路上迷路,你一定要來尋我,來生我還要和你在一起。」
「你準備纏死我嗎?」他縱容地一笑,按下她的頭,深深地吻她。
燕順一直偷偷拉開車簾的一道縫隙窺視著,他們的對話和擁吻全部落入他的眼中了。
馬車緩緩駛入京城。
燕順掀開簾子鑽進車廂裡,臉色古怪地看著封侵無。
「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直截了當地說。
封侵無吃了一驚,但隨即鎮定下來,他輕輕握住巧巧的手,深吸口氣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和朱武商量好了,馬車給你們,你們回去接了老夫人就走,走得越遠越好。」燕順鄭重地說。
巧巧驚喜地望了封侵無一眼,但他卻面無喜色。
「燕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封侵無堅定地說。「我們闖了禍,不能把你們也一起拖下水。」
「婆婆媽媽的幹什麼,你們走了,我和朱武自有一套說詞,別擔心這個。」燕順豪氣地喊。
「你我跟隨太子並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難道我不知道這個辦法行不行得通嗎?到時候我們逃了,卻由你們來背黑鍋,這算什麼?」封侵無斷然拒絕。
「我是替你著想!」燕順更急了。「太子會怎麼凌遲你,你不會不清楚,就算要你死,也不會讓你死得那麼痛快的。」
巧巧聽得心驚膽寒,「凌遲」這種酷刑她曾經聽人說過,而現在卻要讓封侵無去承受這種酷刑,光這樣一想,她就已經嚇得毛骨悚然了。
「燕順,你想幫我的心意讓我十分感激,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讓你們去為我冒險。」封侵無的語,堅定,沒有商量的餘地。
駕馬車的朱武大喊蓍:「快到太子府了,你們商量得如何了?要走不走?」
「先進太子府再說。」封侵無在車廂內高喊。
「你一定會後悔。」燕順的臉色都發青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能連累太多人,我只拜託你一件事,萬一我真的遭遇不測,請妥善安置我娘。」封侵無淡然地說。
燕順還想說什麼,卻聽見朱武大叫一聲,猛地勒住砩_迫旓T寺沓怠?
「糟了!太子殿下正好出府,和我們迎面撞個正著了。」
燕順和封侵無對望了一眼,燕順率先躍下馬車,再慢慢扶著封侵無和巧巧下來,和朱武一行四人立在道旁。
前方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至。
封侵無思潮起伏,當巧巧顫抖的指尖輕觸到他時,他立刻做了決定,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他決心拿跟隨了太子殿下十多年的情誼來賭一睹他們的未來。
三匹馬馳到近處,看見了他們四人。立刻勒住馬頭,停了下來。
巧巧望過去,中間是匹白馬,馬上的男人錦袍金冠,不必猜也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了,一張很普通的圓臉,兩道粗粗的濃眉倒豎著,若沒有那雙攫鑠的、霸氣的眼睛,實在是個毫不出色的男人。
「臣等見過太子殿下。」封侵無、燕順、朱武朗聲道。
太子的視線直接投射到巧巧臉上來,微微地抬起下頦問道:「叫什麼名字?」
「花巧巧。」她的目光直視地面,僵硬地答。
「花巧巧——」太子笑了笑,第一眼。他就滿意了。「來,你過來,我要好好看看你。」
巧巧刻意木然,但再淡漠的神情也掩飾不住她的不安,瞬息間,她的腦中已轉換過無數個念頭,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她不敢回眸去望封侵無,只好把心一橫,朝太子寸步移近。
太子用手中的馬鞭抬起巧巧的下巴,眼中有激賞,但倒豎的濃眉讓他就算喜歡一件東西,都看起來同樣兇狠。
太子忽然抬起目光望向封侵無,問道:「侵無,聽說你受了重傷?」
「是。」他冷冷地答,看見太子不過以馬鞭碰了碰巧巧的臉,已忍不住妒火中燒了。
「太子殿下!」燕順插口,為了想幫封侵無搶點功勞,便刻意強調。「花姑娘遭盧家莊強擄而去,封侵無為救花姑娘而受了重傷,性命險些不保。」
「哦!為了保護花巧巧而受的傷嗎?」太子狐疑,但不形於聲色。
「是。」燕順答,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越幫越忙了。
太子不動聲色,緊盯著封侵無,說:「也真難為你了,不負我對你的信任,這趟差事你辦得極好,回府後重賾猩停爪k鄧悼矗健鏘胍o┤裁矗捂郁珜z漅?
封侵無看進太子的眼底,太子分明滿腹疑團,對他的信任也早已經不再是信任了,他不是聽不出來鶹蓇厘S奶揖撌凳擔ES壅郟t捄疰E?
既然做出了決定,他就不再遲疑了,朗聲說道:「殿下若有重賞,臣斗膽請殿下將花巧巧姑娘賞給臣,求殿下成全。」
話剛說完,太子的臉色驟變,巧巧也驚愕不已,就連燕順和朱武等人也都驚呼出聲,不敢相信封侵無竟然自尋死路。
「你想我會答應嗎?」太子的濃眉豎得更高,看起來更加兇狠了。
「臣……求太子成全。」封侵無想也不想,心一橫,咬牙下跪。
「求我成全?」他瞇著眼正對著封侵無,眼角卻瞥向發愣的巧巧,冷笑著。「你這話有問題,為何『求』我『成全』?」
「因為臣已經愛上花巧巧姑娘。」封侵無決絕地說。
巧巧戰慄著,回身望他,兩對眼眸坦誠相視,沒有掩蔽也沒有隱藏,事已至此,不再有退縮的空間。
「看樣子,你不只愛上了她,也對她動手了吧!」太子白牙縫中迸出幾句冷語,他的語氣愈冷,內心就愈憤怒。
沉默、驚疑的空氣逐漸在瀰漫、擴散,緊張得無人敢喘息。
「你……竟敢動我的女人!」太子突然暴叫一聲,憤怒難抑,手中的馬鞭狠狠往下一抽。
「啊——」巧巧一聲慘叫,馬鞭抽在她的身上,一陣劇痛鑽心,她疼得軟倒在地。
封侵無彈跳起來,急得要撲過去,太子朗聲下令。「把封侵無給我拿下!」
太子一下令,燕順和朱武不敢不從,刀劍紛紛架在封侵無的脖子上,他手無寸鐵,絲毫沒有反擊之力,只不過稍一掙動,他背部的刀傷就隱隱滲出血絲來。
巧巧忍痛跪下,在這絕望的關頭,也顧不得自尊了,她一逕向太子下拜哀懇。「太子,求你……放過封侵無……是我勾引他的,與他無關……」
「巧巧,別亂說話!」封侵無大聲喝止她。
太子忽爾詭異地一笑。「把封侵無押下去關進地牢,我自會好好想辦法來整治他。」
燕順,朱武等四人強將封侵無綁上馬背。
巧巧驚痛得簌簌發抖,仍跪倒在地上不肯放棄地哀求。「太子……求求你……放過封侵無……」
「要我饒了他?」太子森森冷笑。「我還從來未曾比此刻更加震怒過,你以為三言兩語就會讓我輕易放了他?除非你有本事讓我消氣,否則……就等著看封侵無殘缺不全的屍體吧。」
巧巧毛骨悚然,手足不由自主地發顫,她什麼都無法去想,但覺現在唯一的心願,是救封侵無!
※※※
太子府富麗無比,府中還住著三名艷容麗質的女子,伺候著太子殿下。
當夜,太子府大廳中紅燭高燒,兩名艷麗的女子正陪太子飲酒作樂,而名喚「水芙蓉」的女子則在廳中翩翩起舞著,這三名女子當中,似乎也是這個水芙蓉最討太子殿下的歡心。
巧巧一直跪在太子腳邊替他斟酒,整整跪了一晚,膝蓋早已經麻得跪不住了,上身也累得直搖晃,但她努力使自己不動,生怕又會觸怒太子,拚命咬牙硬撐著。
「倒酒!」太子突然暴烈地吼。
巧巧驚了驚,勉強振作精神替太子斟酒,但雙手累得不住打顫,止也止不住,酒濺出來了幾滴,就濺在太子的衣袖上,他一掌劈過去,一個耳光狠狠打在巧巧的臉上,酒壺順勢飛出去,潑灑了一地。
「五十萬兩買來的女人,連倒個酒都不會!」半醉的太子怒罵。
巧巧揉著沒有知覺的膝蓋,恨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衝上去撕爛他那張臉,但她隱忍不發,將所有怨恨都網羅在看不見的心底下,匆匆換上一張笑臉,再度卑恭欠身,把求了一夜的話再求上一遍。
「太子殿下,求求您放了封侵無吧。」
太子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巧巧的髮髻,一把拖到腳邊來,狂怒地大吼:「一個晚上顛顛倒倒就只有這句話,你煩不煩人哪!」
巧巧死命咬住下唇,兇狠地瞪視著他。
「怎麼!」太子狠狠捏住她的下巴,猙獰地笑著。「眼睛殺氣騰騰的,想殺了我嗎?」
「不敢——」她斂下奔騰的恨怒,下顎的骨頭幾乎被他捏得碎裂了。
「不敢就好,給我笑!」
他張開手掌,幾乎掐住巧巧的脖子,大力搖晃著她,她快要被他掐得不能呼吸了。
一旁的水芙蓉見狀,心裡十分同情巧巧,忙過來替她解圍。
「太子殿下!」水芙蓉用她特有的柔軟音調,捱近太子的身旁說。「您這般勇猛,就要將花姑娘給弄死了。」
太子手一鬆,推開了巧巧,巧巧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水芙蓉抓住機會,附在太子耳邊軟語說道:「聽說臨安醉顏樓的花魁娘子琴棋、書畫、歌舞樣樣皆通,不如讓花姑娘獻唱一曲助助興,光是斟酒豈不可惜了花姑娘嗎?」
「好,唱個曲子來助助興!」太子半瞇著眼,沉聲呼喝。
巧巧鬆了口氣,朝水芙蓉遞去感激的一瞥,思索著該唱個什麼曲子才好。
太子突然又對她咆哮。「哭喪著一張臉幹什麼!給我笑!」
巧巧匆匆堆起笑容,太子看了卻不甚滿意,怒吼著:「我要這種假惺惺的笑容幹什麼?不笑自然一點,我立刻命人多抽封侵無幾下鞭子,看你笑不笑!」
無論如何,巧巧這時候也擠不出多自然的笑容來,封侵無的名字像一波又酸又甜的浪花,衝擊著她的心房。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給封侵無唱的曲子,唇邊淡淡浮起了笑容,那時候,是多麼幸福的時刻。
她輕柔地唱了起來——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ǚ⒙TΑBT‥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巖畔。巖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暖水……」※
她陷入那一段回憶中,歌聲甜潤委婉,全情投入,心無旁頡?
太子仰頭喝乾一杯酒,醉意已有了九成,聽著巧巧萬種溫柔的歌聲,在他耳畔空靈地迴響,看著她雲手回眸,弱質纖纖的神態,攪得他心旌搖漾,他醉眼惺忪地看著她,猛地伸手一抱,將她攬進了懷裡。
巧巧大驚,看見他的臉湊近,濃烈的酒氣噴上來,她一陣噁心欲吐,急忙閃避,一時忘情,忍不住脫口大叫。「別碰我!我是封侵無的人!」
太子眼睛血紅,兇暴了起來,在她嬌嫩的臉龐上狠刮了兩記耳光,馬上她的雙頰熱辣辣地透紅了。
「別以為我真想碰你,已經被男人碰過的女人,本太子才不要!」太子森冷地笑,眼中閃出陰險的微光。「你是我花錢買來的,竟敢在我面前聲稱是封侵無的人,好,就衝你這句話,來人!」
門外的侍衛推門走進,朗聲而應。「在!」
他冷冷下令。「到地牢去,在封侵無的背上抽上十鞭!」
巧巧如著雷殛,急撲上去抱住太子的腿,力竭聲嘶地喊:「別這樣!太子殿下,我錯了!別打封侵無——」
「現在認錯太晚了,你的曲子還沒唱完呀,來,繼續唱。」他一腳踢開她,回身倒向褥子上。
巧巧的眼淚不爭氣地冒湧,太子的「權力」嚇住了她,她心亂如麻,渾身哆嗦,雖然不敢再使性子,但想唱也已經語不成句了。
太子又喝乾一杯酒,暴喝:「你在哭墳哪!要我再給封侵無加上十鞭子嗎?」
酒杯發狠地砸上來,剎那間,酒杯碰傷了巧巧的面額,她用手摀住割裂的傷口,美麗的眼睛因驚恐而瞪圓,她倉皇地跪下來,嘴裡下意識地求饒著。「殿下恕罪、殿下息怒……」
太子的喘氣聲愈來愈大,臉脖子脹得發紅髮紫,兩隻眼睛血紅,大著舌頭呼喝著。「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恕罪?沒那麼容易!」
跟著一聲大吼,眶啷啷一陣亂,太子把桌案上的酒菜全推翻在地,然後一屁股坐在翻倒的酒菜上。
「太子、太子!」水芙蓉和兩名少女七手八腳地過來攙扶。
「滾開!」他怒喝,卻已醉得推不開她們。他重重眨了兩下醉迷迷的眼睛,明明睏倦了,兀自罵道:「你等著……搾乾了封……侵無的血,看看會不會讓我……息怒。」
巧巧恐怖得神魂晃漾,漸漸地,太子不再發出聲音,醉得睡過去了。
水芙蓉吩咐兩名少女伺候太子更衣上床,回身扶起巧巧,替她擦拭著額角的血跡,柔聲安慰她。「太子不會真心想弄死侵無的,你放心,太子只是想懲罰你們罷了。」
「真這麼簡單嗎?」巧巧不信,抖顫地說。「侵無已受了重傷,怎麼承受得了太子的懲罰,怎麼承受得了,與其把我們兩個弄得半死不活,倒不如把我們一起殺了吧,這樣也快活些!」
水芙蓉仔細打量著巧巧,靜靜瞅著她。「你的確是非常奇特的姑娘,難怪能令侵無為你動情,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侵無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淪落到這種境地,真教人無法置信。」
巧巧聽水芙蓉說話的語氣,似乎是向著他們的,而且,水芙蓉提起侵無時,感覺上也頗為親熱。
「你和侵無挺熟?」巧巧忍不住問。
「我也喜歡過他哩,不過,他對我倒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是落花有意,他是流水無情。」水芙蓉玩笑般地笑說。「想當初,太子殿下是預備將我許給侵無的,不過他卻無意娶我,只認了我當姐姐。」
「姐姐,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幫我們?」巧巧抓住一線生機,不肯放過。
「幫你們?」水芙蓉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太子這回是不是動了真怒,如果只是想懲戒你們以洩憤,那麼最多是肉體捱個幾天痛楚就沒事了,最怕太子這回是當真的,根本不準備放過你們,這樣一來,我也無能為力。」
巧巧臉上驚疑閃爍。
水芙蓉壓低聲音對她說:「明天,我會在旁邊敲敲邊鼓,想辦法讓太子多聽你彈琴、多看你跳舞,你就耐住性子,使出渾身解數來取悅太子,盡量別惹惱他,免得他又遷怒於侵無,一會兒,等過了午夜子時,燕順會偷溜出府去通知封夫人,接下來,就看封夫人的本事了。」
巧巧微微一喜。「我曾聽侵無說過,封夫人時常進宮與皇后話家常,或許封夫人會進宮去求皇后,是不是!」
「沒錯,事實上,皇后和封夫人的交情不淺,一旦皇后得知此事,定會救出侵無的,你放心。」
終於,巧巧露出了笑容。
她在心裡欣喜地叫著——侵無,我們一定要熬過明天,只要熬得過去,就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