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氏飯店的展廳中,一切準備就緒。打著漂亮領結的俊美侍應生為你打開玻璃門,你便踏入了另一個夢幻般的城堡。衣著光鮮的紳士淑女款款而來,他們手持著精美的介紹小冊子,環繞著T形台坐下。每個人的表情都矜持而優雅,惟恐被人看輕了似的。坐在最臨近舞台的一圈人大多是各個公司的設計師和業內人士,他們已經攤開了筆記本,想給這位新朋友打打分,見縫插針的記者群,已經架起了他們獨有的"高射炮",誓要捕捉秀的每一個瞬間,無論美的還是醜的。人類的眼睛有時是很苛刻的。
大廳裡始終有一種輕微的浮躁氣氛,人群不時發出小小的騷動,他們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交換著彼此的情報,對馮椿做出種種揣測。不過,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無意義的評論很快就會結束,因為服裝秀馬上就開始了。
後台的情況又如何呢?它就好像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到處是模特兒美麗的肢體,此刻卻乏人觀賞——他們只是服裝的道具。馮椿和助手們正忙著將衣服給他們穿上,然後是繁瑣的配件、複雜的彩妝和髮式。
梳子、髮夾、口紅、粉餅……一切用得到的東西都在漫天飛舞,然後精準地落到正在叫囂的需要者手中,這是奇跡——經驗創造的奇跡。空氣裡充滿香氣和火藥味,馮椿的嗓子都要喊啞了。
"喝水。"一個杯子遞到她面前,她看也不看地搶過去,向焦灼的喉嚨裡灌水。
"馮,她穿不上。"那邊有人大呼小叫。
"搞什麼?!"她丟了杯子跑過去,"你把這兩件弄混了!"
"那邊的別針我自己來扣。"她眼見著另一邊又出了問題,連忙趕過去。她的頭髮在來回奔跑中已經凌亂不堪,她只好不斷地挽起頭髮,然後又任它們散亂地披在她的肩上或者擋住她的視線。
"該死!"她嘴巴裡含著別針,雙手在模特身上工作,還得試圖將額前的頭髮甩開,可見難度之大。
"好了。"眼前突然明亮起來,能見度大大提高。她手中的動作也加快了,迅速擺平那個模特後,她才發現蘇紀槐一直默默地站在她旁邊,是他幫著撩起了她的頭髮。
"嗨。"她隨意地打個招呼,就想匆匆走開,她現在沒有心情說話。
"等一下。"他挽住她的手臂,將她拖到一邊,"你的樣子很糟,知道嗎?"她憔悴的樣子也曾見過,總是令他覺得不像是同一個人。此刻,她的嗓子像老鴨一樣,她的臉色在這個彩色世界裡顯得格外蒼白,她的頭髮十足像雞窩,她簡直就是個瘋婆子。
"謝謝關心。"她的眼睛在四處搜索,警惕著新發生的問題,"讓一讓,我要過去那邊。"她極力要從他身邊擠開,現在她不想分心。
"不行。"他把她拘在牆壁與雙臂之間的狹小空間裡,不顧她抗議的眼神,"你太緊張了。其實你該明白,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順利進行著。"她的眼睛如此明亮,閃動著睿智機警的光芒,裡面有他喜歡的慾望。她想獲得成功,這也是他的希望,再沒有比生機勃勃的馮椿更令他驕傲的了。
"呼,你現在該在前台的了。"作為公司最高執行者,他應該去接待來賓,從事社交活動。
"我不放心你,你看來很糟糕。"他要安撫她的情緒,使她冷靜下來,"你沒有笑,今天,你要笑到最後的。"
"我沒事。"她將長髮順到腦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面部肌肉有些僵硬而已。至於你,不比我好到哪去,"她瞟向他貼在她臉側的手掌,"你在發抖。"
"喔,真糟糕。"他深吸一口氣,忍不住笑笑,"好吧,幫我保守秘密,別讓別人知道我這麼緊張。"
"你不該這樣,你主持過很多的服裝秀了。"
"這次是屬於你的。"
"不。"她反而很希望他不要如此在意,其實她想對他說,人的眼光進步了許多,不一定再喜歡她的東西。
"它屬於今天在這裡的每一個人。"他給她一個發展的良好空間,友好的同伴和無比的信心;並且,他霸道地不允許她單打獨鬥。那麼在論功行賞的時候,她又豈能獨自貪功?
"這些話,留著跟記者說。來,坐過來。"他現在只關心她,看她的表情很累,這可不是即將開服裝秀的設計師應有的表情。
"沒時間了。"她低低地懇求著,但是仍然被乖乖按坐在梳妝台前,"蘇紀槐?"她很詫異,這個男人居然在幫她梳頭髮。
"我的絲綢,由我來打理。"他下手輕巧,解開了糾結的髮絲,再將它們理順梳平。
"我的頭髮也是你的嗎?"她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從鏡中看著他專注的動作。他很有技巧,一點也沒有弄痛她,"手藝不錯呀。"
"打工的時候,什麼都學了點。"他麻利地將她的頭髮紮起,然後挑出一支最長的眉筆當做簪子,將頭髮簡單定型,然後滿意地幫她整整鬢角,"我保證,今晚它們會老老實實地盤在那裡。"
"你……其實不必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她不會跑掉的。
"怎麼可能?在你作出承諾之後。"
"呵。"她今天第一次笑了,笑得心裡暖洋洋的。
"阿紀,快出來,還有兩分鐘!"亞力在門邊大叫。
"總經理,去吧。驗收成果的時候到了。"她迅速地站起來,做了個請的動作。
"嗯。"他不顧周圍有許多人,大力地擁抱她一下,"開個好頭。"然後,果斷地向門外走去,不然他的腳就要生根了。
"蘇紀槐!"馮椿遲疑了一下,突然揚聲喚住了他。
"嗯?"他立刻轉過頭來。
"呃,服裝秀之後,就該推出品脾了,是吧?"當初簽約時,是這麼說的。
"已經在計劃中了。"
"喔,那,我可以為這個品牌定名嗎?"他總是讓她無後顧之憂。
"當然,那是你的工作。"蘇紀槐溫柔地看著她,眼裡充滿信任。
"阿紀,快一點。"亞力在催,大家也都準備就緒了。
"椿,我們遲些再談——"蘇紀槐匆匆地轉過去,好像突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好像已經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她了。但是不行,今天他和她都是主持大局的人,彼此都有自己的位置。
"蘇紀槐,如果我來命名,我希望它叫做——"她抿住唇,看他再次轉過頭來倉促地聽著她說話。
"弧線。"
他回轉頭來,目光捕捉到她的唇角勾起的那一剎那,什麼也不必說了,他相信自己是看見了世界上最美的弧線。那道弧線可以造就他一個完美的圓。
"沒問題。"他向她比出一個手勢,聽見前奏的音樂已經響起。
兩人相視一笑。終於,他毅然推開門,走出去,留給她一個施展自己的空間。
在和幾位業界大佬點頭示意後,蘇紀槐悄悄地落座在人群當中,目光虔誠地看著台上,心中懷著最初的期待——
當她站在後台的角落裡,順著模特的腳步看向延伸的展台,在鎂光燈的閃爍下,無數的色素霎時充斥著她的眼睛。有好一會兒,她頭暈目眩;然後,她撫摸自己的髮髻,終於露出安心的笑容。景象變得清晰可見,在鎂光燈下,跳躍變幻的音樂當中,華麗的愛情正在上演。
看,懷有復古色彩的坦肩晚禮服以美麗的帶子和曲線創造出嫵媚妖艷的女性,令人叫絕;原本半緊身的茄克被做成不定形的軟套裝茄克,穿在身上,顯得隨意舒展,又富有時尚特色。
從依蓮的服裝中得到靈感,使她設計出一件前短後長的美麗絕頂的晚禮服,具有獨特的審美效果。馮椿的才情藉著蘇紀槐之手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他的打板幫助馮椿充分體現出比例、調和及平衡等造型要素。更重要的是,他能在結構方法上不落俗套,能精確地運用斜線或旋轉曲線,使服裝產生特有的藝術魅力,加上他對面料性能的獨特見解,使他在樣衣的全過程中做到了十全十美。這裡很大部分都得益於他精於裁剪和擅長縫紉。
瞭解馮椿的人會發現,她的設計風格是前後一致的,始終保持了典雅、精巧、女性化的特點。她的設計雖然不能說是爐火純青,但就好像一塊未加雕琢的名貴玉石。
她的設計,既有明確的造型線的變化,在外輪廓的變化上又有鮮明的變化特徵。因此她所創造的那些精彩的曲線造型,使人們為之耳目一新,同時又充分體味到服裝所包含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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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告捷,她已經可以在高級服裝界佔據一席之地。接下來的拍賣會,也異乎尋常地順利。觀眾們接受了她的理念,貴婦們接受了衣服昂貴的價格。看著一件件融入自己心血的衣服被拍賣出去,馮椿的心裡有著快樂,也有著戀戀不捨。
"捨不得的話,我們全部買回來好了。"蘇紀槐不知何時回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腰,共同欣賞眼前的盛況。
"那就不是生意了。"她不需要孤芳自賞的快樂,她要大家都來穿美麗又實用的衣服,"我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因為你的衣服說想被穿起來,是嗎?"
"它們也是你的作品呀。"她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成功沒有使她狂喜,也不是理所當然的狂妄。很高興,如此而已。"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忙吧。"
"接下來,我們該來戀愛了。"
"咳。"她俏臉一紅,嘟嘟囔囔,"我說公事呀。"
"戀愛最大。"他固執己見。
"八小時以外吧。"
"二十四小時之內都是我的戀愛時間。"
"少自作主張了。"
"怎麼不行?我忍你很久了。"
"你。"她挫敗地放下手指,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
"二位在這裡說什麼?"一不留神,衝上來一群記者,將兩位主角團團包圍,辟里啪啦地就是一陣猛照。
"我們在討論下一步的市場計劃。"討厭,蘇紀槐掛起笑容,暗地裡扣住馮椿,沒道理留他一個人應付記者。
"啊,馮小姐。一夜成名,不知你有何感想?"
"感謝蘇先生給我這個機會。"她簡略回答。心想,須知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一夜成名,怎麼可能。
"請問蘇先生是如何找到馮小姐來加盟蘇氏的?"馮椿是個沒什麼背景的小女孩,這兩個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是現下記者最關心的問題。
"這個,"他突然靈機一動,"我在很久以前就看中她了。"
"呵。"馮椿微笑著,暗地裡掐他一記,愛做秀的傢伙。
"我們的相識得緣於馮設計師的導師——莫勒老先生。"
咦?馮椿一愣,他是如何認識老師的。
"那是在黎巴嫩的時候,莫老先生引領著我欣賞了馮椿的時裝秀,並激發我在打板方面的才能……"他侃侃而談,風頭正勁。名為說給記者聽,其實不過是想讓馮椿明白,他對她的執著和他與她割不斷的緣分。
人人為這個故事驚奇,馮椿也是一樣。但與對此感到新奇高興的外人不同,她的臉色在閃光燈下越現蒼白。當蘇紀槐大段大段的感人話語傾倒而來時,她的心卻像墜入寒冰,越來越冷。
她看見,在人群的外圍,亞瑟向她舉杯,示意得意忘形的蘇紀槐。她感到了陰寒和強烈的噁心。
她沉痛地別開臉去,已是無話可說了。機關算盡、層層防備,她還是輸了。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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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現在你該明白輿論的力量了吧。"走入地下停車場的蘇紀槐心情大好,已經沒有記者跟來了,"從今往後,我們的名字會連在一起,直到永遠。"
是嗎?她在心中冷笑,腳步越來越快。這個地方令人作嘔,她要離開。
"別走那麼快,"他拉住她的手,"今晚你還沒有好好跟我說話呢。告訴我,聽了我的話,相不相信有奇妙的緣分存在於我們之間。"
相信?!真是奇妙,他如何能如此坦然地公然撒謊。勇氣十足嗎?可以彰顯他與那些背後說人的小人不同嗎?!
"哈,好精彩的演講。"清脆的鼓掌聲打破靜寂的空間,亞瑟從牆後走出來,拍掌大笑。
"亞瑟先生,"他刻意將馮椿拉到身後,彬彬有禮地問,"喜歡今晚的秀嗎?"
"喜歡呀。"亞瑟回以狡猾的笑容,"小椿啊,到底不一樣了。"
馮椿沒有看他,蘇紀槐就如同吃了定心丸。
"小椿居然肯乖乖受騙了。蘇先生的表演真精彩呀。"
"什麼意思?"他的臉瞬間冷下去。
"對吧,小椿,"亞瑟並不看他,存心想戲弄馮椿,"他說得太好了,嚇得你說不出話來了,是吧?"
"亞瑟,清你把話說清楚!"竟敢離間他和椿!
"堂堂蘇紀槐居然是這種人,說了蠢話居然不敢承認。想當編劇,你怕還沒有才能。"
"把話說清楚!"一旁馮椿的沉默令他心驚,好像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在感動。她為什麼不說話、不反駁,也不提出自己的立場?
"裝腔作勢。"亞瑟勝券在握地笑著,他只是不明白蘇紀槐怎麼敢犯這種錯誤。
"把話說清楚!"她蒼白的臉色、她糾結的衣角,一切的一切,顯示出她的狀態很不好。於是,他有很壞的預感。
"你憑什麼說莫勒給你引導?"他就會裝糊塗嗎?
"因為他的確幫助了我。"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什麼不可能?!"
"因為老師沒有去看我的秀!"她終於爆發了。
"你說什麼?"他聞言心驚,愣愣地看著她。他沒聽錯吧。
"老師……"她向他仰起頭來,帶著沉痛的傷痛,"老師他沒有來。他在服裝秀開始的時候,就在醫院裡去世了。"
"你看到的是幽靈嗎?"亞瑟在一旁冷冷地笑著,"小椿呀,你現在居然這麼能忍了。"
"是別人嗎?"她看著他,等待一個答案,她願意相信他,"你看錯了?"她的語氣顫抖,"你看錯了?"
"是他,叫做莫勒的老人。你的導師。"他突然暴躁起來,因為馮椿不信任的眼神,因為整件事突然變得莫名其妙。明明此刻應該是情人相擁、共慶勝利、吐露心語的時候,小椿的表情卻像是受了極大的冒犯。
"我告訴你,我知道他在那一年去世了,但——"
"就是那一天。"她的淚終於奪眶而出,撒謊的人都不用圓謊,那麼她還能堅持什麼?他得意忘形,他自吹自擂,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也許,"他用手去接住她的淚,"是時間上的誤差?"
"你撒謊!"她尖銳沙啞的聲音撕破空氣中最後一點溫馨。她淚流滿面地向後退縮,"你對我撒謊,你只想利用我的才能為你造勢,你利用了我死去老師的名!"她的尖刺在一瞬間張開,受過的傷全在這一刻灼熱地疼痛起來。
"你、不信、我。"他的手僵在那裡,看她的淚珠從他的指尖滑落。
"你騙我,你自私自利。"馮椿亂了方寸,痛苦地搖頭,"你不明白,"否則他不會用這件事來撒謊,"老師沒能看到我最後的秀是我最大的痛,他,就死在那個時候,同一個時間的不同空間,一切都改變了。"
"你,不信我。"他提起拳頭,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受。他何嘗不明白馮椿的痛,但此刻,大家全都弄糊塗了。她的老師沒有去看秀,那麼他見到的就是別人,但即使面貌相同,恐怕也不會那麼瞭解她的設計。所以,他當時見到的一定是莫勒先生。
但是,馮椿已經不信任他了,或者說,從未信任過他。那麼這一切的分析還有什麼意義。他所相信的基礎已經崩塌,沒有信任就沒有開始,也不會有結束。
他的心臟劇烈地疼痛。"誰!"那根刺再度尖銳地刺痛他,"當繁華失去,誰肯為你停留?誰?誰?誰?"他向後踉蹌一步,大口大口地呼吸停車場清冷的空氣。呵呵,繁華逝去,是如此輕易的事情,屬於他的華麗愛情,不過是一場空夢。
"阿紀!馮!"亞力的大嗓門從背後傳來。謝天謝地,又有人來攪局了。他們身邊總有太多的人,他們的愛情像一場演給別人看的遊戲。大家只看見他的魅力、她的靈氣,但執著地愛著別人的心,卻無法被看見。而現在,連他寶貴的回憶、他所相信的緣分,也要被那個可愛又可恨的小女人說成是撒謊——這,叫他情以何堪?
"阿紀?"亞力不敢上前,因為氣氛十分詭異。
"亞力,幫我一個忙,送馮小姐回去。"他並沒有糊塗到把她扔給亞瑟的地步。
"好,好的。"亞力急忙去幫助馮椿。嘖,她可真夠狼狽的,希望不要被記者看到。
"阿紀,你去哪?"不對呀,待把馮椿送進車裡,他才急急忙忙地問站在那裡的蘇紀槐。
"去找出雙方都正確的真相。"他一直看著馮椿,看到她的雙肩震了一下,"你等我。"他看了一眼被人遺忘很久的亞瑟,轉身離開,依然自信。
馮椿默默無語,坐在那裡,像雕塑一般。
"小椿。"自以為得勝的亞瑟驕傲地走過來,
"亞力,我想回家,麻煩你開車。"她關閉了車窗,堵住了亞瑟的鬼話,她什麼都不要聽了。
走回大廳的蘇紀槐再度被熱情的人群所包圍,但他的心卻像是回到多年前那個迷茫的少年。看著周圍眼中充滿崇拜的人們,他的驕傲感油然而生,再度強迫自己挺直脊樑。他心裡明白一定有可怕的誤會,但是,馮椿不信他便沒了意義。繁華若是他自己,便永遠也不會褪去!但是,哪怕擁有世界上所有的盛景,卻獨獨沒有她的笑容,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