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美女叫衣環鈴,是江湖豪傑競相呵護追逐的玉人兒,父母皆是頗富盛名的大俠士,今兒個上山時被幾名不長眼的小賊調戲,幸而葉放歌一行人路過,救了佳人,之後,佳人理所當然地跟著他們一塊走了,並且很明顯的,佳人心儀的正是貴氣出凡、英俊瀟的龍天運。
一般的江湖少女,倘若心儀的不是武林第一高手豪傑,便會是不見江湖渾味的世家俊鮑子。不必太精明也可以料想,龍天運那樣的威儀氣度必定出自上流巨富世家,更上層樓,連王孫貴族的身份也有可能,何況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具出色儀表的人了,要女人們不心儀他,比叫女人不要愛美更困難。
先前早已有一群葉家女眷的糾纏,如今又跟回一名大美人,其女人間戰況之激烈可見一斑。
美人誰能不愛看,龍天運一照面便被震懾了好一晌,尤其他這個風流皇帝總會對不同氣質的美人動心。說得好轉點是懂得欣賞各類美人的優點,至於難聽一些就叫生冷不忌了;凡是美人一切好辦,不過可得要上上之選才行。葉家這些中等姿色略為美麗的女人通常是當宮女的分,他怎麼可能看上眼?
也之所以,會中意柳寄悠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
說到那些葉家女眷們,也好玩了。出門在外吸引不了心上人的注意,姿色又差了競爭者十萬八千里,氣怒之下,只好回來告狀,至少也要讓雲夫人傷心一下,順便代為以正妻身份去出頭才甘心。
當然,柳寄悠就是如此這般地聽到了今天最新消息;不過,她心中充滿抱歉,為著無法如這些女子們所願而唏噓著。即使今天她是皇后,也不敢去阻止皇帝尋歡,搞不好還得派宮女熬藥汁補他沉迷女色的身體哩,更別說她只是宮妃級數中最微不足道的小才人而已。她哪來的膽子去興師問罪呀?何況……她偷笑地暗想,如果皇上迷上了那美人,必然會漸漸忘了她,那她想自由的願望又可實現了。當然會有一點點介意於自己的「失寵」,不過比起那短暫的情緒起伏,她知道自己最先該爭取的是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必然在其一天會恩絕的寵幸。
這個有著帝王身份的男人,會永遠為著美麗無比的女人傾心,她哪有不明白的。
比起來,該心碎的是趙吟榕——那個才被專寵一個多月的美人,她柳寄悠就不必太哭天搶地了,她的損失絕對沒有其他女人多,哀愁個什麼勁?
「你為什麼不去趕開那只騷狐狸?你不敢嗎?即使你醜,雲公子總也是你的丈夫,你怕什麼!?」葉浚芳帶頭激她出頭,勸得臉都黑一半了。
可惜柳寄悠立志師法不動明王——不為所動到底。
一邊端坐的柯醉雪真心擔憂道:
「妹妹,你真的不去看一看嗎?」雖然她本身姻緣路崎嶇,但她依然希望世間男女都因有愛而圓滿,何況柳寄悠是身心這般美好的女子。
「柯姊姊,你別擔心了,我家相公在京城家中早已有諸多寵妾,如果那位衣美人不介意,我也不好說什麼的。」
「什麼!?那他娶幾個了?」葉浚芳介意地大吼。
真不知道她以什麼身份在吼?又介意什麼?
柳寄悠以衣袖風納涼:
「多得數不清呢!其實我也只是小妾而已,還是由侍妾身份起家,不過如果你們還想入雲家門也是可以,因為我們的主母三年前就過身了,目前人人都有機會當正室。」
「原來你出身卑賤呀,還只是個妾!」葉浚芳揮手:「走走走!看來她是不敢出頭的,咱們再去與那妖女斗三百回合!笑死人了,明明有功夫還故意讓別人救,出手救她的是燕大哥,她幹嘛倒在雲大哥的懷中?扮弱?誰不會!」
一行人正要走,但另一票人早已湧過來,正是葉放歌等人;正中央的,便是金童玉女一般的龍天運與那名江湖第一美人了。
「哼!人家上門示威了。」葉浚芳撇撇嘴角,存心看好戲,心中始終認定柳寄悠怕事膽小。
「咦!怎麼如此多人?」葉放歌怔然而笑:「今晚正要在此擺宴哩,大家可別走開——」他的大嗓門在看到正室而凝住。他從沒看過妻子走出她住的「醉心居」以外的地方。
柯醉雪在看到那麼多人早就心慌,忙不迭抱緊女兒往側門走開退下,目光當然不敢直視丈夫以及正被丈夫摟在懷中的二房紀如雙,轉身已遁出這方天地。
三人之問的波濤暗湧並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因為此時最精采的是龍天運這一邊,看美麗佳人如何對比得丑妻自慚欲死。
「寄悠,這是衣姑娘,她堅持要來與你認識,見識你這才女的文采。」龍天運含笑說著,語氣中夾著莫測高深,灼灼盯視著她面孔任何一個變化。
「好美麗的姑娘,連我一介女流看了也會心動不止哩。」柳寄悠起身,微微一福:「我是柳氏。」
衣環鈴的訝異是可想而知的。如此平凡女子,怎配與身邊玉樹臨風的男子共諧琴瑟?她淺笑以對:
「姊姊好,奴家衣環鈴,你可以叫我小鈴。」
柳寄悠點點頭,並沒有露出了點難堪不安,讓看好戲的人好生失望,至少葉浚芳等人就忍不住了。
「如果你想搶人丈夫,找她是沒用的,她只是一個卑下的侍妾,家中還有很多美人兒守著哩,就算你嫁過去了也是排名排到天邊去。」
「放肆!」葉放歌怒喝一聲,哪容小妹對客人使刁。
無須他開口指責更多,他身邊那位八面玲瓏的二房已得體地開口了:
「浚芳,上回我派人去京城買了一塊紗羅織料,正想送你製成裙子,要不要去挑一下顏色?」不由分說勾住她的手臂便退下了。
「小嫂,我不——」葉浚芳的抗議很快消失於門後,也保全了葉放歌的顏面;有這種不識大體的妹妹真是教人歎息。
「李全,叫人擺宴了。」
「是,莊主。」
葉放歌趁機將閒雜人等遣到一邊去談天,留下安靜的空間任三人去打發窘況,不讓外人打擾。
衣環鈴首先試探地問:
「雲公子家中已有許多妾室?」京城世家子弟都妻妾成群的嗎?
但龍天運沒心思理會,只眼光危險地盯視柳寄悠:
「你是侍妾?我怎麼不知道?」
「老爺,您在生氣嗎?」她抬頭輕問,心中突然有了領悟,不自禁淺笑以對。
她的笑讓龍天運備顯狼狽,口氣開始有些橫:
「你笑什麼?」
「老爺原本想看我哭嗎?」
「哼!」龍天運動怒了,拂袖而去,為自己的被看透而惱羞成怒,也為了她的亳不在乎。
燕奔當然要寸步不離地跟去,只不過臨走前不悅地道:
「夫人,你不該這麼做。」
「言重了,燕公子。您淨可告訴老爺,下次要看什麼表情,拜託提早三天通知,讓小女子準備周全。」她有禮地躬身一福,巧笑倩兮地揮動手絹歡送兩人離去。
衣環鈴沒有跟過去,反而深深打量眼前這位表現奇特的女子;原來她並不若外表看來的平凡無奇。
柳寄悠收起一邊的兩本書,沒興趣留下來任人參觀,有禮地微笑,退開,回房去也。
在沒人看到之時,她才偷偷地吐出舌尖,暗自偷笑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她扳回了一成。
***
龍天運沒有回來過夜,這倒是南巡數日來頭一遭。
昨夜外頭擺宴,客人們喧囂到三更,柳寄悠只草草用膳完便回房休息了,並沒有與龍天運碰面;不是他沒出席,而是女人多到圍成人牆,但求俊男輕輕一撇也甘心,龍天運團團被困在中心點,要見面也難。
之前說過今日要起程趕往江陵的,此時午時已過,那些去觀賞試劍會的人卻沒半個回來,看來是要趁夜遠行了。所以柳寄悠花了大半時光教葉夫人繪畫與識字,沒有贅言其它感情方面錯綜複雜的事,頂多語重心長地含蓄開導。
遺忘仇恨,就是放過自己。
能不能理解,就看她的心胸如何了。她只是短暫的過客,能幫助的有限,當然不能多事地代出主意。
在葉夫人離去後,她收拾好包袱,給自己幾個時辰睡眠,以防晚上精神不濟。
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卻也又勾上龍天運的一波怒氣。無論他期望見到什麼面貌,卻絕不會是更加安適恬然、好吃好睡模樣的柳寄悠。
懊死!她是他的女人,但她卻不在意他!
在宮中,即使他的趙昭儀專寵,但每當他稍有不悅,連著兩天不臨幸,到了第三天,冰山似的人兒也會化為一汪春水,但求君顏和悅,使盡渾身解數也要令他承諾往後更多的恩寵,而她……
「碰」的巨響,他伸手捶向床柱,結實木製的床榻也為之震動不已!
「老爺!」房外傳來燕奔的叫喚。
「沒事,別進來。」他沉聲交代,又讓燕奔返到門外去候著。
當然,在這一聲巨響下,柳寄悠就算得到睡仙陳摶的真傳,也得被嚇醒了。
她撫著心口,眨開惺忪的眼,低叫著:
「皇上?」
「哼!」他背著她,坐在床沿。
她坐起身,小心問著:
「有人給您氣受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別開。
她可以由那一眼肯定他惱的人正是自己,沉吟了會,小心又問道:
「咱們……該起程了吧?」
「住口!」他沉喝。
「是。」她暗自吐舌尖,抓開被單下床,坐在梳台前整理自己的儀容,非常聽話地住了口。也不去自尋晦氣等他開口找罵挨;因為做不來誠惶誠恐的表情,所以無法讓她的君主消太多氣,真是罪過。
「朕不會讓你出宮,一輩子都不會。」他隱忍許久,終於還是發火了。
沒有驚慌失措的表情,她點頭:
「如果皇上決意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
「你什麼那能隨遇而安是嗎?你就沒有一點自主與希望嗎?那你與行走肉有何兩樣?」
「通常,在不允許我自主時,我只能隨遇而安,倘若皇上願意降恩施德,給予我選擇的機會,那我體內的自主與希望就會出來橫行了。我,只是依皇上的意念在過日子罷了,就算是行走肉,也是皇上賜與。」
「放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雙肩:「你分明是存心惹怒朕,存心要朕遣走你或殺了你!只要是離開朕,就是死也願意,對不對?你就是不想待在朕身邊,就算再受恩幸也當成痛苦地虛應!」
他這輩子活到二十八歲,從不曾對女人怨言相向,甚至可以說不曾形於外地發那麼大的火過,通常只消冷冷一眼就足以代表他的不悅,接下來就是所有人跪地乞求他的原諒!
從沒有人能惹他惹到這種瀕臨爆發的地步,而她——柳寄悠輕易地做到了,也不須什麼手段,就只要永遠擺著微笑而冷淡的面孔以對,他就會狂怒不止。
她不愛他!她不會交付她的愛與心給他!
永——遠——不——會!
他受夠了!包受夠了自己著魔於這個平凡女子的魅力中,即使用卑劣手段也要強奪她的惡形惡狀!在男女之間,他從不須花費這種心思,去博取女子一顆真心以對。
他龍天運要什麼女人沒有?他身上繫了成千上萬的芳心,正殷殷等他垂幸,他再也不要為一名平凡女子費盡心思了;尤其可悲的是,他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有得到她心的一天。
既然如此,他至少可以選擇不見她、遺忘她!一如過往他輕易遺忘了每一個令他心動過的女人一般。
老天爺,他甚至蠢得以為可以用別的女人來試探她的心,卻只換來笑弄,燒熄了他的期待,也讓他原本有心與美人調笑的心沉到谷底,怎麼也提不起勁來!
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全天下的女子,自然不會允許柳寄悠身上帶有能讓他排斥其他女人的特質。
他會放開她,但絕不會讓她如意!如果他得不到她的心,那麼全天下的男人亦休想得到!
柳寄悠也必須明白惹怒君王必須受到懲罰。
他決定了。
冷冷放開呆若木雞的她,他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跪下!」
她依言跪下,看著他一臉絕然,似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悠關於她未來生活的決定,她垂下頭。
「再一個時辰,朕就起程,但你沒有跟隨的必要,你就留下來吧!除非由京城傳來旨諭,否則你終生不得跨出歧州一步,聽到了嗎?」
她雙眸訝然閃動,連忙道:
「是,遵旨。」
她一時不能理解他前言與後語間南轅北轍的突兀之處,基於各種好強、好勝、好奇心,他都沒有理由放下她——也許該說放逐外郡,怎麼……此時轉變得如此快呢?
「朕會叫燕虹五日後來此陪你,若是有妊,產下後不論男女,一律送回宮。」
「是。」
他冷笑:
「沒話說嗎?」
還能說什麼?何況她也不是一定會受孕,尤其在乍然明白自己有機會永遠自由之後……其它的種種,反而不是眼前會令她重視的事了。
「可以懇求皇上一件事嗎?」
「說。」他以為她開始要乞求了。
「民女有兩名小婢,自小一同成長,請皇上同意囑咐燕虹大人一同帶領前來。寄悠在這兒,總不好支使人家的家僕。」
「一輩子不回長安、不回家也無妨了?」他盯視她平和如一的面容,心中有怒、有難捨,卻也矛盾地喜於她從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即使在此刻這種境地亦不改初衷。她永遠都是奇特的,這也才夠資格讓他喜歡、讓他為之狂怒。
「民女沒有太長遠的打算。」
他應允。
「罷!留你在歧州,等朕怒消之後,你依然有機會回京。」
「謝皇上恩典。」
似歡心,又似失落,被丟棄在歧州的柳寄悠,原本該表現出棄婦狀,反省自己的無狀失禮,但她僅是目送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遠去,讓酸甜難分的滋味在心中滲透夾雜,沒讓祥和的面孔傾太多情緒。
也許是一輩子再也不會相見的認知,讓她對馭馬而去的背影深深望著,烙印在心底。
終於,狂濤駭浪的時日沒有度過太久,又趨於平淡,她又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淡淡微笑,在眾外人的悲憫眼光中,她踱回自己的小天地,彈起了久違的琴音,唱出清平調。
***
愛情的動人處,就在纏綿悱惻的溫存。如果一個人的愛情,構在平淡雋永中的品嚐,反而一如清水,無味而稀薄,別說外人看不出濃情深意,就連當事人亦會質疑不已,甚至不認為自己得到一分愛情吧!
柳寄悠正為臨秋的花草澆水,期望今年遇著了豐美的菊月時刻。
自從龍天運走後的第七天,落霞、挽翠與燕虹前來狂嘯山莊陪她之後,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一個月。想來,那位南巡考察政績的帝王也該回到長安皇宮中。坐擁三千佳麗了吧?
一個男人能多快遺忘掉他曾深深在意的女人?通常在背過身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就她親眼所看,數個月前甫入宮時,皇上曾臨幸過一名婕妤,事後那名婕妤四處張揚皇上直叫她是小美人,恩愛不已,但,自那一次後,她卻沒再受點召,皇帝老爺根本記不住他口中美人兒分別姓啥名誰。在一次宴會中,他只記得他偏愛的數名妃妾,其他每個「美人兒」都只是沒印象的代稱,還須公公們一再提醒,才會勉強記起曾臨幸過這麼一名女子。
所以,柳寄悠壓根兒不曾幻想過她還會有被「想起」,然後召回長安的一天,因此她把嘉賓居佈置得很用心,住上個三、五年也有可能。
如果三、五年後,皇帝再也徹底記不起她這個人,她還可以請燕虹代為覓屋,通知她父親來歧州購地,好搬去休生養息;既然皇帝爺有令不得出歧州,那她也樂得天高皇帝遠的日子。
在證明自己沒有身孕之後,她心中更有這層篤定。不是她不愛孩子,而是一旦孩子的血統中有來自父系的帝王血液,就難免要在派系林立、陰險詭譎的皇宮中戰鬥求生存,為了權與利,成者為王,敗者則亡。
人生於世,大可不必過得這般辛苦,所以她肚子內沒有龍種,是上天的恩德。
但是關於愛情呀,她的心又哪裡回得了純淨一如當初呢?沾了塵世情懷,就一輩子飄飄忽忽了,為著失落的一顆心歎息哀鳴。
怎麼也忘不掉他臨走前狂吼的那抹絕望,來自挫敗於征服不了她的心。
他真是高估她呀,除了學不會癡心該有的行為外,她的一顆芳心不早也成了他眾多掛繫於身的一顆了嗎?可惜他不懂。
這種細緻的感情,他不能領會也罷。反正若有珍惜,也不會有太多的關注,她就別產生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了吧。
「寄悠,我要上戲園子看戲,你也一道去好嗎?」近來日漸寬心的柯醉雪踏入嘉賓居,揚著泛紅的笑臉問著。
「今日有什麼劇碼?」
「木蘭從軍。」這故事她從寄悠口中聽過一次,印象深刻不已,聽下人說正在上戲,她湧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想要去看。
「小娃兒睡了?」
「嗯,而且有奶娘在,我現在已不必日夜抱著不放了。要不要去?」
「好呀,等我一會,我換件衣裳。」她轉身回屋內更衣;住在這兒,對葉夫人有所幫助是最令人開心的事。
「小姐,要出門呀?」落霞在一旁服侍。
「你們也一同去看戲如何?」
「皇上不會樂見柳姑娘如此拋頭露面。」燕虹盡職地提醒。她從不隱藏自己的工作是來約束兼監視柳寄悠,因此每次睜一隻眼、閉一隻時都會提一下,然後順便跟出去。
「你不會以為皇上還記得我這個人吧?」柳寄悠束好腰帶,好笑地回答。
燕虹點頭:
「要忘掉你很難,除非從不曾發現過你的美好。」
是嗎?美好?在哪?
「多謝盛讚,咱們可以出發了吧?眾女子們!」
柳寄悠由著丫鬟們擁著出門,含笑的眼睫下,是一種微微自嘲的落寞。
他會不會記得她?她不知道,但要從心中根除那個曾經強行佔領她一切的男子的記憶,卻是要努力好久好久。
唉,所以她早知道感情是沾不得的呀!瞧,眼下不就遭報了,再也尋不回全然愉悅瀟的自在心。
他——不會再想到她這麼一個忤逆他的女人了吧?然後,由著她在歧州終老一生。
懊滿意的,歧州風光景致尚稱宜人,她早已打算這麼過的,所以,她必須再尋回自己的心,面對自己另一個起點的人生。
情呀!愛呵!終究會在歲月的流轉中,灰——飛——煙——滅!然後,一切都不再是稱得上重要的事了。
就從他遺忘了她開始。
***
一個月前,北丹國獻來十名美人進貢,加上一千張皮裘、一百匹良駒,作為三個月而被允許入關通商的感激。因為打十年前爭戰之後,野心勃勃的前任國君便不斷地侵犯邊關,讓金壁皇朝不勝其擾,五年前三王爺龍天淖徹底率大軍攻打入北丹國內,殺死了國王,卻沒有滅其國收為己有,反而退回大軍,一切任其好自為之;經過五年的整頓,北丹國新任國君不但不再侵犯滋事,反而有心派青年學子來中原學漢文、禮制,並且央求通商。
龍天運自是應允了,多一個盟友,少一名敵邦,何樂而不為?
而,十名大美人除了賞賜功臣之外,他自己留下了兩名,也就是這兩名充滿異國風情的邊塞佳麗讓龍天運南巡迴來後好生欣喜了一陣子。
在國事之外的空餘時間,這兩名佳麗將他服侍得開懷不已,幾乎沒多餘的閒暇去想其它事情;當然,也包括了那名令他生平唯一挫敗萬分的女子。刻意地,他相信自己沒有必要去想她。
著魔似的沉迷會在時光流轉中漸漸清醒,他認為自己已有足夠的清醒去對當初的著迷嗤之以鼻;不過是一名平凡女子而已,不是嗎?
但那偶爾襲上心的愁悵,因何而來?
當他與臣屬同歡時,在歡笑的片刻停歇中,他會隱隱感到失落。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當他為著全國各地傳來秋收豐盛、百姓安樂的消息而謝天祭祀時,為何他會希望跪拜在一邊的,還會有一個他想見的人兒,讓萬般虔誠的心陷了一角陰暗?
而此刻,美人正在為他著秋涼,遞來香茗,讓他沉醉溫柔鄉,他想起的,卻是淡雅悠然的面孔、妙語如珠的那一個。
是真的不想她,只是會不由得兩相比較。
當真是不想她的,只是懊悔曾以為自己真的能放下他要的那一個。
他是皇帝,他可以要盡天下他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不愛他!
如果當初的遺離是氣憤於她的不交心,那麼,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可以不要她的心,但他依然要她的人。
他可以不臨幸她,但擺脫不了見不到她的悵然。
他不要這種蝕人心的悵然,他要她。
重承諾是一個國君必遵守的特質,他這一輩子不曾有過出爾反爾的例子,但為了一名平凡女子,他反反覆覆地由著情緒主導自己的旨意,一再一再地做著這樣的事。那個女子呀,必須負上所有責任。
因為佔不了上風,掌控不了情況,所以他對她有過多次拂袖而去,氣急敗壞。
但她不怕,她眼中充滿了想笑而不敢笑的自制。
如果身為一名國君也威嚇不了一個小女子,那他還能逞什麼威風讓她害怕、順服?暴力嗎?那是身為男人最下流的手段,他龍天運不屑去做,亦是不捨。
他想動搖她平和的外貌,並非存心看到恐懼害怕,而是想看她嬌羞憐人的模樣。
耙那樣與他說話的人,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了。那個雖然平凡,卻無比穎慧的女子呀——
「啟稟皇上,三王爺求見。」江喜在門外稟報著。
天淖?他北巡邊防回來了?
「領他到御書房候見。」他起身下坐榻。
「是。」
江喜交代了出去,立即領兩名公公來為君王更衣。
「你們退下。」他揮手指示著。
邊塞美人之一嗲聲道:
「皇上,那今晚——」
「下去。」他冷淡以對。
又來四名宮女很快扶走兩名大美人。
到底是野蠻國的女人,連臉色也不會看。饒是千恩萬寵,當皇上要辦公時,任何女人也無立足之地,更別說想趁機撒嬌得到一夜的侍寢機會。江喜明白、皇宮大內的任何人都明白,可惜新寵的蠻女搞不清楚,可以料見會有半個月以上的失寵了。
喜好女色而不沉迷喪志,所以他可以當個不太差的君王,但是一切都破例在柳寄悠身上了,這樣的事實不知道她會不會感到榮幸?
微微一笑,他步出了「含涼殿」。
除了例行報告各鄰國動態之外,龍天淖尚有一個要求,這要求是從燕奔處得知柳寄悠下落之後所擬定的。
他怎麼也沒料到當初寄悠的失蹤,是兄長擄走所致,還當是遇見惡匪,竟放在天子腳下橫行,花了好久時間去找,卻徒勞無功;更沒料到皇兄會沒風度地把佳人流放在歧州,命其終生不得出歧州一步。可以料見,寄悠的不在意氣煞心高氣傲的皇兄,讓他用了下下之策來個眼不見為淨,但人家好歹也是個侍郎千金呀,哪能這樣處置的?
北防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心想,以兄長的記憶而言,大抵早忘了柳寄悠這女子,那麼眼下他提出來,相信可以輕易地獲得應允。
他想得相當樂觀,因為皇兄的好記性,向來不曾用在女子身上,上個月寵幸過的女子,在這個月就不復記憶,這是這位少年君主的「專長」。
龍天淖便認定了自己樂觀得很有道理所以,報告完公事後,他道:
「皇兄,聽說柳侍郎的千金被降旨終生留在歧州,不得出歧州一步,皇兄可還記得?」
「嗯。」
龍天運低首看著邊防的佈陣圖,若無其事地應著,但眼中卻銳然閃過一道光芒。
「皇兄從不曾對犯錯的妃妾下如此重的懲罰,臣弟以為,兩個月的刑罰,夠彌補她的不遜行為了,皇兄以為如何?」龍天淖小心斟字酌辭。
不動聲色,他問:
「你有何看法?」
「不妨召她回京,遣回柳宅,抑或是命其出家。」
「只有這兩種方法嗎?」他冷哼。
「那,不知王兄的看法為何?」
「朕不會放過她,亦不會稱她的心,你就別費心思在她身上了吧!她是朕的女人,你最好避嫌!」
龍天運不善的口氣令龍天淖訝然不已。這是什麼情況呢?他的皇兄幾曾介意過別人談論他的妃妾了,怎麼對寄悠特別制止呢?
這是否可以推想出兩點看法——若不是皇兄太生氣,就是皇兄太在意,會是哪一種?
「那皇兄是不打算對她有別的安排了?真的任她在歧州終老一生?」
「天連,那不關你的事,沒事的話,退下吧!」他背過身,不願讓三弟看到自己藏不住的情緒。
龍天淖忽爾暗笑,躬身道:
「遵旨,臣弟退下了。對了,特地向皇兄告假,臣弟將休息十日再回北防,皇兄同意嗎?」
「那是當然,你辛苦奔波,盤桓一個月再走也不遲,朕豈會在意,你這麼說見外了。」
「多謝皇兄,給臣弟有空暇下歧州探望柳姑娘,告退了——」
他正欲往外走,冷不妨被一把揪住衣領。
「朕沒有同意你去看她。」
「皇兄,這沒道理——」
龍天運將他推入椅子中:
「不管有無道理,反正你給朕好生待在長安,不許去歧州!」
***
隨意挑的結果是,龍天淖又被抓入宮中出公差,以掩飾龍天運密南下三天的事實,讓文武百官認為皇帝身體微恙,三日不早朝,有重要大事暫稟三王爺去定奪。
他這個「小恙」生得還真及時,專挑三王爺在京時病發,此際龍天淖悠哉游哉地在昭陽宮花園內與母親謝太后弈棋。
由謝太后所生的三名皇子,以繼承的次序來講,又分別佔了前三者,所以她享盡一生尊榮,從不曾憂心過地位有動搖的一天,即使先王先後寵幸專愛過數名大美人,種種的內宮鬥爭卻從不曾波及到謝太后身上。她聰明地站在超然立場,一派尊雅地秉持國母身份中肯地旁觀,適時地排解妃妾間的明爭暗鬥,從不會因先王特別寵愛誰而露出妒意,施予毒手。
她只是坐在一邊觀看,不去介入。所以她不僅得到後宮女子的敬重,也得到先王無比的重視,每當國事不順,必定會與皇后同宿,更加確保了她永不動搖的地位,否則依她漸漸遲暮的容顏,哪裡還會受到注目?即使貴為皇后,歷代以來也不乏被冷落數十年的例子;漢朝的趙飛燕甚至在貌美時就失寵了,她也是一個皇后哩,在在都是殷鑒。
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並且嘉惠了自己所出的子女。
謝太后正是其中翹楚,也之所以她不會看不出來兒子的不對勁,只是一直不動聲色。
「淖兒,皇上去哪了?」下了一著棋,她淡然問著。
「去歧州。」龍天淖回答得也乾脆,然後順便報告二哥的消息:「對了,這次北防回來,在燕州遇見二哥,他又排了不少兵陣圖,要我參考。」
「上回不是封他在革州當逍遙王侯嗎?怎麼會在燕州?」謝太后搖了搖頭。
「二哥如果坐得住,皇兄又何必將他封到那麼遠的地方省得引人非議?」
二王爺龍天逵是個天生的發明高手,畢生以拜訪名士、研發新事物為大志,每當有各種新發明,都會派人帶回宮中,交予龍天運。通常醉心於名利以外事物的人,都不會有太多心思去介意身份、地位的事,也因此,人人以為二王爺是因為威脅到皇上地位,才被流放遠地,殊不知只是為了成全龍天逵的興趣,讓他在沒人打擾的環境中去創造。
謝太后的心思可沒有如龍天淖所願地被引開,啜了口茶,她微笑問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麼重要大事嗎?」
「母后,反正近來天下承平,讓皇兄稍微去為女人費心思也不過分吧?」
「真的是為了一女子?難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風流債?記得他即位後,不再做這種荒唐事了。」她的兒子一向知輕重的,難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時候?
龍天淖笑著,不答反而突兀地問:
「母后,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兒子曜兒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軟。」雖然國舅爺不斷催促著早日立龍躍為東宮儲君,但那種心性,不是當帝王的料,所以謝太后未曾對兒子提過。「為什麼問?」
「皇兄追去歧州要見的女子,可不是來路不明的江湖煙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雖無出凡美貌,卻是無人可及的聰慧,性格冷靜恬淡,才學極高。母后,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