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氣息微弱的開口。
「主子有什麼吩咐?」海公公在一旁淚眼汪汪。
「去……」
「主子,您有話慢慢說呀,嗚嗚嗚……」海公公大聲撐鼻涕。
「去……去把賣那頂漢代青銅麒麟冠的老闆給我捆起來,倒吊三天並潑鹽水!」
海公公一怔,有些為難。「主子,會不會懲罰太重了點?」
「誰讓他無緣無故賣了頂青銅麒麟冠給千千?」孔乙人說得咬牙切齒,氣憤填膺。「他知道那頂麒麟冠有多重嗎?我頭都腫了,還暈了三天,飯吃不下澡也不能洗,還害我掉了十根龍毛……」
「哪裡的?」海公公一臉曖昧。
「頭上的!」他惡狠狠地瞪了海公公一眼。「總之,我要他也嘗嘗這樣的滋味。」
「是,奴才馬上去辦。」海公公忍笑道。
「等等!」他皺皺眉頭,隨即心不甘情不願地道:「還是算了,免得千千知道了,誤會我怪她。」
「是——」海公公這下憋笑到連肩膀都在抖動了。
「海大傅,你羊癲瘋啊?」他冷冷地道。
「呃,奴才不敢。」海公公忙噤聲。
就在這時,宮女小綠興高采烈地進來稟報——
「千千公主駕到!」
孔乙人變臉奇快,想也不想地跳了起來,一把拉掉頭上的白布條扔給海公公,撥了撥劉海,氣色紅潤、滿面堆歡地對著走進來的千千笑。
「我聽他們說你身子不爽。」她有一絲羞赧又滿懷關切地看著他。
「他們瞎說的,我身子一點都沒有不爽。」他連忙保證。
「只是心情不爽……」海公公在一旁咕噥。
孔乙人拋了個殺氣騰騰的眸光給他,隨即牽著她往外走。「這裡的鳥很吵,我們出宮走走。」
「可是我沒聽到鳥叫聲啊——」
他不由分說就把她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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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你怪怪的。」
走在柳金河畔,吃著他買給她的蜜漬山楂果,千千終於說出觀察心得。
「我?我哪有?」孔乙人連忙否認,努力將眸光自她嫣然粉紅的嘴唇移開,心頭怦怦直跳。
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怎麼覺得她今日分外顯得英氣俊俏,卻又有一絲女兒家的嫵媚,害他自出宮後就覺得整個人不對勁,不時有股衝動想嘗嘗她嘴上的胭脂可甜否?
因為這莫名其妙的衝動,嚇得他一路上神情陷入恍惚狀態,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沒有嗎?」千千懷疑地瞅著他,「那你為什麼在啃花生殼,卻把花生仁扔掉?」
「什麼?呸呸呸!」他連忙把嘴巴裡的東西吐出來,難怪他老覺得嘴裡刺刺沙沙的。
「你肯定有心事。」她下結論。
「我哪有什麼心事?」他對著她笑,話卻衝口而出:「我只是在想你的唇兒嘗起來一定很軟,很甜。」
她倏然呆住了。
孔乙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深深地瞅著她,笑得好不溫柔。
「咦?你怎麼在發呆呢?」
千千隨即清醒過來,可是唇角卻不知怎地逐漸往上揚,然後笑得越來越燦爛。
「什麼事那麼好笑?」
「哎喲!」她笑得更開心更激動,手臂猛力亂揮,「你好壞——」
撲通!
「啊啊啊……咕嚕嚕嚕。」
可憐的二皇子,再度嘗到「濕身」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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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想濕著身子回宮,省得一大群人又大驚小怪,他們最後決定先在「君躍五梅花級高貴客棧」的大房間裡,圍爐烤火烤到衣裳干為止。
只不過孔乙人烤他的衣裳,千千則是烤起白薯來了。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浪費時間。」他在溫暖的銅鼎火爐前搓著手,好氣又好笑。「不過我更好奇你是打哪兒弄來這籮筐白薯?還有,這麼多白薯我們要吃到肚皮爆掉嗎?」
他已經不想再問她為什麼又把他搞進河裡去,也不想再責問自己為什麼又讓她把他弄得狼狽一身濕了。
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唉!
「呼——好燙好燙!」千千不斷拋著烤好的白薯,邊吹氣邊試圖剝掉薯皮。「京師的白薯好貴呢,我給了小二一串銅錢,要他弄一簍來,誰知道才這麼一小籮筐。」
「你還吃得下?」他駭然的問。
「一半是給你的。」她邊說邊將烤好並剝皮的白薯放進他懷裡,嫣然一笑,「快吃吧,熱熱的最好吃了。」
低頭看著掌心裡發燙的剝皮白薯,他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感動。
白薯不僅暖和了他的掌心,還奇異地暖和了他的心……從來沒有人為他剝過白薯呢。
雖然他貴為皇子,幾乎到達呼風喚雨、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境界,宮裡的人對他是既喜愛又敬畏,常常用混合著崇拜又怕受傷害的態度和眼神望著他。
但是他除了覺得得意外,卻也不時感覺到失落……唉,其實撇開他俊美的容貌,儒雅的氣質,青春的肉體,驚世的才華,以及擋也擋不住、所向披靡的魅力等等不談,他也不過是個平凡人,也嚮往有人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喜歡他,而是他就是他。
千千就從來沒有奉承過他,也沒有畏懼過他的權勢身份,更沒有因為他的「龍顏震怒」就惶恐地跪在他面前連聲叫不敢。
她跟親愛的實秋兄一樣,皆用真性情面對他,發自內心待他好,和他說話聊笑,也完全不甩他是王子還是乞丐,是有權還是無勢。
這讓他有種莫名飄飄欲仙的感覺……
就連她……也對他有好感呢!
孔乙人沉浸在自己的感懷裡,雙手緊緊握著已經被擠成一坨卻渾然不覺的薯泥,一下子微笑,一下子歎息,一忽兒點頭,一忽兒搖頭。
千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變幻萬千的表情,驚愕得剝好皮的白薯遞到離嘴邊不到三寸的距離就僵住,好半天也不知手酸。
他……沒事吧?
怎麼又是皺眉又是歎氣又是笑又是搖頭晃腦的,難不成這是京城裡最新式的頭頸臉部保健運動?
還是他又想嘗嘗她的唇是甜是軟的了?
心頭轟地一熱,千千的臉又燒紅了起來。
她甩了甩頭,勉強自己鎮定下來,先將白薯放進嘴巴裡再說。
吃東西有助腦筋清楚、思緒活絡,這是她多年來觀駱駝悟出的生命智慧大道理之一。
「那個……」她嚥下口裡香甜黏糯的白薯,有一絲害躁忐忑的開口,「你還好吧?」
孔乙人猛然抬頭,深邃雙眸漾動著亮晶晶的光芒,激動地道:「我真的感覺到了!」
她一怔,下意識左顧右盼,「什麼?什麼?」
「涼涼的天,暖暖的火爐,熱熱的烤白薯,一個像男子那般帥氣的姑娘在身邊……」他一臉感動得亂七八糟。「我從來沒想過,幸福也可以這樣簡單。」
雖然千千對於那句「像男子那般帥氣的姑娘」有點不爽,可是其他的話卻像甜甜的糖霜沁入她心底,她的心整個都軟了、醉了。
他好看得教人心折嫉妒的臉龐被爐火烘成了淡淡緋櫻色,一縷髮絲悄悄落在他的鬢邊,搭配著此刻渾然忘我的表情,宛如是畫裡的神仙中人。
他剛剛是說了因為有她在身旁,所以覺得幸福,是這個意思嗎?
她的心擂鼓似的越敲越大聲,他的話隱隱約約恍恍惚惚似曖昧非曖昧地在她心窩裡,蜜蜜甜甜地瀰漫了開來。
有她在身邊,他真的感覺很幸福嗎?
千千作夢都沒想到過,會有人單純只是因為她在身邊便覺得幸福,而不是因為她金枝玉葉的身份,也不是因為娶了她便能成為十萬頭羊和跑馬三天也跑不完的牧場。
她雙頰又緩緩爬上了蒸騰難消的燥熱感,偷偷覷著他,不知怎地越看心跳越急。
想起這些天來兩人的相處,他不自覺流露出對她的好,更教她一顆心醺然陶醉了。
可是理智又冒出來棒打鴛鴦——
「你別又來了。」她清了清喉嚨,努力不讓那恣意的怦然失控流竄全身,試圖清描淡寫地道:「也不知你是正經還是說笑。」
「我是認真的。」他俊美的臉龐俯近她,眼神直勾勾地鎖住她有一絲慌亂的眼,聲音沙啞低沉。
「啊?」她再度感覺到腦袋缺氣,頭暈眼花怦然心悸了。
他靠得她好近好近,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男人味,還有那不斷竄進她鼻端和心間醇厚又清新的男子氣息。
他……就要吻住她了嗎?
她的掌心悄悄汗濕,小臉卻不自禁地輕輕仰高,屏住呼吸。
她知道的,他一定是要吻她了,因為她恩愛的阿爹與阿娘每次在親吻對方時,都是先這樣浪漫詩意地對望。
還有他剛剛也說過想要嘗嘗她的唇是甜是軟……
「我是真的真的很認真的。」
他凝視著她酡紅的小臉,呼吸不自覺有些紊亂,聲音壓得更低。
她臉紅的模樣……很甜,很誘人。
「對什麼認真?」她的心跳更激狂。
真是的,怎麼話題突然兜到這兒來了?他們不是誰看誰都不順眼嗎……可是他到底要吻她了沒有?
被他吻著,會像阿娘所說的那樣,會有被閃電打到以及百花包圍盛放的感覺嗎?
孔乙人差點衝動地點頭說是,但在電光石火間瞥見她難掩嬌羞的臉頰,不禁悚然一驚。
他該不會鬼迷了心竅,就這樣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吧?
尤其是千千,阿里不達國的公主,和他擁有著相同尊貴、凡人不可觸及的身份……
他倒抽了口涼氣。
不可能!他不是喜歡豪爽磊落的男人,不喜歡扭扭捏捏又愛哭的女人嗎?
再說他巴不得越平凡越好,就差不能拋棄這個金貴到沉重不堪的皇子冠冕,所以他早打算好了,將來要相依偎的必定是個平凡百姓,好快快樂樂地結伴浪跡天涯,遊遍天下。
所以綜合以上種種,他根本不可能對她動心,也不會對她動心,更沒有對她認真不認真的問題了。
「白薯。」他硬生生地拗了過來,坐挺直身子,對她露齒一笑。「讓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謝謝你,若不是你,我就沒法品嚐到這樣溫暖的好味道了。」
千千瞪著他,「你說誰?」
「白薯啊。」他故作無辜的重複。
一種遭到戲弄侮辱與失望刺痛感同時劃破了千千的胸口,不知該說是惱怒、羞愧還是憂傷的情緒倏地緊緊攫住了她。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在作白日夢!
他眼底的溫柔與感動都是假的,一切只是可惡的爐火煙熏染暈出來的假象,讓她誤以為他正深情款款地瞅著自己,還羞帶怯一臉感動。
搞了半天,他只是為了顆烤白薯感動,並不是為她?!
千千深深吸氣,拚命告訴自己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本來就沒打算跟這個俊美得像只孔雀的男人有什麼。
他的話,他的態度,他的神情完全傷害不了她,她阿里千千也不希罕跟顆白薯搶男人、賭一口氣!
只是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食慾,手裡吃了一半的烤白薯已經涼了,就像所有歡樂消失後,簧火燒盡後的寒冷孤寂……
今天最快樂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千千突然站了起來,身上綴著的小巧銀飾跟著叮叮咚咚輕響不絕。
孔乙人愕然抬起頭,「怎麼了?」
「我忘了今天要去驛館看看我的武士和侍女。」她神情淡漠的開口,「謝謝你陪了我這些天,就這樣。」
「等等!」他一臉錯愕,直覺就抓住了她的手肘。「在這裡你人生地不熟的,哪裡知道驛館往哪兒走?我帶你去——」
「不用了。」她用力掙開他的大掌,俏臉上閃過一抹憤怒。「我認得路。」
「千千!」他心急地大喊。
她大步走向雕花房門,雙手用力推開門。
「千千!千千,你等等我!」孔乙人急急扔開了錦被,連忙就要追上去,可是一時忘了礙路的銅火爐,登時被絆了一跤,幾小塊滾燙的火炭濺出來燙貼上了他的小腿側。
嘶地一聲,衣料和肌肉燒熾的焦臭味飄起,他痛得低咒一聲,卻還是忍著痛拂開了火炭,一拐一拐地追出去。
該死的,她究竟是怎麼了?好好的白薯不烤來吃,好好的暖和屋子不待,突然要去驛館,萬一在路上迷路還是遇著壞人了怎麼辦?
其實他心裡有些明白是自己方纔的話傷害、刺激了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反應這麼大,可是假若她一怒之下去做了什麼危險的事,那他的心……他的心又怎生好受?
他不敢去深思奔竄在五臟六腑內的焦灼是什麼,他只知道她決計不能出什麼事。
他心慌意亂,顧不得小腿逐漸劇烈的疼楚,急急地奔到繁忙寬闊的大街上,焦慮的搜尋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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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腳尖前的一顆小石子,在梧桐黃葉連綿而成的樹海間走著。
不遠處有人在放紙鳶,男男女女穿著綵衣愉快地唱著歌,還有小童嘻笑打鬧的聲音。
他們那樣也是一種幸福嗎?
她在今天以前,從沒想過跟什麼人做什麼事,會和幸福這檔子事扯上關係。
在阿里不達語裡,「幸福」是「青滴鳥」,也就是一種身上有著亮閃開羽毛的小青鳥,它的叫聲宛轉入雲,在大草原和沙漠裡無論多遠都聽得見,而且只要聽見它的叫聲,瞥見它美麗的羽毛,就算再愁苦的人都會情不自禁跟著唱起快樂的歌。
只是「青滴鳥」很少出現,不是人人都能見到,可是據老人家所說,只要一生遇著一次「青滴鳥」,就永遠不會忘記它美妙的啼聲和身影,也永遠不會再感覺到憂傷。
她從來沒有見過「青滴鳥」。
可是她也不認為她日子過得不快活,不開心,所以有沒有見過「青滴鳥」也不是那麼重要。
但現在她卻好想看見那傳說中的「青滴鳥」,好想聽聽它唱的歌,或許這樣她積壓在胸口的莫名憂傷就會消失了。
「我為什麼要覺得傷心呢?不就是聽了一些不中聽的話,把自己弄得跟個傻瓜一樣嗎?以前又不是沒有過。」她抬頭看著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沒什麼好生氣的,不是嗎?不就是個王八蛋嘛。」
這兒的天空往西北蔓延過去,就和阿里不達的天空連在一起了,可是京師就是京師,永遠不是阿里不達,此刻,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鄉愁充斥了她的心房,她的眼眶濕濕的,熱熱的,怎麼管也管不住。
都是那個可惡的、莫名其妙的、愛笑又愛生氣的男人害的!
她努力振作精神,賭氣的低語,「別以為說了那些話就可以害我難過那麼久,我偏要自己找樂子,偏要讓自己很快活,我要把你跟你那些屁話統統扔進河裡,死活都不再想起!」
把她搞得跟個呆子沒兩樣,還害她一時以為他對她有意思……真是見鬼了。
如果她再一直想著這件事,那她就是笨豬轉世、呆鵝投胎!
所以,現在她就要去幹那件她一直想做卻始終還沒機會做的轟轟烈烈大事,以紆發胸口憋著的那口鳥氣——
她發誓!一定要吃光全京師的美食,半點都不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