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三十年,東陵太祖崩於長安。高祖繼位,改國號為「定安」,大赦天下。至此東陵全盛時期初見端倪。
定安二十八年冬,蘇州。
一輛藏青色的馬車穩穩地停在一間湖邊小宅的門前。天氣是灰濛濛的,幾乎掩蓋了整個馬車的輪廓,卻可以依稀辨得出車頂上吊著的一圈綠松石。松石本沒有名貴之處,卻恰好點出了整個馬車古樸間帶著雅致,沉鬱間帶著靈動的特質;雖然看不出車內的人如何的顯貴,卻依然可以斷定出他或者她的氣質不凡。
駕車的人戴著一頂破舊的斗笠,一身破舊的衣衫,馬鞭則歪歪地倚著肩抱在懷裡。等到馬車一停,他懶懶地頂了頂頭上的斗笠,一雙犀利的眼睛卻顯得漫不經心,瞳仁竟是灰色的。
他下了馬車卻並不著急,扯開一抹譏諷的笑倚著車窗道:「聽見沒,宅子裡儘是些婆娘的尖喊尖叫。所以說——世上只有女人最麻煩。嘖嘖——你聽聽她們都吵些什麼?連我都聽不下去了。我估計她們還有一陣好吵,你也別下車了,乾脆我上車去睡會,等她們什麼時候吵完了再出來。」
沙啞的聲音一落,他掀開車簾逕自鑽了進去。車內的人從頭到尾連個音都沒有發。突然一隻手挑開了車窗,想是車內的人在向外望。這雙手修長而消瘦,卻充分顯示出遺世俊雅的風骨,使人一見頓生黯然銷魂之感。
這間宅子看樣子也有些年代了,門上的漆早已斑駁得連原來的顏色都看不完全了。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門上的匾。這塊匾倒沒什麼特別,只是匾額上題的「抱月」二字竟然像挑開車簾的那隻手。這二字原本該寫得圓潤華貴些,可是它卻被寫得極其的瘦,彷彿鏡花水月一般,一碰就碎,透著一絲蒼涼和堪破。
車裡的人無聲地歎息了長長的一聲,放下了車簾。
一個女子,坐在抱月齋的大廳中央,看著眼前結伴而來「斥責聲討」她的貴夫人們——百無聊賴。
「蝶姑娘——」
「為首」的一位夫人開始在吵吵鬧鬧的眾家「姐妹」中拔高了嗓子,大有「一言以蔽之」之勢。
被稱作「蝶姑娘」的女子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心裡暗自冷笑。只見她扇著絹麵團扇笑得萬千嫵媚,「請叫我蝶小姐,王夫人。」
王夫人本是知府夫人,哪受過這等氣?在她眼裡面前微笑著的女子全身上下無一不是青樓女子該有的特質,可她偏偏每次奈何她不得。這次又被她把話堵了回去,新愁舊恨加起頓時紅了眼。
一旁蘇州首富張夫人冷笑一聲,「你少看我們王夫人老實好欺負!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連個妓女還不如的婊子!人家妓女好歹容易打發,你卻像狗皮膏藥一般甩也甩不掉!」
蝶一邊搖著團扇,一邊微笑地聽著極盡侮辱的話,彷彿別人罵的不是她,「張夫人,你甩不甩我,我走不走不是我可以說了算的。勞煩您幾位夫人也幫幫小女子,不要讓謝老闆天天想著怎麼來我這裡,不要讓張老爺天天想著怎樣娶我去當他的十九姨太,更不要讓知府大人急著天天想上我的床。」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頓時讓在場的夫人們氣得直磨牙。王夫人咬了咬牙,準備息事寧人,「你說吧,要我們答應你什麼樣的條件,你才肯離開蘇州。」
「條件?」蝶淡眉一挑,攤了攤手無辜得很,「王夫人這話小女子就越發聽不懂了。什麼叫什麼樣的條件?什麼又叫離開蘇州啊?」
謝夫人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掌拍了桌子怒而罵之:「姓蝶的,你少給我們來這套!官場上歡場裡的規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在這裡裝什麼良家婦女!說吧!你要多少兩銀子才肯離開蘇州?」
蝶依舊搖著團扇,冷笑一聲,「我做人如何,用不著各位夫人評論。各位夫人只管回家管好自己的男人。如果連男人都抓不住,要是我早就撞牆抹脖子了。實話告訴各位,蘇州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如果沒有衙門文書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至於你們預備開出的條件,還是留著當脂粉錢吧,省得人老色衰慘遭下堂。」
她端起了茶掀開了茶蓋卻並不喝,只是看著眼前臉上青白交加的夫人們,笑笑著說:「怎麼,各位連端茶送客的禮數都不懂了?」說完她放下茶杯丟了句「不送」便搖著團扇施施然地離開了,迤儷開一陣幽幽的冷香——沁人心脾。
「好有個性的女人!」看著一群貴夫人悻悻地走出抱月齋,趕車的男子讚歎了一聲,「這麼有個性的女人可少得很,聽剛才的內容顯然是位大美人,漂亮又有個性的女人就更少上加少了!」原來他在門外將屋裡的爭吵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話音一落,就見抱月齋大門一開,從裡面走出來一位女子。只見她身若薄柳之姿,氣若芙蓉之媚,貌如秋月之致,行如煙雲之散。
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會讓人想到二十個字——千般嬌媚難敵萬分風骨,雖紅顏禍水仍我見猶憐。
「今天倒奇了,怎麼什麼人都往我這裡鑽?我這裡可不是客棧更不是館子。」她從一開始就沒拿正眼看過門前的人,靠著大門抓了一把頭髮在指尖繞著玩。
他搖了搖手指,嘿嘿一笑,「大美人,今天要找你的可不是我。你如果有氣可千萬不要衝著我。」
「抱歉。」她鬆開了頭髮,從腰間蕩出一方絲帕聊勝於無地煽著,「本小姐今兒個不想見客。不管是誰來,一律沒心情,您還是請回吧。」她那方絲帕竟然是素面的。
她話音一落,只聽見從「車伕」身後傳來一陣車輪轆轆的聲音。一時好奇端著架子瞥了過去,卻讓眼前所見微微地閃了神。
一個年輕的男子推著輪椅「走」上前。這是任何一個人見了不得不歎息的人,在他的身上,你可以忽略他俊秀無雙的面,可以忽略他一身的尊貴與儒雅,你更可以忽略掉他殘疾的事實,但是你一定不可能忽略掉他一身如羊脂白玉一般的潤和冷然,也不可能無視那雙清澈明亮而無比深沉的眼睛。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溫潤剔透的男人。在看他的第一眼,她甚至以為自己可以透過他看見他身後被水墨沁染了的月湖——冬天的湖面。然後她的心突然被太過遙遠的東西刺痛了一下。痛,並沒有痛多久;血,卻一直在流。
是血?還是雪?
她彷彿看見了那場大雪,無數次迴響在耳邊的對話,然後是懸崖和血日。
她收斂心神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中的古琴,了然一笑。低了身子對他們二人輕輕一拜,「小女子見過楚四公子,林大俠。」已然收了方纔那副漫不經心的「風塵」樣,現在顯露出來的是如大家閨秀一般絕好的教養。
被她稱作「林大俠」的「車伕」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嘿嘿一笑,「姑娘好眼力,竟然連我一介莽夫都認得出來。」
蝶笑道:「林滔大俠過謙了。誰人不知您是前任武林盟主?更何況您以一人之力獨戰天下高手,卻在坐上盟主寶座一天之內又棄位而去,此等瀟灑豁達天下又有幾人為之,又有幾人不知?」
她看著楚琴淵繼續道:「其實我開始並沒有認出您,只是聽外人說過林大俠最近幾年都在楚門,又看見了四公子所以才這樣猜測。至於四公子,我以前也沒有見過,只是聽人形容過,今天我見四公子這樣的風骨和他手中的那張古琴,才認定了二位的身份。」
楚門是當今儒學世家,它本身和江湖朝政是沾不上任何關係的,但是它是當今大儒之典範,更有四位「琴、棋、書、畫」登峰造極的「大家」。所以,不僅朝廷中的官員虛心崇拜,還有江湖中的人附庸風雅。
楚門第四子——琴魂公子,楚琴淵。
他的琴,一國難易;他的音,千古難尋。可是他雙腿殘疾且不能開口說話。
突然,蝶又換上了先前的那副風塵妖嬈的模樣,懶懶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出色的男子,「現在禮也見了,我還是那句話——不管誰來,一律不見。二位請回吧。」她款款地轉了身,準備關門。
「月雲木。」林滔突然出聲,讓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月雲木本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還就只有這裡才有,偏偏楚琴淵不知怎麼知曉了月雲木是制琴的好材料,趕了來只求一根而已。
她再次轉過身,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二位來我抱月只是為了月湖後的月雲木。」她走到林滔面前,纖瘦的手指從他喉頭一直劃到胸口,吐氣如蘭妖媚橫生,「剛才那些夫人們還沒開價就讓我轟了出來。這次,兩位公子準備拿多少錢來換我的月雲木?」說著,她的手已然開始解著林滔胸口的衣扣,一字一句地送著,「小女子,洗耳——恭聽。」
楚琴淵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
林滔眼色一沉,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蝶小姐,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就連心情不好也可以這樣萬種風情。」他抓著她在胸口造次的手,一半溫存一半玩笑地道,「就不知姑娘要怎樣才能讓我這位兄弟取一根月雲木?我們也不拿如此庸俗的黃金白銀來打發小姐,只要小姐開口,林某一定為小姐辦到。」
「好,這話是林大俠你說的!」
「是我說的。」
她抽回手指著楚琴淵,「我要聽他開口。」她不顧林滔剎那間沉下的臉色,笑看著楚琴淵,「哪怕是我聽不懂的話音,只要琴魂公子開口,我一片月雲林就都是你的了。楚公子你要砍要伐要燒要毀都與我無關。如何?」
林滔剛要開口卻被楚琴淵扯了手。
蝶冷眼看著他們,尤其是楚琴淵。她看著楚琴淵的眼神很特別,彷彿帶著估量、挑釁還有一些類似懷念般複雜的情緒。她轉身背對著他們,「我數三下,如果三聲之後我還是沒有到任何聲音,那麼就請二位離開。」
「一、二——」她低頭一笑,說不清楚是諷刺還是其他卻有一抹「事過境遷」的味道。數到三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開始離開。
在她剛要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從她身後傳來一個琴音。這聲琴音直直地從楚琴淵的指尖刺痛到她的心裡。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一陣清風吹送,揚起了她水荷色的長裙和長長的不帶一點飾物的長髮;同時也把他的琴聲送到了她的心裡。
他以琴代音,琴聲並非是連貫的,只是一個個的音一下下地彈著,像是一個人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吟著一首詩——孤傲、清澈而淡漠。
她聽著他琴音落下,久久沒有說話。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公子實在客氣了,我本漂泊風塵之人實受不起您這樣的讚譽。月湖後的月雲木任憑您處置,招待不周還望見諒。」說完,她慢慢地走進了抱月齋——如煙似夢。大門發出一陣沉鬱的聲響,她的容顏和氣息徹底消失在了楚琴淵面前。
「琴淵?」林滔見他看著抱月齋的大門好一會了,遂出聲喚他。
楚琴淵聞聲看著他,無言地詢問。
林滔問道:「你怎麼就敢賭她一定聽得懂你的『話』?」誰說楚琴淵不會說話?他的琴就是他的聲音,只是很少有人能夠聽得懂罷了。想當年林滔自己對音律一竅不通,幸虧楚琴淵的三哥教了他一個月,他才勉強聽得懂楚琴淵到底在「說」些什麼。
楚琴淵十指在琴弦上掠過——我猜的。她彷彿學過舞,因為只有長年跳舞的人才會有這樣輕盈而柔韌的身段。
林滔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最受不了你們這些文人風花雪月的東西,偏偏遇到你一個還不算,剛才進去的那位小姐明顯也是此道中人。早知道一根月雲木這樣難討,還不如我一個人來偷砍了一顆給你,省得像現在這樣麻煩!」
「麻煩你幫我去取一根月雲木。」楚琴淵「道」。他想在這裡待一會。
林滔點了點頭,從馬車裡翻出一件狐裘披風遞給了他就離開了。楚琴淵抬頭看著那極瘦的「抱月」二字,溯風蕭瑟之間頓聲蒼涼之感。他的嘴角突然噙上一抹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