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並不大卻綿綿延延地在下,抱月兩個字就更加的看不清了。只有月湖依然在冬季的雪天下看不出歲月的烙印。
他抱著琴抬頭看著天,一向波瀾不興的眼中泛起了漾漾波紋。有些事情他並不曾刻意遺忘,卻也不想讓它太過打擾自己。
可是凡事又豈是他可以控制的?就是不知道在錯誤的時間遇見錯誤的人,是刻意的安排還是無心的預告。即使這樣又如何?一切早就脫出了原來的軌道,就算結果再壞那又如何?
想到這裡他的眉間隱隱的似有笑意,那抹笑涼得連雪都蓋不掉。
等到將近黃昏的時候,林滔抱著月雲木回來了,遠遠地看著楚琴淵的背影在心裡深刻地想:楚琴淵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等到那輛藏青色的馬車離開了,蝶坐在抱月齋的書房中把一張寫了詩句的紙扔進了火盆裡,一陣風起翻起了紙上的墨跡。
她站起來看著門口的馬車直到看不見,喃喃道:「月湖抱月月雲林,年年月月豈無老。但見紅顏慰寂寥,誰人更得風骨繞。」
「楚琴淵啊楚琴淵,我自己都已經看不清楚自己的顏色了,你又何必來讓我徒增煩惱?如果世間只有你一個明眼之人,那又何必遇見我?這樣反倒襯得我益發的可悲。不如忘記的好,這樣我才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四句詩早已經化成了灰燼,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分明。
馬車裡,林滔問楚琴淵:「你覺得蝶小姐她怎樣?」
「你覺得呢?」楚琴淵不答反問。
「很深,」林滔道,「她是個深不見底的人,而且絕對不簡單。聽剛才她和那些女人的話,她似乎應該閱人無數心機頗深,和我的一番話又顯得極為圓滑事故。她看似一身風塵,可是卻偏偏像是出身大家。」講到這裡林滔忽然笑了,「不過就我個人來說,倒是蠻欣賞她的個性。畢竟現在像她這樣的女人實在太少了。你覺得呢?」
楚琴淵沒有回答。
「但見紅顏慰寂寥,誰人更得風骨繞。」林滔想起這兩句詩,痛苦地搖了搖頭,「我實在聽不懂你為什麼要和她這樣說。那個女人也怪,即使懂些音律卻竟一下子就明白你在說什麼。」
楚琴淵隨意彈了四個音——「知音而已。」
「如果有機會,我倒想再會會她。」林滔感慨道,顯然已經和蝶單方面惺惺相惜了起來。
「應該不會再有機會了。」楚琴淵突然「說」。
「為什麼?」林滔好奇地問。
「因為她不會再想見到我。」他的音調中有一種閒適的肯定。繼而再肯定的是:最好也不要再見她。
沒想到,那年的那個少女竟然長成了如今這般妖冶的女子。事世當真無常,她自有她自己的際遇與人生,他並無心過問。
長安,靜睿王府。
靜睿王淮斟是當今皇上的第六子,時年二十五,風華正茂。待人溫馴爾雅且與世無爭,朝野上下素有口碑。在當今朝野各派中雖不偏不倚卻廣納人心,是個朝野上下稱道的儒士。前任已故宰相曾私下感歎——如此良人,偏生皇家。
反過來想,生在皇家的人「溫馴爾雅與世無爭」這八個字就值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而今淮斟坐在書房中,一身月牙白的織雲錦襯得他益發的尊貴和爾雅。他與楚琴淵在第一眼看來都是屬於性溫之人,不同的是他的溫比楚琴淵要亮一些,且熠熠生輝;楚琴淵的溫要比靜睿王冷許多,較之「潤物細無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來了嗎?」淮斟一邊翻書一邊問身邊的小廝,他的聲音出奇的低沉。
小廝恭敬答道:「回王爺的話,還沒。」
淮斟站起來邊走邊道:「要是回來了就說我在晚亭裡等,你不用再跟了,下去吧。」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有一點像人走在細沙礫上的感覺。
小廝仍是恭敬地退了下去,他一面往晚亭的方向走一面想著剛才看的東西,他走得很慢卻極用心。此時見到他的無不以為他正在推敲什麼詩句典籍。
一個半個時辰過去之後下人來報,卻看見他正坐在晚亭裡對著石桌上的棋一個人下著,便不敢打擾,只得訕訕地站在一邊靜候吩咐。
「有事?」淮斟落了一子,輕描淡寫地問道。
「回王爺的話,小姐回來了。」
「嗯。」他應了一聲,繼續一個人下著棋。
不一會,一個女子著一身猩紅色的斗篷從迴廊走來,脂粉未施卻難掩嬌媚和那絲若有似無的清冷。
「王爺。」女子福了一福便靜靜地站在一旁。
淮斟也沒讓她等太久,落下了最後一子,且笑且抬頭道:「回來了?坐。收穫如何?你說予我聽聽罷。」
女子依言輕輕坐下,啟口道:「此次回來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但說無妨。」丫鬟送上了,淮斟端起來品著茶,眉宇之間仍是溫溫的。
「兩廣總督、蘇州知府、江南第一米商都是趨炎附勢之人,且極為唯利是圖。」女子聲音由軟噥漸漸轉冷,神態卻是一派的事不關己。
「依你看,如何?」潤了口茶,歎了一聲。
「這些人有可用之處,但用時必須小心謹慎。我怕——」
「養虎為患?」淮斟接了她的話,然後笑望著眼前的女子,「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讓我有養虎為患之憂?」他蓋上了茶蓋,發出清脆的一響,「說吧,這次你又抓了人家什麼把柄?」
「王爺英明!」她取出三本賬冊放在石桌上,「這三本賬冊是他們三位賄賂以及洗錢的明細。我把拓寫的副本留在了原處,這次帶給您的是原本。」
這三本賬冊裡牽扯了太多朝廷的官員和民間的商家,有了這三本帳就無異於踩住了朝廷和商賈大半人的死穴。淮斟輕撫過賬冊手就像在撫摩情人的長髮,他也笑得益發溫柔,「做得好。這次,你要本王賞你什麼?」
女子淡然一笑,「王爺,您不覺得這樣說話有些無趣嗎?」
淮斟點頭,「是有些無趣。我曾經允你三個條件來達成你的心願。如今你可有想好?」
「令王爺失望了,還沒有。」女子起身,「不知王爺有沒有其他的吩咐?」
淮斟搖頭,「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女子彎腰一福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了她:「悱惻。」
她回頭無聲地看著他,等待吩咐。
「這次出去可有遇到什麼特殊之人?」
特殊之人?她想起了一張古琴和它如冷泉月玉一般的主人,她緩緩地揚起了笑,「沒有。悱惻這次出去並沒有遇見什麼特別之人。王爺為何這樣問?」
「沒事,你下去吧。」淮斟垂下了眼簾遮住了自己的情緒。
悱惻轉身走回自己在靜睿王府的住處——蝶居。
蝶小姐全名——蝶悱惻。
這個名字是淮斟收她為婢的時候取的,意為:莊周夢蝶,悱惻迷離。從她進王府的第一天,他便開始把她培養成迷惑眾生風情萬種卻又不失清雅格調進退得宜的女人。
那一年蝶悱惻十三歲,淮斟十八。
與其說蝶悱惻是淮斟一手培養出來的美色,不如說她是淮斟手下不可或缺的幫手。因為她聰明而且理智,總能夠清晰而冷靜地看清大局的方向,做出最明智的判斷。當朝眾臣人人都以為蝶悱惻只是靜睿王身邊的一個女人,卻不知蝶悱惻之於淮斟又豈止是一個女人而已。
淮斟——當朝最溫文爾雅不問世事的六王爺,當真應了他的封號——靜睿。
一個月後,蘇州知府拜為太守,即刻彈劾當朝戶部尚書,戶部尚書獲罪下獄。再六個月後他卻因被彈劾收賄受賄並私下結黨營私、購置兵器糾集重兵,自縊家中。
幸得靜睿六王爺說情才免得滅族之劫。聖上大讚之,故命靜睿王前往查辦抄家一事,蘇杭各官吏莫不人人自危。六王爺在蘇杭總共停留二十日,辦完公事立即回京。這二十日,表面上——相安無事。
今年立春,當今聖上六十大壽,特招楚門楚琴淵進京獻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