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背後有聲音,料是楚琴淵。她回頭笑道:「起來了?晚上睡得好嗎?」
楚琴淵點了點頭,見她放在桌上的食籃空了,知道她素來心細,必定是剛給外面的士兵送完早飯。端起杯茶想潤潤喉嚨,卻被她半空截了去。
蝶悱惻把茶潑了,重新沏了一杯給他,佯裝生氣的樣子道:「誰要你起來這麼晚,茶都涼了。」
楚琴淵把茶喝完了才道:「還有什麼東西要收拾?」
蝶悱惻搖頭,「要收拾的我都收拾好了,只是這些菊花被我養了這麼幾年,有些捨不得。」
楚琴淵剛要說什麼,一個士兵進來報,說靜睿王在西塞王宮裡等他們,召他們快去。
兩個人也沒吃什麼,都只喝了杯茶便默默地起身,拿了東西離開了平京王府。行至街上,見到無處不在的東陵士兵在維持秩序,街道上反而比被東陵軍佔領前要有秩序得多。一些日常的攤子已經都擺出來了,這些足以體現東陵的大氣和這次主帥的英明。
楚琴淵道:「這次佔領了西都遠比我們想的要容易也要快。圍了沒幾日便不攻自破了。」他這次仍是以監軍的身份而來,進了西都公事做完,他第一個就往平京王府趕。
蝶悱惻歎道:「我看街上的秩序沒有幾天就可以恢復,也難得王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穩定了民心。」她待在平京王府裡幾個月都沒出來過,自是不知外面戰況如何,所有的事情都是楚琴淵一一告訴她的。
兩個人仍是坐了馬車走,心情都是喜憂摻半。喜的是東陵一統中原的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憂的是彼此的未來尚有太多的不確定。
馬車在宮門口停了下來,蝶悱惻一下車就見到以前淮斟貼身的小廝和林滔。他們自然是在宮門口迎他們,見了他們下了車都笑了。林滔還是那副懶散中藏著鋒芒的樣子,他見了楚琴淵和蝶悱惻卻沒有往常那般的調笑,只神色複雜地和蝶悱惻打了招呼。
那小廝行了禮道:「王爺吩咐,楚公子一路來大概是累了,先休息下吧。小姐隨我去見王爺。」
在場的三人心知肚明:淮斟的這段傳話是有意隔開楚琴淵和蝶悱惻。蝶悱惻微微一笑,對楚琴淵點了點頭。楚琴淵也淡淡地笑了,轉身隨著林滔先離開了。
見他竟沒有半點捨不得和難過,林滔有些納悶,「這樣好嗎?放蝶悱惻和靜睿王在一起,搞不好以後你連見她的機會都沒有。」
楚琴淵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林滔這個時候著實想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偏偏問了他卻再也不開口。
就在林滔以為他不會再講什麼的時候,楚琴淵突然道:「林兄,我托你一件事。」
林滔對他自然萬事依從,哪有可能不答應的,當即道:「你說。」
「幫我送封家書。」
蝶悱惻見過了淮斟就開始幫他理順一些公文。等到事情處理好,接到長安的密報,說是皇帝久病不愈,怕是形勢不好了。此事非同小可,淮斟把手上公務安排好,自己領了一行人先行趕回了長安。
等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得以喘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這一日王佑蔭正好拉了蝶悱惻說完話,淮斟就進來了。王佑蔭見他一個人這麼晚了卻毫不避諱地來到蝶悱惻的房間,知他有話要和蝶悱惻說,也就退了出來留他二人在裡面。
「王爺,這麼晚了可還有事?」蝶悱惻照例給他端了茶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淮斟接了茶也不喝,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目光深沉看得她心裡有些忐忑,輕輕地喚了聲:「王爺?」
淮斟微微一笑,突然道:「到底還是不一樣。」
他這話說得奇怪,蝶悱惻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得等著他的下文。
淮斟看著她繼續道:「在你心裡對我和對楚琴淵截然不同。」
蝶悱惻見他臉色,除了倦容並無平日半分的深沉,遂笑道:「王爺你總不能指望我對你如同對他一般的隨便吧?」
淮斟點了點頭,「也是實話。不過憑心而論,悱惻——你對他比起對我要本色得多。」端起了茶喝了一口,歎道,「好久沒有喝你泡的茶了。這幾年喝來喝去總不對我的口,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放下喝完的茶又道:「不過我知道你喜歡酒,也常喝。好像待在我身邊幾年卻沒有見你沾過酒。今天我們不喝茶,也來喝酒。我知道你私藏了些好酒,這幾年都沒動,想必很是不錯。你去抱一罈子來,我們邊喝邊聊。」
蝶悱惻收好了茶具,道:「原來王爺惦記著我的酒呢,容王爺先等會。我拿來就是。」
不一會,她抱了一罈酒來,掀開蓋子,淮斟一聞酒香讚道:「極品的花彫!虧得你藏了這些年。」
蝶悱惻取過兩隻酒杯,倒滿了,「王爺當我嗜酒如命?消遣而已,哪裡那麼上癮?」
「好酒。」淮斟喝了一口,道,「楚琴淵酒量如何?你和他應該常喝酒吧?」
蝶悱惻見他幾句話不離楚琴淵,知他今日定要說他,輕描淡寫道:「他還好。我也不常和他喝,就是一兩次他被我硬逼著灌了幾杯。」
淮斟歎道:「很久沒有和你這樣說話了。還記得上一次是在六年前我去蒙古的前一晚。那個時候你說了很多,我都記得。所以有些事情也就想知道得更清楚。」他有意頓了一下,繼續道,「悱惻,你今日不妨放開了說。今晚你說了什麼明天我都不會再提。」
蝶悱惻見他這樣一說,知道自己若再敷衍他,他定要生氣。她也知除了今夜要想再和他這樣說話只怕他也沒工夫聽了,索性就把話講開了也好,「不知王爺想要問什麼?」
淮斟剛張了口,復而自嘲道:「有些事情問了你,反倒無趣。」他當即轉了話鋒,「悱惻,我待你如何?」
蝶悱惻突然被他這句話一問,當即不知如何回答。
淮斟見她為難,笑了笑,「你走之後佑蔭常和我提到你,話語裡總免不了對我埋怨幾句——這,我自己也曉得,但是我想聽聽你怎麼說。」
蝶悱惻想了想,道:「王爺待我,如同君臣。」
淮斟沒有想過她會這樣回答,放下酒杯細細地體味她八個字的深意,復而歎道:「你這話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她話裡「如同君臣」這四個字卻已將身份、情分都說盡了。身份上,他是君她是臣;情分上,他之於她有知遇之恩也有滅族之仇,臣不念君過便再無其他。
淮斟看著為他添酒的蝶悱惻,道:「悱惻,如果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呢?」他剛說完又笑道,「看來我是有些醉了。」
蝶悱惻心中一驚,知道他說這句話是男人對女人說的,並非是淮斟對蝶悱惻。放下酒壺,她神態認真道:「王爺,你並不是非我不可。」她怕他並不是一時地性起,還是說清楚的好。
「怎麼說?」淮斟大概真的有些醉了,這些話要是在平日是斷不會說的。
蝶悱惻一臉平靜,眉宇之間卻極為誠懇,「王爺你只是習慣了悱惻在身邊。再加上楚琴淵的事情,你心裡難免有些不快。你惱我從來沒有像對楚琴淵那般地對你,你之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淮斟看著她,問道:「不甘心什麼?」
蝶悱惻答道:「不甘心培養了多日的人,心卻在其他男人身上,而且那個人還是你欲除之而後快的楚琴淵。」
淮斟看著他,帶了一分醉意話語之間頗為隨意,「悱惻啊,當今世上大概知我甚深的人就是你了。你這樣,倒讓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
他雖有些醉意卻心裡明白,蝶悱惻再也不是從前的悱惻了。雖然她現在還在身邊,可是他卻越來越覺得留不住她了,因為她的心已經不在這裡了。
蝶悱惻聽他最後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知道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放她走。她心裡也不在意,見淮斟倦意更濃,輕聲問道:「王爺,宮中可是出什麼事了?」
淮斟一手支額,半閉著眼睛,「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父皇這次病得不輕,怕是時日無多了。沒有想到一場大病下來便臥床不起。」他長歎了一口氣,話語之間有一點曾經滄海的味道。忽然轉了語氣,「父皇一生中許多大臣都勸父皇早立儲君,可是他卻無半點意思,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蝶悱惻也感到奇怪,「以皇上高瞻遠矚的英明,怎麼會到這樣時候還立皇儲?」
淮斟幽幽然道:「如今父皇正病著,我實在不想為這件事鬧得兄弟失和。就算做做樣子,也是好的。」他一生最尊敬佩服的人便是父親,這次皇帝一病難免心裡有所感觸。
蝶悱惻接了他的話繼續說:「可是王爺又擔心:要是真的皇上有什麼萬一,皇儲卻還未立。這樣恐怕就會禍起蕭牆,更何況中原初定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她看著半醉的淮斟,肯定道,「王爺心裡應該有對策。」
淮斟笑了笑,這一笑又是何等的愴然,「我當然有我的對策。實在不行——」
實在不行,那就用兵。蝶悱惻在心裡接了他的話,現在兵權在淮斟手中,再加上他素來在朝中大得人心。要是真硬拚起來幾乎可以斷言結局。
「只是王爺是怕倘若皇上西去,屍骨未寒……」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淮斟一把抓了她的手。
淮斟把空的酒杯遞給她,「倒酒。我今天來找你說個明白也喝個痛快。明日自有明日的打算。」
蝶悱惻默默地給他倒酒,知道明日以後就算真的如她所說,他也絕對不會心軟。依他的性情,即使對方是手足兄弟,該殺的他絕對不會放過一個。他今日來找她,真的如他所說要醉個痛快,到了明天他便依然是他的靜睿王。
她看著已經有了九分醉意的淮斟,扶他躺在了軟椅上。淮斟突然抓著她為他蓋被子的手,語意朦朧地說:「悱惻,你真的是個好女人……可惜……可惜……」他話還沒說完就睡著了。
可惜?蝶悱惻抽回手,幫他蓋好被子。走到門外想起他那句沒說完的話,卻不知他下半句究竟是要說什麼?也許過了明天他就不記得了。
和他一番話下來,她已然了無睡意。淮斟剛才那些話在她腦海裡顛來倒去,似乎每句話都意有所指。最讓她覺得奇怪的就是皇帝的做法,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了卻半點風聲都沒有。反而寧靜得像一切都已經安排好。
安排好?等等——她此時突然想到了楚琴淵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送我的琴套我用久了,好些地方都破了,明天你把它帶在身上,如若有時間就幫我補補吧。
剎那間所有一切電光火石一般串接上了,她竟然被自己這個大膽的猜想興奮得全身發顫。她繞過在廳裡睡熟的淮斟,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寢室,抖著手從枕頭下拿出那個琴套。用手細細一摸,果然厚了一層。
她拉開抽屜找到剪刀,差點打翻了燭台。她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捏著琴套,手還在發顫。閉上眼睛使勁地喘了口氣,才穩下發顫的手。她屏著呼吸一點一點地用剪刀挑開線端,等到把裡子都拆開了,三張紙飄到了她的腳下。
她把剪刀隨手放在了床上,撿起三張紙在燭光下看了起來。她一眼就認出前兩張紙上的紅色玉璽印,她拿著那兩張紙心狂跳著看完了裡面寥寥的數語。小心翼翼地折好,再拿起另外一張紙,上面密密地寫了幾行字,她一眼就認出是楚琴淵的字。
待到把最後一張紙都看完了,她突然輕聲笑了,「這個人,沒想到最後我們竟然都捏在他的手裡。琴淵啊琴淵,你真該感謝他為你做的一切。要不是留著這麼一手,我們將來定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