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要不然,他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叫尹水滸閉嘴了,哪還能由得他一路抱怨到現在?
像是尚姍這傢伙有多任性啦、性子又是怎樣的野啦,每天總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新鮮事等著她,還講也講不聽,一點規矩也沒的穿著男裝跑來跑去,是怎樣的不成體統又不像話等等等的。
這關他屁事?
要是往常的霍西遊,他肯定會這樣回嘴,畢竟他登門造訪的目的可是診視復原成果如何,驗收尹水滸的復健成效,而不是來當餿水桶專門清理廢物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
前所未有的修養竟讓他包容著這一串又臭又冗長的叨念。
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覺得不關他事,所以尹水滸愛念就念,他懶得回應,但說實在的,霍西遊還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念的。
尚姍事情多又怎樣?
經常上茶樓聽戲曲、四處踏躂找好吃的珍饉美食又如何?
怎麼說也是多年沒回桐城,就算尹府裡的廚子都是重金禮聘回來的,個個也很會煮又如何?
初來乍到的頭幾個月會想四處走走晃晃,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聽說尚姍早些年都待在無為村,那裡住的都是些清心寡慾、一心求道的人,這用一般常理去想就好了,耕田讀書或唸經打坐的清修生活,別說是娛樂,甚至是日日野菜不見肉味、餐餐嘴巴淡得出鳥來。
這樣的生活,是一般正常人挨得住的嗎?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對花花世界貪著新鮮,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鑽,不也就是看看野台戲、四處聽聽戲曲這些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像他家的小兔,給金平那個戀妹狂管了那麼久,直到和他成親之前,憋都憋壞了,得到自由後也是同一副德行,貪新鮮、貪熱鬧,平日只要有得玩,就不知道累字怎麼寫……想來,也許該跟尚姍討教一下,近期桐城裡有什麼新鮮事可以讓他帶他家的小兔子去湊湊熱鬧?
要不,也能切磋一下小吃的心得,也許有什麼躲在暗巷裡的小鋪子是他沒發現到的,可以帶小兔子去嘗嘗鮮。
嗯,到時小兔子一定會很開心,光是想到她那笑瞇了眼的樣子,真是……
「西遊,你是不是很不以為然?」
問句來得突然,中斷了霍西遊的神遊太虛。
沒接腔,霍西遊又重新搗藥的動作,一度停頓的「咚、咚、咚」搗藥聲再起,好似片刻前的停工全出自於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你不要以為這樣可以唬瞬過我。」尹水滸沒好氣,直指問題:「你方才閃神了,是吧?」
霍西遊停下搗藥的動作,也不算是回應,倒像是臨時想起什麼似的,一臉正色地問:「我聽說,你跟左姑娘似乎有譜了,這陣子常見她前來拜訪?」
尹水滸一愣,解釋道:「她們姐妹想舉辦一個詩會,又沒啥商量的對象,所以這陣子遇上問題時,會來詢問我的意見。」
「那你感覺呢?」霍西遊比較想知道這個。
「什麼感覺?」
「以前你想方設法,為的就是能多見左姑娘一面,還常常不得其門而入,你那時三天兩頭找我,每回都是為了這事煩心,我都不想講你那時有多煩人,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場,我早想裝不在家……」
「你這不是講了?」尹水滸沒好氣。
霍西遊假裝沒聽到,續道:「現在倒好,因為有求於你,情勢整個倒反過來,你不覺得是上天對你的補償、給你的大好機會嗎?」
說到這個,尹水滸其實心情很複雜,並不是很想討論。
「水滸,你怎麼了?」霍西遊眼也沒瞎,自然能看出他的不夠熱絡。
霍西遊不是別人,是自個兒的兄弟,尹水滸雖有所遲疑,但也知瞞不過,足以開了口——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明明是一樣的我,也明明是一樣的她,現在見了面,也一樣覺得她氣質出眾、風采迷人,是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姑娘,但跟以前相比……」
停頓,又是一陣遲疑,最後是困惑地低語:「就是少了一種感覺,一種……一種……」
「失心瘋?」霍西遊很好心地幫忙想詞兒。
尹水滸瞪他一眼。
霍西遊見他不滿意,只好再提供幾個:「神魂顛倒?失魂落魄?鬼迷心竅?」
「喂!喂!」尹水滸沒好氣地打斷他,說道:「夠了沒?就不能說點比較好聽的嗎?」
「好聽的?」這字眼蜓讓霍西遊露出虛心求教的表情。
「悸動。」尹水滸找到滿意的字眼,說道:「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悸動,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
「我悸你個叭叭逼啦!」霍西遊模仿噴吶聲噓他。「說那麼好聽有什麼用?意思還不是一樣,說的就是鬼迷心竅啊!」尹水滸放棄了。
跟霍西遊這人說話,向來就不適合走文雅路線,索性換了個方式,問道:「總之,我現在的問題是,是不是經歷變故之後,一個人的想法與心性也有可能會改變?」
「這的確很有可能。」霍西遊還滿肯定這個論點,說道:「特別是你這種死裡逃生、面臨生死大劫的人,不見得是針對什麼事,但想法,心態上或多或少會有所改變。」
尹水滸沒接腔,逕自在思索著什麼。
霍西遊也沒理他,將搗好的藥及藥方交給麥大,細細吩咐之後的用藥方法,像是用什麼火候、幾碗水煎成一份、一日幾回……
「喂,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還吃?」尹水滸忍不住出聲,在霍西遊交代一日三次的時候。
「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霍西遊可不給他面子。「你以為現在勉強能走了就全好了?別那麼天真,告訴你,該顧的可不只是那條斷掉的腿,那些你看不見的內傷更需要耐著性子好好調理。」
這話好似給了尹水滸靈感,讓他若有所思……
「西遊。」忍不住開口,尹水滸有些困惑地問:「身上的傷能治,那心裡的傷要多久才能痊癒?」
揚眉,霍西遊意外他的問題。
「我想過了。」尹水滸一臉認真地說道:「小姍現在這瘋瘋癲癲的樣子,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後才開始的。」
霍西遊明顯一愣,內心微訝,不明白……
怎麼兜了一圈後,又扯上了尚姍?
說人人到。
霍西遊才正想問他是什麼毛病,怎麼老惦著尚姍的事時,就見尚姍手裡拎著兩團用麻繩捆著的泥團球,灰頭土臉卻滿面笑意地走進書齋。
「西遊你來得正好,我今兒個可是撿到了寶,正宗的叫化雞吶!」揚了揚手中的兩團泥封,尚姍好心情地說道:「快來試試滋味,絕妙的哩,等等別忘了也帶些回去給小兔妹子嘗嘗。」
「哦?」霍西遊顯出興趣。
不由分說,尚姍拿起一團還有些燙手的泥封往桌上一擺,一手從一旁拿了個紙鎮往泥球上一敲,瞬間,滿溢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聞聞這氣味,也只有這種正宗的叫化雞才有這味兒,那個香的呀……」尚姍邊剝著碎落的泥塊,邊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甚是得意。
「是哪兒來的正宗?」得獲美食的喜悅硬生生地被切入殺風景的問句,尹水滸才不管香不香,第一先想到這古怪處。
說到這得意處,尚姍忍不住哈哈大笑,炫耀道:「城南的一個老叫化子幫我燒的雞,你說。還有比這更地道的嗎?」
「城南的叫化子?」尹水滸不敢置信。「你廝混到叫化子那邊去了?」
「侄兒,你那什麼語氣啊?」笑容斂去,尚姍瞇起了眼。
「我這個是「你哪裡有毛病?」的語氣。」尹水滸很正經地回應,同時補充道:「請問一下,有哪個好好的正常人會去跟叫化子廝混在一塊兒?」
「你這種充滿歧視的口吻,不太好喔。」尚姍不以為然。
「我?歧視?」這指控,害尹水滸險些給口水嗆到。
「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想法不同,觀念也不同,也許你覺得你的生活過得很好,但相對的,他們覺得他們的平凡日子較為自在。」尚姍端著長輩的氣勢對他說教:「人各有志,你不應該因此看不起他們。」
「我拜託你,講這些大道理之前先動動腦子想一下……當然,前提是如果你有腦子的話。」尹水滸不想這般奚嘲,但對她,他很難不如此。
越想越氣,尹水滸反過來對她說教。
「一個姑娘家跑去跟叫化子廝混?你能不能多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多想一下自己的身份?」
尹水滸不想挑剔,但看到她灰頭上臉的模樣就覺得礙眼。
「你看看你……」發現有根稻車就夾雜在她微亂的髮絲裡,尹水滸沒來由地一把無名火,直覺出手,繼續叨念道:「搞什麼,好好一個人,可以弄成這副德行……
「侄兒,你吃雞吧你!」尚姍抓了隻雞翅就往他嘴裡塞去。
那是不經思考就做出的舉動。
因為沒料到一件好好的事他也能這般嘮叨,剛好看見霍西遊開始品嚐熱騰騰的雞肉,她順手就抓了一隻雞翅,覺得他要是吃過這美味,就會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卻沒想到場面會在瞬間變得詭異。
尹水滸瞪著尚姍,嘴裡被塞了隻雞翅,手裡還抓著那根從她發上挑出來的枯稻草。
霍西遊在一旁就像沒事人似的,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雞肉,邊欣賞這荒誕怪異的一幕,嚼、嚼、嚼,他嚼、嚼、嚼……
「是不是很好吃?」尚姍很滿意地看著尹水滸講不出話來的樣子,心情一好,又是一臉的笑瞇瞇。
尹水滸鐵青著臉,完全不想回應。
即使是享譽盛名的美男子,鐵青著臉再加上嘴裡塞了隻雞翅,樣子著實也不是太美觀,讓尚姍很認真地反省了下自己……
「啊!是我失策,雞骨頭會噎著你!」拔出雞翅,恍然大悟的尚姍連忙撕了雞翅上的嫩肉,完全不覺尹水滸殺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把雞肉往他嘴裡塞去。
如果眼神能噴火,尚姍大概已經被烤焦了。
尹水滸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沒神經到這種地步?
「啊,侄兒,你要咬啊,那個滋味才會出來啊!」讓他殺人的目光給瞪著,尚姍一臉悻悻,催促道:「你快試試嘛,這可是我運氣好,剛好遇上正要做叫化子鳥的老叫化子,拜託他幫我做的。」
尹水滸才不管雞是誰做的,或是口味到底正不正宗這種問題。
在這種時候,他只有一個疑問:「你洗手沒?」
對著他的咬牙切齒,尚姍眨了眨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外……
不光光是方才敲泥剝上,她記得……好像從一開始幫忙挖土、生火,一路到雞熟收工,到她綁著兩團成品回府……好像都沒有洗手這件事。
「哎呀,男子漢大丈夫,這種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啦。」哈哈一笑,尚姍一掌拍向尹水滸的胸口,當場在那月牙白的衫子上留下一隻又油又黑的印子。
笑聲隱去,在尚姍看見那只印子之後。
尹水滸低頭,他也看見了。
霎時,氣氛出現一陣不自然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