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愛路的綠蔭森森,這天紹璽剛好外出吃飯,吃完飯,沿著綠蔭,正要走回公司。
一位長髮飄逸的白衣少女映進他眼簾,一重重的綠意摻著耀眼的光在她身上撒落,他欣賞著這樣纖細美麗的背影,並不想打擾。
就像是走入了圖畫中,車水馬龍遠了,只有蟬聲和微風,靜謐得宛如另一個世界。
她晃了晃,居然軟倒下來,吃驚的紹璽趕緊上前扶住暈倒的她。
觸手的是舒適的涼意。這少女的體溫好低呀……他想到了「冰清玉潔」這形容,她的臉孔白皙,像是月光般柔和的溫潤,眉宇間有股輕愁。
「小姐,小姐!」他搖了她兩下,「妳不舒服嗎?我送妳去醫院……」
白衣少女甦醒了,緩緩睜開眼簾,是深湛藍的黝,像是天剛剛要亮的那種顏色,在黎明之前,讓人仰望著無法呼吸的美麗,宛如連靈魂都要迷失其中……
「不用了……」她想起身,卻又乏力的癱在紹璽的懷裡,「只是太陽太大,我又跟家人走失了……總之,謝謝你。」
那聲音,是這樣的震動他的心弦。溫柔和慢,卻隱隱有股安定人心的威嚴。
曙了一會兒,看她深深呼吸,然後挺直背的站起來,他的心裡突然湧起一種奇異的柔軟。
「我的住處就在附近而已。」紹璽開口了,「呃,我沒有惡意,也不是壞人。只是妳可以去我那邊休息一下,順便連絡妳的家人,好嗎?」
在那個蟬鳴不已的夏日午後,他迷失了,將自己的心,留在那雙深湛藍的黝黑瞳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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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她回自己的住處,紹璽一直覺得很像一場美夢。這位美麗到不似凡人的少女,身上連個皮包都沒有,就抱著一本線裝書,憑他粗淺的國文知識,他大概地辨認出上面不知道是大篆還是小篆的字體。
「這是字帖嗎?」好厚的字帖啊,要臨摹到什麼時候?
她輕笑了起來,「抱歉,失禮了。」她忍住笑,非常斯文有禮的說:「我不用功,盡看這些閒書,常讓我母……母親念。」
這是閒書?那用功的該是什麼書呀?「那這是……」
「離騷。」開了冷氣似乎讓她舒服了些,她微皺的眉鬆開了,吁了一口氣。
離騷?好像哪裡聽說過……紹璽搔搔頭,發現端給她的冰紅茶都沒喝。「妳不喜歡冰紅茶嗎?想喝什麼?冰咖啡?可樂?沙士?」
她愣了愣,像是為難了起來,「……只要水就好了。」
紹璽端了杯冰開水,她的唇碰了碰杯緣,就頹然的放下了。
「水怎麼了?」他警覺到她的異狀,拿起來檢查了一會兒。
「對不起,是我太驕縱了。」她非常抱歉的拿起水杯,「我……我盡力喝看看。」
她不習慣喝開水是嗎?「等等等等!」他雖然非常訝異,但是也不願意怠慢這個美麗的客人,「我還有沛綠雅,我想妳應該是可以喝的。」
仔細的洗了杯子,還用開水燙過,他小心翼翼的倒出沛綠雅礦泉水,這一次,她心滿意足的喝了下去,像是喝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美酒。
她笑了。她的笑是柔和的月光,照亮了窗簾拉上的幽暗室內,也照亮了他的心。
「呃……」他回神過來,慌慌張張的,「小姐,妳剛剛昏倒了,洗個澡可能會舒服點。啊,我沒什麼惡意,糟糕……」他這裡也沒有女孩子的衣眼,東翻翻西翻翻找出了他還沒穿過的襯衫,「呃,若不介意的話,請妳先洗個澡,穿上這個,然後休息一下;這個房間給妳休息,妳會害怕的話,可以把門鎖起來……」
「先生是很好的人,願意收容我這陌生人。」她非常大方的致意,「不知道先生貴姓大名?」
「我姓林,林紹璽。」這樣盯著人家看是很失禮的,但是他又移不開目光,「請問小姐的芳名。」
她猶豫了一下,「我姓魍,魍芳魂。」她的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紅暈,像是櫻花初綻般。
魍?好奇怪的姓啊……
她望著浴室好一會兒,「林先生,可以麻煩你幫我寬衣嗎?」
正在喝紅茶的紹璽將紅茶噴了出來,他咳了半天,瞪大眼睛看著這位滿臉不解的小姐。她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芳魂若有所悟,「是我冒昧了。林先生不是我的侍從,也非僕傭,不該要您這麼做的。」她連房間的門都沒關,就笨拙的想要拉開身後的拉煉。
「我……我幫妳吧!」他壓抑住心裡的驚異,幫她將拉煉拉下來,但是看她動也沒動,只好幫她把衣服褪下來……
她的白洋裝裡面,沒有穿任何衣物,除了襪子。
強嚥下口水,他飛快的一把拉過浴巾,將她裹了起來:芳魂奇怪的看著他,眼睛是那樣的坦蕩蕩,像是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謝謝您。」她走入浴室,紹璽趕緊逃回客廳。
她一定很習慣讓人服侍!優雅的舉止,挑剔的飲食……
紹璽瞄向那本線裝書。離騷……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五月五自沉的屈原寫的,這是她的「閒書」?
天啊,她到底是什麼人家出身啊?台灣有這種超級千金大小姐嗎?嬌生慣養到這種地步,簡直像是讓人捧在手掌心長大的……
接下來的幾天,服侍她像是理所當然的。她總是非常客氣有禮,也盡力的想要自己來;只喝沛綠雅,吃一點點的青菜,不要油也不要調味料,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看書,或者是靜靜的冥思。
將她藏在自己的住處,他變得每天都想早點回家。
她的皮膚很細緻,只能穿純絲的衣服,不然就會紅腫,讓人看了萬分不忍。為了她,他添購了一整個衣櫃的純絲白洋裝,親手做飯給她吃,倒水給她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接受他的服侍,卻從來不願意讓他碰自己的襪子。
「這是……母親的交代。」她縮了縮,「我的裸足,不能給別人看。」
真是奇怪的家訓。可以坦然的讓人服侍入浴,卻不可以看她的腳?但是他說不出為什麼,他什麼都願意照著她的話去做。
其實他也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她的裝扮如此優雅美麗,卻忍受那雙粗糙又難看的鞋子?真正適合她的是……適合她的是……
第二天,他將公司最美麗的鞋子捧來給她。「這雙鞋叫作『月光下的玻璃鞋』。」
背著他,芳魂脫下了小白襪,穿上那雙如月光美麗朦朧的鞋。她這樣的高興,白皙的臉孔又浮出淡淡的紅暈,她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美麗的圖畫。
「不要一直待在家裡。」紹璽伸出手,「太陽已經下山了,我帶妳出門走走。」
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他真的不清楚。為什麼這樣嬌生慣養到接近變態的大小姐,他卻覺得沒什麼不對?
因為她是芳魂。任何人只要見到她,就會認為她該要這樣服侍愛護吧?從她眼睛看出去,每樣東西都是這樣的新鮮,這樣的有趣;她張大眼睛看著這個萬丈紅塵,和她站在一起,看出去的世界也與以往不同。
他剛畢業,就和哥哥一起創業。沉重的壓力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只有望著芳魂溫柔雅致的笑容,他才會忘記那些壓力;為了讓她過得更好,他會努力,非常努力。
芳魂的氣色越來越好,越來越嬌艷,他的心裡很滿足,非常非常滿足。
他從來不奢求什麼,只要能夠這樣靜靜的望著她,照顧著她,這就是他所有的期望了。
至於他自己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虛弱……他自己是一點都不在意的。大概是工作太累了吧!但是為了芳魂,為了他心愛的芳魂,什麼都……
在一個蟬鳴得非常響亮的夏日午後,紹璽昏了過去,失去意識前他聽見了芳魂驚慌的喊叫。
她這樣一個教養良好的大小姐,就算是與家人失散連絡不上,都沒露出心亂的樣子,而會為他這樣淚流滿面的哭喊……她的心裡,應該有他吧?
芳魂公主,這樣不行呀!妳執意要留在這個陽世之人的身邊,只會縮短他的壽命……
幽幽的歎息傳來,芳魂掩住耳朵。住口,別說了。
您還是執意不跟我們回去嗎?就算這個陽世之人死了,也不會到我們的國度,他會投胎轉世,依舊在陽世生活;國度叛亂已定,皇后期待妳早日回去……
芳魂別過頭,珍珠似的淚不斷的滑落,握著紹璽的手,她的淚,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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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雨的味道。淅瀝瀝,下雨了。
「芳魂?」紹璽頭痛欲裂的坐起身,「芳魂?」他慌張的左顧右吩,看見她緩緩的走過來,臉上的淚痕未乾。
「別哭了,我沒事,大概是我最近太忙了。」他憐惜的摸摸芳魂的臉頰。
「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芳魂……該走了。」她輕輕吻了吻紹璽的臉龐。
「妳要去哪兒?」紹璽抓住她的手,「妳……」
「我該回家了,有人來接我了……」仔細一看,她已經換上了來時的白洋裝。
「不要走!」紹璽不肯放手,「留下來,跟我一起!」他的心裡充滿了激越的情感,「我知道妳一定出身非常高貴,或許我是高攀了,但是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會說服妳的父母親的!請妳留下來和我一起共度晨昏吧!」
芳魂欲言又止,玉顏又滑下一串珠淚,「君之壽命,宛如妾身之一歎。原諒我不能遵從你的要求。」
「芳魂!妳心裡沒有我嗎?妳一點點都沒有嗎?」他撐起身子,說什麼也不想放手。
她平靜的表情終於崩潰,臉上滿是難捨、痛苦與眷戀,「妾身乃鬼國魍族之公主,不能長留陽世,請原諒妾身。」
「啥是『詭鍋汪卒』?」紹璽愣了愣,生氣起來,「不要用這種虛幻可笑的理由搪塞我!」
芳魂不斷流淚,緩緩的脫下即使在室內也不肯脫下的玻璃鞋,站起來給紹璽看。
她……沒有腳!
紹璽終於鬆了手,驚嚇的看著她懸空的足脛。
她的淚,一直沒有停。她轉身從窗戶飄出,走入潛然不已的雨中,先是走,然後狂奔。
她有腳,她有……只是在這陽世說什麼也顯現不出來,因為這不是她該存在的世界。她為了避難隨著家臣出逃,卻沒有想到,在陽世遭受到更大的災劫。
情災。
當紹璽放開她的那瞬間,她的心破碎了,碎裂在無止盡的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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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下雨,紹璽總會陰沉的把自己關在家裡,抱住腦袋。
為什麼他會鬆開那柔若無骨、清涼的小手?為什麼?是鬼國的公主又怎麼樣呢?沒有腳又怎麼樣呢?
那可是他的芳魂呀!
他為什麼要放開手?他說什麼也不該放開手的!窗外的雨像是她的淚,無聲的,哽咽的,佈滿那張宛如月光皎白的小臉。
她說不定在雨裡,說不定遠遠的、無怨的望著自己。
紹璽發了瘋似的衝進大雨中,不斷的找尋,不斷的找尋……他找尋高貴的憂鬱白衣少女,每一個的都是她的替身。
但是不管他抱過多少替身,都不是她……
直到最後一個白衣少女踹醒了他。他這才發現,他的心,一直都是痛的,好痛好痛。除了芳魂,再多的替身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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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他看著手裡寫著地址的紙條,走到這個錯綜複雜的巷子,據說這裡住了一個人,可以幫助他。
他緊張地嚥了嚥口水,心跳如擂鼓,心中毫無把握。但是,他或許可以再見到芳魂,這一點點的希望讓他在絕望的深淵裡,看到一些些光亮;他只想告訴她,即使如芳魂一歎的短暫,他的餘生,只想與她共度。
他拾級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