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傳來汩汩的水聲,一道河流橫穿過地面,周圍有些赤色的巨岩,前方似乎將要進入山區。
費邇卡突然停了下來,同時警戒地抓住弗克爾斯的手臂,「我們好像有麻煩了。」他說,弗克爾斯怔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讓他以為自己幻視了。
對面的岩石上,露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像有人正試圖攀上來。在這片充滿太古生物的世界,他實在很難想像一個人形生物的出現。
「雷北克蟲!」費邇卡低聲說。弗克爾緊張地看著那隻手,等著眼前再一次出現一隻傳說中的生物——早已在大陸滅亡、代表著滅亡與殺戮的妖蟲。
手的主人慢慢爬了上來,先是黑髮,再是額頭,然後露出赤色的雙眼,再接著,出現在岩石上方的,竟是一張絕美的臉!它看上去約有十六七歲,五官組合完美到讓人移不開眼睛,漆黑的長髮濕漉漉地散下,大約是剛洗過澡,雙瞳中閃耀著無機質的光芒。
費邇卡死死盯著那個生物,它一絲不掛,這會兒正慢慢爬上來,露出平坦的胸膛,接著是下半身,
「見鬼!是雄性雷北克蟲!」費邇卡咒罵。弗克爾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迅速叫道,「不可能,需北克蟲沒有雄性!」
法師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哪種稍高級點的生物能單性繁衍,雷北克蟲當然有雄性,只是因為它們太危險,已經被創世神禁止成年了!」
雷北克蟲已經爬上了地面,它舔舔唇,它的聲音十分緩慢,「哦……是人類……」
「我們這次才真是遇到了麻煩。」費邇卡歎了口氣,「溫塔給我的禮物確實很大。」
「我們並沒有得罪他,他沒理由攻擊我們。」弗克爾斯說,仍緊握著劍柄,對面那雙眼睛像水晶做的,無機質得近乎妖異。
「你聽上去像在說,為了節省效率,人類不用打仗了,專心研究學術吧!」法師嘲諷地說,「雷北克殺戮是本能,像母蜘蛛吃掉公蜘蛛,沒有理由,也沒人能阻止。」
「你的劍……給我……」漂亮的蟲子說,接著,它突然不見了。幾乎是同一個剎那,弗克爾斯感到眼前一花,那張絕美的臉已經現在他面前,它纖細的手比閃電更快,忽地閃向他的心臟!
那瞬間弗克爾斯突然想到在戰場上碰到的鋼鐵利刃,它們有同樣堅硬、冷酷的鐵器味,他反射地撥劍,雖然大腦反應過來已經太晚,他甚至感到了它指尖觸碰到血肉尖銳的撕裂,那時他的劍才剛出鞘一寸——
雷北克迅速後退,像它從沒移動一樣,它站定腳步,看看自己白皙的手腕。與此同時,弗克爾斯聽到遠處一塊石頭迸裂的巨響,河流的另一邊,一塊紅色的巨石已經四分五裂,但他仍可以清楚看到那道身為原凶的高溫劍痕留下的燒炙痕跡,微風吹來,帶來一股植物燒焦的味道。
雷北克蟲舔了舔腕上的傷口,那裡被劃破了,一道像燒燎物的傷口斜斜劃出一道口子,露出內裡血肉的顏色,並未露骨,很難想像那劍風可以輕易撕裂幾十丈遠的大石,卻只能在他纖細的手腕卜留下一道淺淺的灼痕。
弗克爾斯緊握著手中的武器,雖然他知道現在正是凶險關頭,自己隨時可能會死,卻無法抑住那種興奮,以至於握劍的手都有些抖,滿腦子是這把奇妙的劍。
「雷北克蟲,你們在這麼貧乏的大陸上不會慾求不滿嗎?」法師柔聲說,蟲子轉過頭,注意到這個看上去沒什麼危險性的人類,赤色的瞳孔像毫無感情的水晶球一樣映出他的面孔。「這大陸太小了,你的對手也太少了。」那個人繼續說。
雷北克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讓它看上去有些呆滯,它並不清楚自己的慾望是否得到了滿足,它們對於殺戮的慾望是無止境的。
「你可以殺了我們,但你能從中得到什麼呢?」費邇卡柔聲說,他的聲音裡有著法師特有的舒緩與輕柔,「我手無縛雞之力,而那個男人,若沒有那把劍連只樹妖都打不過,而他甚至還沒學會用它。」
弗克爾斯本來想分辯一下自己贏了那只樹妖,不過看到眼前的情況決定還是閉嘴,沒有哪只生物會蠢到在雷北克跟前顯示他的強悍,這像在公牛跟前揮動紅綢一樣蠢。
雷北克淺紅色的眼睛略帶茫然地看著費邇卡,後者微笑,「要來玩個遊戲嗎?我能帶你去『大陸的中心』——以不停旋轉的力量造就這世界的巨大漩渦。在那過程中你將與大陸所有的生物為敵,因為它們每一個都會受命來攻擊我們,你會嘗到你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最痛快的殺戮。」
弗克爾斯感到一陣寒意,是的,這個交易聽上去愚蠢透頂,他突然意識到蟲子會答應這樣的交易,也許因為法師語氣中某種非理性的氣息——那是根植於你靈魂的宿命。
「你是……祭品?」雷北克蟲說,看到費邇卡腕上血紅的字母,這個世界只有祭品才能找到傳說中漩渦的位置——它飄移不定,卻是整個大陸力量的中心。
「你血肉的灌溉,將讓這片土地的脈動更為強勁。」有著絕美容顏的蟲子說,一旦認真起來它說話順暢了許多,「我為什麼要幫助你?」
「當然,我能讓你的對手們更加強勁,但也能讓你們一樣變強,」費邇卡說著完全違背邏輯的談判語言,「戰鬥的快感不會因此增加,永遠不會。但現在,只要你跟著我走,這片大陸所有的戰鬥,都將留給你!」
雷北克蟲的身體動了一下,它似乎在思考,從毫無波動的面孔並不容易看出,當然這多半不是因為刻意隱藏,而是情感系統還沒有發達到足以讓心思反應在臉上。
「本能,真是項有趣的東西。」費邇卡柔聲說,弗克爾斯看著那只出現在古老的成語和傳說中的「斗蟲」,「這真是片奇妙的大陸。」他說。
「它們對戰鬥的慾望無窮無盡,卻不擁有完整的理智體系,以至於神後來要修改造物方程式。」費邇卡說。
確切地說,發現雷北克居然會說話還真讓他吃了一驚,這種生物的大部分數據已經逸失,他第一次知道在傳說中只會殺戮而被稱之為「蟲子」的生物竟然有語言,而且懂得思考。但顯然也只到這種程度了,即使有從昆蟲迅速進化為哺乳類生物的能力,卻仍無法改變它們本身的缺陷。
「這世界會被毀掉。」蟲子說,雖然聽上去並不那麼重要……
「不,它會安好無恙。」費邇卡說,「溫塔已經沒有靈魂,只有本能,維持這世界的僅僅是它的記憶。」
「你不能控制它的記憶之海,你只是個人類。」雷北克蟲說,「梅莎柔斯的世界太無聊了,既沒有巨獸也沒有鬼面鷹,所有她不喜歡的危險生物都被剷除,我可不想去那裡。」
費邇卡瞇起眼睛。「我可以接管。」他簡短地說。
雷北克狐疑地看著他,人類很容易自以為是,可是這個人也許不一樣,它生來可以嗅出那些不一樣的味道,像它們只在負面能力極強的氣場下才會進化,這個男人的氣息純粹得足以飄浮在所有的渣滓情緒之上,而純粹的東西是最強大的。
「好。」它說。然後它把手指伸入口中,看上去像在歡口哨。
可是沒有聲音,劍士詫異地看著太古生物又一次不能理解的動作,「他在幹嘛?」他問。費邇卡露出一個微笑,「如果沒有意外,我們將得到一群雷北克蟲的幫助。它在呼喚同伴,它們用另一種聲波交流。」
「同伴?」弗克爾斯說,「這些傢伙據說嗜殺成狂,像它們的雌性能引誘任何雄性發瘋一樣,它們之間的關係恐怕很成問題。」
「這就是這類昆蟲可怕的地方,它們絕不自相殘殺。」費邇卡說,「所以聚堆後只會商量如何攻擊別人。神把雄性雷北克蟲從這個世界上抹消,因為它們太過危險……」他放柔聲音,「你看,神祇也會為自己的錯誤而反悔和欺騙,祂們並不是全能的。」
他的語氣讓弗克爾斯緊張,那句話說得太過傲慢了,他緊盯著他,再次意識到費邇卡的思維體系自己很難理解。
「你確定嗎,費邇卡,你能控制那龐大的記憶庫嗎?」他說,「那是太古魔神的記憶,你知道那個概念嗎?那會讓你崩潰,完全融入那龐大的亂流中!」
「哦,我可以試試。」費邇卡淡淡地說,劍士看到他緊抿唇角倔強嚴苛的弧度,移開眼睛。
在赤色石塊的另一端,一個個黑色長髮、有著絕美容顏,和無機質赤色雙眼的雷北克蟲冒了出來。
「我們擁有了世界上最強的大軍。」費邇卡得意地說,「能想像嗎,一群雷北克蟲,它們每一個都強到足以獨闖冥府,單挑他們的守門人。」——他說的是一個古老的典故,曾有一隻蟲子不知何故單槍匹馬挑了冥王的三道關卡,弄得冥界大亂,直到它無意間掉進一個時空裂縫,以這種純偶然的方式結束了這趟瘋狂之旅。
「全是雄性。」弗克爾斯說,有點失望,在大陸上只要是個男人,都會想領略一下傳說中禍亂天下的雌性雷北克蟲,據說它們身上分泌出的某種激素,足以迷惑絕大部分的雄性生物——除了雄性雷北克——但是天性同樣嗜血殘忍。
費邇卡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它們的雄性極度厭惡雌性嗎,是群只知道戰鬥對女人毫無概念的傢伙。」
弗克爾斯聳肩,他的太古生物的知識少得可憐。
但也許因為人類對「會亡國的美女」這種事的執著,雷北克的傳說留下了不少,但現在親眼看到,卻也相當難以想像這世界曾大搖大擺地存在過如此多生態怪異的物種。
一群雷北克蟲正在那裡嘰哩咕嚕地商量著什麼,它們的語言極為簡單,似乎缺乏嚴謹的語法體系,是某種他從未聽過的聲音,大約是太古語言,弗克爾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能聽懂,而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說著類似的語言。
因為這是另一個規則下的世界,他想起費邇卡的話,然後決定不去想這麼複雜的問題,反正他也想不通。
雷北克蟲在歷史中的記載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越發稀少,據說它們在地底時以兩到三隻雌性與一隻雄性為一組,它們既是夫妻,也是兄妹。幼年期時它們是流著綠體液的蟲體,直到地面上深重的負面氣流將它們喚醒,接受進化。它們會產下幼卵,然後爬上地面,在三到七天內完成到哺乳動物的進化,之後存活下的只有雌性,雄性會被作為進化的能量源被雌性吃掉。
那兩到三隻雌性已足以成為整個世界的禍端,它們是妖艷和殘忍的結合體,是沒有感情又嗜殺的蟲子。傳說中那是因為它們的慾望永不可能被滿足——它們至死渴望一隻雄性雷北克蟲,可是它卻早已在進化時,被自己以本能撕成了碎片,吞嚥下肚。
聽上去是個很有太古野蠻風格的悲劇故事,而實際上在更早時,雄性雷北克蟲是被允許成年的,雖然會有一場死鬥,但互有勝負,而不是之後一邊倒的情況。雖然自然殘酷的進化也讓它們堅決地與妻子們分道揚鑣。
在這片大陸,它們正處於雄性群居的時期,這一群大約有二十幾個,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一二歲,最大的,看上去也是領頭的,約有人類的二十五六歲。
它的一頭黑髮長長披到腰下,淺亞麻色布料寬大而隨便地束在略顯纖瘦的身體上,和其它蟲子不同的,它的眼中有著淺淡理智的色彩,智商看上去比它的同伴高些。
「我們一致同意你的提議。」它說,看上去是代表,「現在往哪裡走?」它擺出一副立刻就要上路的架式,它的同伴們同樣迫不及待地整裝待發。
「你們不需要收拾一些東西嗎?」弗克爾斯問,這麼一批人遷移應該有不少東西要帶吧。
「這大陸就是我們的家,物質隨取隨用。」領頭的雷北克蟲說。那絕美的容貌和嬰兒般純真的表情,讓弗克爾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它的意思是指它們習慣用搶的。
「你的名字?」它問,好奇地看著費邇卡手腕上紅色的咒符,那東西現在像是被刺上去的一樣,完全滲入了他的身體。
「凱洛斯·聖凱提卡蘭。」費邇卡說,確切地說這是祭品的名字。
「哦……」蟲子呆了一會兒,小聲咕噥了兩句——大約在默背名字——終於得出結論。「好長……我就叫你小凱吧。」它說。
「隨便你。」費邇卡說。弗克爾斯為這可愛的稱呼忍俊不禁,不過不久之後他就知道這群蟲子的思想簡單到什麼程度,它們的名字簡潔到甚至讓人有些哭笑不得,比如它們有人叫天空、樹葉、綠衍(溫塔大陸的一種常青樹)、鳥、伏魚……
所有隨便可以拉上來的蟲子啊,動物啊,植物啊都被潦草地拉來做這群美人的姓名,他知道這族群還有大量重名,但至少同一個群落裡為了方便不用同樣的名字。
同時在這裡,他也第一次極為清楚地感覺到,什麼叫「造物規則」。
以前相處之物多是人類,同類的規則不偏不倚,相似卻不相同。可是這群人,他一眼望去,從沒見過一個種族有如此絕對的,讓人除了驚歎再也找不到詞語的美麗血孔。那種完美與精緻是如此統一與絕對,清楚地寫著「神就是這麼規定」的牌子,卻毫無氣質可言。
以及它們的殺戮。
弗克爾斯這次確實是以親身體驗的方式,瞭解了那些被鑲在狂戰士皮甲上,所謂「殺戮之蟲」的本事。
事情是這樣的,剛上路沒多久他們就碰上了一隻地蝰——它的名字和生態是後來被費邇卡用冷嘲熱諷的語氣告知的。那種在土地裡盤踞的東西驀地從地底竄出,像一條突然昂起的巨龍,把一隻雷北克蟲高高捲起,在那巨大的身軀中它纖細得像根火柴棒。
他還還沒來得及驚訝,地面像有棵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般,無數道兩人合抱粗的巨大長蛇破土而出,盤根錯節,卻靈活地扭曲以抓住上面的生物,不知從何處還會突然冒出一顆蛇一樣的頭來,噴吐著暗綠色的毒氣!
這是一種生活在地表淺層,並在那裡生長壯大的生物——也就是說這些蛇身其實屬於同一隻,它能夠感應地面上的聲音來襲擊獵物,這麼一大群人可算讓它來了一頓大餐。
不幸的是,它碰到了一群雷北克蟲。
那會兒弗克爾斯一個沒站穩,重重跌在一堆土塊中,那東西力氣大得出奇,也許還包括刀槍不入,他下意識地抓緊身邊的男人,把他壓在下面,以防他被落下的土塊擊傷,一邊用力詛咒這佈滿太古變態魔物的大陸。
這時,他看到了所謂殺戮之蟲的殺戮方式。
他最先看到的是那只被高高捲到天空的雷北克蟲,地蝰收緊有力的軀體想勒死它,在巨大的身體下它纖細得幾乎看不見,可是弗克爾斯看見了,也許是他因為練劍而造就了一雙有著優秀動態視力的眼睛,他看到蟲子纖細的手毫不猶豫地掀起一片地蝰堅硬的鱗甲,然後像把鋼刃般,插進下面柔軟血肉的內部!
接著那高高昂起的身體靜止了一秒,從捲起蟲子的地方癱軟下來!蟲子利落地從高空跳起來,在藍紫天空中,它的身影像只白色的風箏。
它弄斷了它的脊髓!弗克爾斯想,視線的一角,他已經看到了它們的殺戮方式——又一隻雷北克蟲利落地把手伸進巨蛇的身體裡,當它再把沾滿血紅的手臂抽出來後,被廢了行動力的身軀已經癱瘓。
它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群沉默地幹著嫻熟工作的工匠,弗克爾斯聽到費邇卡在大叫——過大的轟鳴聲讓他必須大喊,「撥你的劍,弗克爾斯!」
上面龐大的蛇身壓了下來,一片黑暗遮住了視野,轉眼已到眼前!「劍尖向上,劃弧!」
弗克爾斯迅速照做,他並不明白費邇卡的用意,純粹是劍士的條件反射,因為覺得危在旦夕而必須做點什麼,也因為,說話的是費邇卡,他的意識裡只有聽從。
一道微弱的弧光悄悄地在頭頂亮起,像朝霞羞澀的薄紗,微弱地劃過。
「散開!」費邇卡叫道。
弗克爾斯一時沒聽明白,實際上那是個隸屬於古語言的單詞,只因在這個空間他才聽得懂意思。
光弧突然分開了。像被微風分開的水光,鱗鱗散開,變成無數細小的光絲,組成無數小小的菱形,像宮廷宴會華麗的水晶吊燈。
緊接著,頭頂的巨大蛇身嘩的一聲散開,像突然落下的陣雨般。
弗克爾斯怔在那裡,頭上確實像下了場小小的雨,他聽到無數細碎的東西呼呼啦啪地從他們身邊落下,落入猶在飛揚的塵上上;頭頂飛揚的土塊終於慢慢散去,視線中,他看到那蛇身已經消失了一半,另外的部分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分解——一粒粒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菱形肉塊掉了下來,沒有鮮血,像最和平的分解,轉眼間,像條龍一樣長的蛇身已經被分解殆盡,並迅速蔓延到另一隻交叉的身軀上!
他怔在那裡,看著那只龐然大物慢慢變成一地小小的菱形碎肉。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雷北克蟲像是感應到了危險迅速後退,只要不沾到蛇身它們就不會有危險,因為力量只能通過實體傳導。
煙塵已經散去,弗克爾斯第一次發現這東西究竟有多大——觸目所及之處全是翻起的土塊,盤根錯節的巨大身軀織成了一張不規則的網,但現在一切已被分解,前面的土地突然塌了一大片,遠遠的幾乎看不見盡頭,他意識到它實際上還有一大部分在土地裡。
是他幹的?
費邇卡嘲諷的聲線傳來,「如果你已經從你偉大的功績中回過神來,騎士大人,可否賞臉從我身上離開呢?」
弗克爾斯一怔,注意到自己還壓在費邇卡身上,連忙站起來。後者站起身,拍拍塵土。
「這把劍……」弗克爾斯說,「剛才它……」
「殺死了一隻地蝰,這件事就讓你那麼不可接受嗎,弗克爾斯。」費邇卡說,「不過我得承認,你用得比想像中好一點。還有,你最好小心點兒,它們看你的目光火熱呢!」他嘲笑道。一群漂亮的雷北克蟲眼睛發亮地盯著這個意外厲害的人類,被它們用這種目光看絕不令人愉快。
細魚——這是那位雄性首領的名字,是某種生活在滾水中速度極快的魚類,比較諷刺的是,很多年後常被作為女性的名字,擁有了纖細靈巧之意——走過來,可它並沒有沖弗克爾斯走過去,而是站到了費邇卡面前。
「你不太對。」它說。費邇卡揚眉,細魚繼續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你不只是你。」它疑惑地看著他。
「只是和束縛之名有些不同罷了。」費邇卡說,「比起這個,我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你們看上去年齡不一?」他問,突然扯到不相關的問題,但眼中的興趣卻又不像假的。
「因為進化時的那場戰鬥。」細魚說,「身體被『那東西』吃得多,年齡自然會小一些。」它說,連妻子的名字都不願意提。
「為什麼你看上去年齡最大?」費邇卡問。
細魚瞇起紅色的眼睛,「因為我把她們二個都吃了。」它說,眼中閃耀著與生俱來的恨意。
弗克爾斯目送它離去,造物的規則注定它們有著只存於傳說的絕世容顏,注定它們雖然夫妻卻必定反目,憎惡終身,他想,為什麼要如此規定?
「它剛才說你不是你,什麼意思?」他問。費邇卡沒說話,雷北克蟲確實是對力量直覺極強的生物,但還好好奇心不強。
他並不準備向弗克爾斯解釋,他不覺得他會明白,他也不需要他明白。
「你只要別弄丟你的劍就行了,弗克爾斯,」他譏誚地說,「我可沒空閒到向一個劍士的腦袋去解釋魔法原理。」
弗克爾斯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嘲諷,他握了握他的劍,一副愛不釋手的表情。「今天晚上……」他說,費連卡擺擺手,「是的,今天晚上繼續上課。」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事之一就是帶學徒,想不到在這麼個地方,居然多出個劍士徒弟來,詭異的是自己竟然在教他劍法。
天色暗了下來,然後維持著一片暗藍色,拒絕變成漆黑一片。弗克爾斯始終不明白這片大陸的晝夜是怎樣區分的,似乎要比人界長上很多,費邇卡也懶得跟他解釋,因為在他看來,這對一個劍士一點也不重要。
雷北克蟲們升起營火,之前它們剛剛經過一場惡戰,在蛋壁崖,一群多刺鳥襲擊了它們。
比起多刺鳥,弗克爾斯倒是對那片風景詭異的大山印象更深,它不是由石塊組成的,而是無數個約有三人高的圓形巨蛋堆組。那東西的觸感冰冷硬實,在碎石泥土中高高堆起,間隙處生長著各種沒見過的綠草香花,據說這是太古一種叫做「炎」的怪物的化石,「博學的法師」說——這是最近弗克爾斯送給同伴的外號——這些化石裡還有一些蛋是活著的,等待適合它們生存的炎紀到來。
在這只有一條寬不到半米的小路上,他們碰到了多刺鳥。那些鳥快如閃電,有著鋼鐵般的利爪,可以輕易透骨,它們在懸崖上借地利襲擊。
可它們再次敗在了雷北克蟲可怕的捕獵方式下,有翼魔物快如雷電般的一擊而退時,卻被比雷電更快的雷北克蟲一把抓住,下一秒,纖細的手指伸入魔物的肚子,掏出它們的內臟,然後把屍體丟下崖去。
所以沒過幾分鐘,他們已是滿手鮮血,有時弗克爾斯想,這些蟲子還真是受到溫塔的眷愛。
可是多刺鳥依然從懸崖的另一邊,像烏雲一樣沒完沒了地湧來,然後,在這裡,弗克爾斯學會了怎麼使用「線」。
費邇卡擺出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站在他身後,面色冷靜得讓他欽佩,聲音依然沉穩磁性,讓他跟著心安不少。
「劍尖向外,半舉,劃過去……動作慢點。」他說,弗克爾斯再次見識到這把劍奇妙的能力——一道細細的光線憑空出現在峭壁空無一物的空氣中,「拉長。」那個人說,弗克爾斯看到這道像初升的朝日般細細的線條慢慢的拉長……
「劍向上指,你是想幫那些鳥處理自己的同伴嗎,難道你看不到鳥會飛?」法師毫不客氣的諷刺,弗克爾斯很想問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些早已失傳的魔劍口訣,但又覺得他這種人知道這些似乎理所當然——世界上若有他不知道的事才奇怪呢!
一隻巨鳥的俯衝讓弗克爾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可那東西撞上空中飄浮的線,竟利落地被割成兩半,跌落在懸崖之下。
可那戰績絲毫打不動身後的費邇卡,他用譏諷的語調開口,「你是在繡花嗎,弗克爾斯。還沒想好線要怎麼擺?」
「如果你手癢可以自己試試,博學又萬能的法師大人!」
弗克爾斯哼了一聲,這邊戰況緊急。費邇卡揚眉,「這些東西,以元素之劍,如果動作夠熟幾秒鐘就可以解決了。」
弗克爾斯並不相信這把劍會有這樣恐怖的力量——山角處的魔物多得像雨前搬家的螞蟻一樣,可是費邇卡沒有理由騙他。「也許可以委屈您示範一下?」他不甘示弱地說,可是費邇卡並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身邊弗克爾斯的動作慢慢從笨拙到純熟。
為什麼?
這念頭突然跳進弗克爾斯的腦海裡,費邇卡當然可以為他示範!在這樣一個被遺忘的領域裡,他不再受到關於法師禁止使用鐵器的束縛,何況他根本不覺得這把劍是鐵器,它的力量如此強大,劍招如何已經不甚重要,那麼,這個法師為何不自己拿著劍行動,而要求他的保護呢?
他懂得比他多得多的咒語,使用起來必然不會像自己那樣費力。
為什麼他要讓自己幫忙,為什麼他從不動手?
這問題在他腦中漫開,他趁動作的空隙偷偷看了身後的男人一眼,他的站姿並不能說是氣定神閒,卻也絕沒有絲毫拿起劍,給他示範如何轉眼間幹掉所有多刺鳥的舉動。
為什麼?
晚上,他斜瞟著篝火邊的金髮男人,若有所思。不遠處,一堆蟲子亂糟糟地湊成一團,雖然這些天路上有些死傷,可數字竟然增加了,想必是間中有新來者加入,而它們是絕對不會懂得什麼叫打招呼。談得妥了、甚至談也不談便一起走,它們的社會的組織方面同它們的伙食一樣粗糙簡潔。
弗克爾斯侍候完那班斗蟲吃了飯,回到費邇卡身邊,那個人依然坐在火邊,他始終很沉默,垂著眼睛,像在思考什麼,他總在思考,而他永遠不知道他那龐大堅硬的精神世界裡究竟有些什麼。
「你有了它們,費邇卡,」弗克爾斯說,「它們會幫你鋪平一切道路,你現在根本用不著我。」他看著火邊那群亂七八糟的蟲子,它們的交流極為簡潔,秩序混亂卻又井然有序。
「沒人會蠢到拿一群只服從於本能的蟲子去賭博。」費邇卡說,「你必須留在我身邊,弗克爾斯,直到我允許你離開。」
「那麼……我可以說,你需要我嗎,費邇卡?」那個人說,綠色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在火焰下閃耀著明亮的光芒。
費邇卡看著他,沒有糾止他稱呼上的錯誤,這個人喜歡他,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甚至在他可以向他承諾整個大陸的時候,孩子般地選擇了另一個不知所謂的要求。
這個人……如果他需要,可以為他死,不需要任何誘惑和承諾,不是嗎,他揚起唇角,他居然會碰到這麼一個人。不久前他再一次遇到他時,他並沒有殺他,雖然他曾經無數次詛咒過他下地獄。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不是什麼不屑,而是因為他不想殺他。
他人生裡唯一為之心動、以及渴望的人,他不想殺死他。
「是的,我需要你。」他柔聲說。
那個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如此深情……甚至甜蜜,沒有以前那些試探與敵意,只有純粹的溫柔與深情。弗克爾斯伸出手,輕輕磨挲他的面孔,聲音柔和得近乎呢喃,「沒關係,我不想再問你什麼,我不在乎答案。只要這樣就好,告訴你需要我,我可以為你去死……」
費邇卡直視他,火光下,那人俊秀的唇角掛著絲做夢般的柔和笑意,他的手慢慢移到他的腦後,擺弄著他的金髮,他的臉湊過來,唇落在他的唇上。
口腔被撬開,那個吻深沉又火熱,卻又帶著膜拜般的小心翼翼。費邇卡複雜地看著他,並沒有反抗,那個人的力氣越來越大,直到把他壓在草地上。
身體被另一個人的氣息籠罩了,那種過於親近的感覺讓人有些不舒服,他不安地動了動,不確定這個人想幹什麼,畢竟如果他要求現在兌現諾言他也難以拒絕……
他放鬆身體,也許……這樣也好……
四唇略分,他聽到弗克爾斯長長鬆了口氣,可他依然沒離開他的身體,只是把他籠罩在他的氣息下,溫柔的吻不時落到他的臉上,輕得像雪,卻讓人煩躁不安。
可弗克爾斯顯然沒注意到這些,或者他已經習慣了。
「你討厭這種事,對嗎?」他說,直視他眼中的厭惡與迴避,「但是,我喜歡……我喜歡看你瞬間的沉淪,也許因為你太過自製和高傲了。那一次……」他的指尖愛憐地撥弄著他的金髮,「我沒想到我會那麼興奮,因為那一瞬間……你的眼中一片空白,沒有魔法,沒有不屑,只有快樂——」
他沒有說完,費邇卡突然粗暴地把他推開,翻身站了起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知為何話裡帶起的記憶讓他感到強烈的心煩,他本以為自己完全不在意那些的。
弗克爾斯抬起頭,看著他透露出極度憎惡的藍眸,開口:「不管怎麼樣,請你一定要記住,我們還有一次約定。我會讓你非常,非常,快樂的,費邇卡,沉淪並不是那麼糟糕的事……」
費邇卡的拳頭緊攥著,微微有些發抖,可失控只是幾秒鐘的事,他慢慢鬆開手。
「叫我凱洛斯。」他冷冰冰地說。
「好吧,凱洛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弗克爾斯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
金髮男子轉頭看向遠方,夜色下,弗克爾斯沒有看到那人優美唇角翹起一絲冰冷殘忍的笑容。「還有兩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