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吟,還沒睡?」
「哥,進來一下。」
談紹宇推開房門,發現一向將數學視為宿世仇敵的小妹,居然安安分分地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
「你別裝了。」他動手抽掉桌面上的課本,預計會看到一堆小說、漫畫,「我認識你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要演戲也別在我面——」咦?沒有?!
他盯著桌面,幾乎瞪凸了眼。
當了三分鐘的雕像後,又用力揉了幾下眼睛。
但,沒有就是沒有!
談佳吟笑笑地拿回課本:「我是要問你,這題聯立方程式怎麼解?算不出來後天韓姐會殺了我。」
不——不會吧?
以往,她不是一提到要教她數學,就哭著說要和他脫離兄妹關係嗎?後來,教了她三天之後,一提到要教這塊朽木數學,換他哭著說要離家出走。
他很難用言語形容這塊朽木到底有多朽,勉強要他說的話——那好吧,大抵就是比白癡好一點點,剛好介於正常和白癡的邊緣。
這還是基於兄妹情分,最口下留情的說法了。
每教一題,他就抓狂地猛捶心肝,一個晚上教下來,他內傷情況之嚴重,根本不是旁人所能想像。
就在那個時候,他相當同情岳飛,因為他終於能夠明白什麼叫「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他何止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簡直就是欲哭無淚,水深火熱了。
有人教數學教到想死的嗎?不要懷疑,就是他談紹宇。
可憐的岳飛,可憐的他!
再教下去,他實在不保證自己會不會在衝動之下,扭下她的頭丟到洗衣機去攪一攪,看能不能把那顆「無啥小路用」的腦子洗乾淨些!
這也是他為什麼不親自教她,反而請來韓紫築的原因。
說穿了,只是怕發生「弒妹血案」的人倫悲劇,他還年輕,還有大好青春、光明前程,一點都沒有上社會版頭條的意願。
可這會兒——要冒上社會版頭條的危險嗎?
他摸了摸妹妹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奇怪,沒發燒啊!
「吟吟,你沒事吧?」
「我很好。你放心,我現在進步很多了,不會再把你給氣到胃抽筋。」
「是嗎?」他一點也不掩飾滿臉的懷疑,實在是他這個小妹的數學程度——套句路口賣臭豆腐阿婆唱的歌仔戲:「火燒寒窖全沒望,搬山填海了憨工」。
談佳吟也不勉強他,只淡淡說了句:「韓姐答應我,如果我這回的期末考及格,她要跳辣妹鋼管舞給我看。」
談紹宇詫異地挑眉:「她真的這麼說?」
「對呀,而且還有邀請來賓的權利哦!」
談紹宇抿緊唇,分不清該哭還是該笑。
這的確很像韓紫築會說的話。
她骨子裡,有著最不服輸的堅忍毅力,演變至今,已不是家教費用的問題,而是她與吟吟的「私人恩怨」!
他一直都知道,要真讓她卯起來,她絕對有「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豪情壯志。
「你覺得——」他沉吟了下,「韓紫築這個人怎樣?」
「很好啊,我喜歡她。」談佳吟想也沒想,甜甜地回道。
「喜歡?」他因這毫不猶豫的回答而小小地愣了一下。
每回紫築來替她上課,總是炮火隆隆地從頭轟到尾,幾次他在一旁觀看,都被狂竄的火花流彈炸得頭昏腦脹,有一回甚至聽到她說:「這題你要有膽給我不會,我馬上宰了你做生魚片吃掉」!
要不是太清楚吟吟有將孔老夫子氣死的本事,他會以為自己遇上了血腥女暴君,將妹妹送上門給人凌虐。
而那身先士卒的小炮灰居然說很喜歡?
看來,他得多留意一下小妹的人格到底健不健全,她似乎——有著變態的被虐待傾向。
「韓姐為人豪爽大方,不矯情做作,我當然喜歡。」不知他心思已百轉千回,談佳吟眨著天真的眼兒說道。「而且,我知道大哥也很喜歡她。」
談紹宇斜眼瞥她:「你被她炮轟到連少之又少的腦漿都蒸發於無形了嗎?沒看到我們鬥到只差沒拳腳相向?」
「大哥才捨不得對她動手呢!韓姐是個很好的人。」
「是啊,任何人只要能夠忍受你幾乎白癡的數學程度,我都會覺得她是很好、很值得早晚三炷香去膜拜的人。」他不置可否地淡哼。
「唉呀!你怎麼這樣啦!難道你不想追她嗎?」談佳吟氣得跳腳。
「如果我活膩了,打算少個三十年壽命,或許我會考慮。」
「才怪!」談佳吟嬌憨地吐吐舌,「大哥心裡明明有她,老是看著她發呆,還敢言不由衷。」
談紹宇苦笑,沒否認:「她太自我,心裡容不下任何人。」
「才不是。我覺得她做任何事都盡心盡力,就像我數學明明很爛,可是她吼歸吼,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教,同一題教好多遍,換好多種方式,一直要教到我會為止。還有那辣妹鋼管舞,她其實不必這麼犧牲形象的,家教費又不會多個一毛半角,可是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她如果是個很自我,都不顧別人感受的人,有必要做到這樣嗎?」
什麼叫「吃裡扒外」?這丫頭完全一面倒,心都向著韓紫築去了。
聽她以三娘教子之姿演講完長長一串,他沒好氣地乾笑:「謝謝你的解說,原來你之所以一聽到要讓我教數學,就擺出五子哭墓的嘴臉,是因為我沒承諾跳猛男秀給你看?」
「不是啦,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是——」
「行了、行了,別拿我和你那顆豆腐腦比。」他歎了長長一口氣,「其實有時候我也在想,她並不是不顧慮別人的感受,而是不敢去顧慮,將所有人隔絕在心門之外,不讓任何人走入,也不敢去在乎任何人,我不知道她這麼做,到底是想保護自己,還是保護別人?也許,是我做的不夠多,不夠讓她相信我、在乎我吧!」
談佳吟聽得似懂非懂:「那,你會去追韓姐嗎?」
談紹宇揚眉一笑:「傻丫頭,我已經在追了。」
「啊?」這是哪能門子的追求法?她以為他是在製造敵人呢!
談紹宇揉了揉她的頭:「加油吧,我的」眼福「還得靠你努力呢!」
直到房門在他身後關上,她才愣愣地回神:「咦?我不是要他教我數學嗎?」
可以確定的是,在他還沒造就出和韓紫築一樣的堅強之前,為免在社會版頭條看到談家兄妹的大名,他暫時是不打算和她那顆烏龍至極的豆腐腦過招了。
「同位角互補?」談佳吟,你有膽就給我再說一遍!「一聲足以掀破屋頂的吼叫撥地而起。
「那……那不然……「面對著噴火大恐龍,可憐的小紅帽凝著淚,怯怯地不敢再貿然開口。
「拿去,自己量量看!同位角加起來如果是一百八十度,我韓紫築跟你姓談!「
而另一頭——
談紹宇笑了笑關上房門,隔開那直震九霄的虎嘯獅吼。
任何事都沒有絕對,同位角相加仍是有可能一百八十度的,如果正好垂直的話。
所以,她韓紫築還是有姓談的可能。
「好恐怖的嗓音。「房內的另一個人皺了皺眉。
談紹宇挑眉望去:「你不覺得她很——呃,活力充沛、熱情有勁?」
「是嗎?」賀書穎譏誚地揚唇,「如果我有幸不被震聾,我會考慮接受你的說詞。」
談紹宇愉快地低笑,倚坐在窗邊,一手擱在曲起的長腿上,另一手抓來一把杏仁果,隨意地拋玩著吃。
「你怎麼會請一個脾氣這麼差的人來教佳吟?」賀書穎不甚認同地擰著眉看他。
「吟吟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恐怕連最有教無類的孔老夫子再世,都忍不住要大歎「孽徒」呢,他們哪來的臉去挑剔人家?
「那倒也是。」
談、賀兩家是世交,他和談紹宇可說是從小一起混到大的。
打幼稚園開始,一直到國小、國中、高中,再到現在的大學,他們可說是「師公仔聖交」,形影不離,沒人比他們更適合被稱之為死忠兼換貼了。
談家的事情,賀書穎當然知之甚詳。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個性怯懦又封閉,常常心裡有事都不敢說出口,任家人為他安排一切,就算不願意也沒勇氣為自己爭取什麼,在外頭,更是個沒有聲音的人,當然,這樣就比較容易被欺負。
相對之下,談紹宇就比較率性敢言。第一次見面,是談紹宇上賀家來,在庭院裡找到了躲在花園中發愣的他。
後來,他發現談紹宇很懂他,許多他不敢說的事,都是談紹宇代他爭取,在學校也很維護他,還曾經很囂張地站著三七步,一手插腰,一手指著同學的鼻子放聲說:「你們要怎麼玩我不管,就是別動賀書穎,否則我們大家走著瞧!」
那時,他們才五歲。
小小年紀,就很有角頭大哥的架勢了,那個時候,他一直以為談紹宇長在後會去混幫派。
紹宇的豪情瀟灑,是他學不來的,有時,他真的好羨慕他的狂與傲,想做的事,就算天崩地裂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堅持,不像他,就是有太多的顧忌難以拋開,沒辦法如談紹宇這般,將生命活得精彩,活得淋漓盡致……
然而,不可否認,因為有談紹宇,他快樂許多。
前陣子,兩家曾經商量要將他與談佳吟配成對。這就是所謂的上流社會,連婚姻都得講究門當戶對。
不過很可惜的,他們彼此都沒那個意思,讓兩家父母好失望,不死心地直說要等佳吟大一點再看看,說不準他們一不小心就來電了。
賀書穎苦笑。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才不甘心當談紹宇的妹婿呢!
談紹宇只是笑笑地說:「死要面子。」是叫他當「妹婿」又不是「女婿」,不過就矮那麼一小截而已,計較這麼多!
賀書穎隨意翻看著滿桌的情書,他們之間一向沒什麼秘密。
「那人是誰呀?」他隨口問。
「外文系的搶錢妖女。」說完,又拋出一顆杏仁果。
唉呀!丟太高了,沒吃到。
他抿抿唇,再接再厲地拋出另一顆。
賀書穎搖頭歎氣,撿起那顆彈到桌面上的杏仁果入口:「聽說韓紫築這個人滿無情的。」
「見識到了。」他捻起一顆往賀書穎嘴巴的方向丟進去。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是嗎?那我的表情說了什麼?」談紹宇仍是十足的漫不經心,懶懶地往他身上靠去。
「正經點,你沒骨頭啊?」賀書穎皺眉推了推他。
「有啊!可你要體諒人家一介男子漢大丈夫,又要頂天,又要立地的,骨頭再硬都會累嘛!」他依然死皮賴臉地掛在人家身上不肯走。
「這種話你說得出口?」真是男人之恥。
談紹宇悶笑,在對方將他推去撞壁之前,優雅地坐直身子:「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呀,就是太嚴肅了,這樣不會很無趣嗎?害我每次看到你,都忍不住要逗一逗。」
「去你的,拿我尋開心。」賀書穎學他拿杏仁果丟人。
談紹宇眼明手快地以嘴接了個正著,嚼碎了入口後才說道:「你剛才說我怎樣?」
「你以前很討厭那種粗魯又大嗓門的女人,可是剛才,我看你臉上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
談紹宇不置可否:「她會粗魯兼大嗓門,可全是被你可愛的未婚妻逼出來的。」比起想將人給丟下樓的他,她算是相當文明客氣了。
賀書穎眉心一蹙:「佳吟不是我的未婚妻。」
「你嫌棄我。」談紹宇一臉哀怨。
「我有這樣說嗎?」
「有。我是吟吟的哥哥,你嫌棄吟吟就是嫌棄我。」
「談紹宇,你不要裝瘋賣傻!」
「我哪有!」他泫然欲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只差沒拿著白手絹哭天搶地。
「你喜歡她!」無視他賣力的演出,賀書穎毫不捧場地直言道出重點。
他不會笨到沒留意談紹宇三番兩次故意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太瞭解他了,愈是在意的事,談紹宇就愈會以嬉鬧來掩飾真心。
談紹宇神色一整,收起表演細胞,很大方地承認:「是啊,我喜歡她。你好聰明喔,給你拍拍手。」
賀書穎面色一沉:「你說的是真的假的?」
談紹宇跳下窗台,將剩餘的杏仁果全塞到他手中:「再認真不過。」
「你父母不會答應的。」
「沒關係,我斷奶很久了,不會哭著找媽媽。」
賀書穎神情凝重:「有必要這個樣子嗎?只是個女人罷了。」
「紫築不一樣,她很特別。」他談然淺笑。
「特別到值得你和父母鬧翻都在所不惜?」
「沒錯。」
賀書穎深深望著他,好幾次張口欲言,卻又吞了回去。
談紹宇抬眼一瞥:「怎麼了?你的表情好沉重。」
「我……」
簡單瀏覽過數十封已拆閱的信,那是這個禮拜的情書,而且賀書穎剛才已早他一步看過了。
他的信,幾乎都是由賀書穎拆封,也由他第一個閱讀,談紹宇從不吝與他分享,有時懶得看,還會叫他念給他聽呢!
他們之間——有種不分彼此的默契。
一連看了好幾封,沒找到韓紫築代筆的跡象,他抿抿唇,眼也不眨,全掃進垃圾筒。
現在是還可以共享,可有一天,要是讓他等到韓紫築的情書(他指的是以真實身份寫下的情話綿綿),那就怪不得他小器,只想私藏嘍!
收拾好桌面,見賀書穎仍是面色凝沉,他停下手邊的動作:「你到底想說什麼?」
「韓紫築對你而言——真有這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
「那我呢?是她重要,還是我重要?」他衝口而出。
談紹宇啞然失笑:「那怎麼能比?兩者之間又沒衝突。」
「如果有呢?你怎麼選?」連父母都阻止不了談紹宇,那他呢?夠不夠份量阻止?
談紹宇一怔,望向他眉宇之間的沉鬱,似有所悟。
「你——不要告訴我,你也看上她了!」
賀書穎一愣,別開眼。
「如果我說是,你會為我而放棄她嗎?」
談紹宇倒吸了口氣,震驚不已。
怎會忘了呢?書穎向來習慣壓抑自己的感情,就算真動了心,也不會表現出來啊!
「你該早點說的!」如果他早知道,就會離紫築遠遠的,不讓自己有動情的機會,不去傷害最好的朋友。可是現在……
望住他苦惱的容顏,賀書穎眸中有著難以解讀的複雜情緒。
沒有,他根本沒愛上韓紫築,他只是……只是不想讓他愛上韓紫築,不想他為韓紫築鬧家庭革命,真的不值得!
他不斷說服自己,他是為他好,可是……可是……他在騙誰呢?
心靈深處,其實有著很惡劣的念頭,拿著談紹宇對自己的重視在為難他,就只因為談紹宇太過在科韓紫築,所以,也引發了他心理的不平衡……
從小,談紹宇就極照顧他,因此,當談紹宇坦承戀上韓紫築時,他才會一時之間無法接受,談紹宇怎麼可以對別人這麼好!
他覺得自己像極了討不到糖吃的小孩,怕大人的心思被其他事物分去,就以哭鬧來表達抗議……
很不成熟,也很不理智。談紹宇一定想不到,向來沉穩的他,也會做出這麼任性的事吧?
可當他真正見到談紹宇愁鬱的模樣時,卻又開始懊悔不該這般為難他……
「到底是會,還是不會?!」他不讓自己後悔,堅持討個答案。
會?還是不會?談紹宇啞然。
感情不是遊戲,如何成全,如何相讓?
「我不會。」長長的沉默過後,他說出了他的決定。
「你——」賀書穎大受打擊。
他為了韓紫築,甚至可以不顧他的感受?
「對不起,書穎。紫築不是貨物,無法由我們來決定她的歸屬問題,若在以前,我不會和你爭,可是現在,我已交出真心,就必須為自己的感情負責。」
但是,賀書穎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在那年少輕狂的時代,他們甚至做過互換女友的荒唐事,可現在,他卻可以為了一個女人,不顧多年情誼?!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從來不會為了女人的事和我不愉快……
「紫築和那些女人是不同的!」以往他不曾認真,所以可以很瀟灑地說著:「合則聚,不合則散」之類的話,甚至書穎有興趣,他還可以很大方地讓賢,只要女方沒意見就成。
但是紫築……他沒有辦法灑脫,真的沒有!
「如果——我堅持和你爭到底呢?」賀書穎試探地問。
談紹宇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轉身,在開門的同時,低低地留下一句:「那就各憑本事吧!」
望著關上的房門,賀書穎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真的不惜為韓紫築,冒上多年情誼決裂的危險?
是痛心還是失落?他無法分辨……
這名女子,究竟有多特別,足以教談紹宇為她義無反顧、疾狂不悔?
當下,賀書穎心中有了決定。
他必須會一會她,看看她到底夠不夠資格,讓紹宇這般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