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黑衣人的武功並不高,依末鬼的能耐,幾招就能全部擺平。但他有意試探,便不急著下殺手,只著意觀察對方使出的武功門路。不料這幾人武功平平,招式也平平,使來使去,都是江湖上常見的招式,而且派別不一,像是臨時湊起來的隊伍,與他們第一次遭逢的那些訓練有素的殺手直有天壤之別,恐怕又是一群中了咒術的傀儡。
一刻鐘過後,末鬼已知這幾個人實力不過如此,再下去也找不出什麼線索,徒然浪費時間而已。更何況讓濮陽少仲單獨留在劉府,他也不能放心。心隨意轉,出手便不再留情。幾個黑衣人見他衣衫微動,只覺胸口一窒,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心脈已被震斷。
一個伏在一旁樹影裡的黑衣人吞了口口水,拍拍身周的同伴正打算悄悄退去,不料身旁的同伴卻沒有反應。他回頭一看,剛好看見他的同伴泥雕木塑般呆立,他輕輕一堆,對方竟「砰」的一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哇啊!」他不由自主的驚呼出聲,一跤摔倒在泥草地裡。
「指使者是誰?」末鬼彷彿臨世修羅般,冷冷的問道。
一陣尿騷味傳出,黑衣人竟嚇得尿濕了褲子,「我說、我說!是……是……」
陡然一陣氣勁破空聲響,直向末鬼逼來,末鬼側身向左飄開,這道冷冽的劍氣便自右方刺入地上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瞪大眼睛像是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一點血絲自他的喉嚨滲出,他無聲仰倒在地,已然氣絕當場。
月光下一個蒙面的鬼魅身影悄然而立。一襲連身的斗蓬從頭頂罩下,直垂到腳,連手掌也戴著手套。全身黑沉沉的裝扮裡,只一對眼睛閃著寒光。寬衣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看不清胖瘦,也不知是男是女。
末鬼和這個蒙面人隔著十來步互相對峙。蒙面人手上一柄利劍,劍尖平舉,對著末鬼。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
末鬼微微一凜,冷靜注視著蒙面人的一舉一動。
一陣微風吹過樹葉邊緣,蒙面人突然以極快的速度飛竄向前,手裡的利劍半空中自左向右劈下,劍芒勾轉出一道凌厲的銀光。
對方來勢快絕,末鬼也以快打快。兵器交擊間,叮叮噹噹的聲音密如急雨,轉瞬已過了十來招。
是鳳凰劍法?
末鬼心裡震動了一下。
難道真的是鳳凰火族?這個早該消失的族類……
殺之?擒之?
末鬼橫劍一擋,身形借方向後飄退,退入身後的樹林裡。
對方劍術精妙,身法奇快,猝然相遇,要殺已經極不容易,生擒更難上許多。末鬼向後退去,原意是要引蒙面人進入樹林,以牽制對方大開大合的劍勢;不料他才進入林木邊緣,就聽樹葉拂動,一頂軟網當頭罩下。末鬼身形一挪,向左竄去,正要脫離網子的範圍,一股銳利的劍氣突然自前方迎面而來,硬是將他逼入網內。末鬼心知中計,但他對敵經驗何等豐富?危急之中扭轉身形,往斜刺方向奔去;網子落下,他已經退到樹林裡。
「咚!」一聲低沉的鼓響自樹林深處傳來。
「咚!」又一聲鼓響自另一方向傳來。
「咚!」「咚!」「咚!」「咚!」「咚!」
鼓聲自四面八方傳來,節奏時而急如驟雨,時而緩如低吟,竟像是演練一首曲目般互相應和。
這是鳳凰火族的樂舞?
舞樂的人只有八個,但方位卻像易卦一樣巫幻莫測。他要找出生門的所在,才能闖出樂舞設下的結界。他一定能破解,卻需要時間。
但對方為什麼要拖住他?又為什麼要使用鳳凰火族的武功?真是鳳凰火族的人來找他復仇?或者只是想要誤導他?
他閉起眼睛,收斂心神,細細傾聽鼓聲的節奏。
濮陽少仲獨自留在劉府。躺在劉家特意為他準備的舒適暖衾上,一下子想著末鬼不知是否平安無事,一下子想著劉家悲慘的遭遇,忽而又想起自己的爹親和哥哥現在不知如何,愈想愈是心煩意亂,睜著炯炯的雙眼盯著床帳怎麼也難以入眠。
眼見月影西移,東方天空已經濛濛亮了,他才謎眼朦朧了過去。
忽然一陣細細的歌聲響起,哀婉淒清的女子音調隱在晨霧裡:
「……請問月兒……阿娘阿娘在何方……今夜何夜,可知兒想娘……」
來來去去,反反覆覆。風一來那低低的曲調像是要被吹散了,又像那唱歌的喉嚨已經泣出血來,再也唱不下去;風一周深沉的哀傷卻又聚攏了回來,帶著悔恨的痛楚像是要隨著不斷的歌聲永遠永遠的繼續下去。
濮陽少仲再也睡不著了。
他幼年失恃,其實已經記不得自己母親的樣子。但這哀傷的曲調竟像能挖掘人心中最深理的記憶一般,觸動了他心底那點早該遺忘的印象。母親模糊的形貌隨著歌聲漸漸鮮活了起來,好像可以看見裹在襁褓中的小小軀體,被護在溫暖的懷抱裡,聽著溫柔的搖籃曲滿足的酣睡……他想起劉霜霜房裡那幅圖,突然心有所感。圖中的婦人是她的母親,那個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她把對母親的思念畫了下來。
劉小姐,其實是個深情的女子吧!他想。
陡然歌聲一變!「想當初,山盟海誓……恨郎薄情,冷夜泣聲……」
這原是俚曲,也不知何人所做,在市井間流傳開來後,被一般歌廳酒樓賣唱的女子當成調情又帶著哀怨的俏皮歌曲傳唱,原是頗輕佻的一首歌。如今劉霜霜唱起來,同樣的曲韻裡,竟是纏綿中合帶著恨意,甜蜜溫柔和無奈心碎都摻和到了一起。
深情、卻又無限怨毒。兩種極端的情緒拉扯在一起,直叫人聽得渾身起栗。
濮陽少仲不由得坐起身來。剛才那個多情的女子,竟在一瞬間化為復仇的厲鬼了!
一陣輕微的碎裂聲傳來,好像是杯碗落地摔碎的聲響,歌聲也隨即停止。濮陽少仲一怔,一陣不好的預感裝上心頭,他趿上鞋,隨便披件衣服就衝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亮,濮陽少仲遠遠便見劉霜霜的閨閣房門微微晃動,一個纖弱的女子身影閃身入內,身上地上都染了紅色的液體,血腥味隨著晨風飄散。
濮陽少仲施展輕功一躍向前,直接撞門而入。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劉霜霜那一條染血的素裙,她的右手抓著一柄匕首,神情似哭似笑的呆望著自己手裡的利器,像在考慮要不要乾脆在脖子上也抹一刀還是直接插在心口上……大量的血液從她的左腕奔流而出,彎彎曲曲的刻畫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濮陽少仲嚇出一聲冷汗,大喊一聲,「劉姑娘!」一箭步衝到她身邊,立刻將她的手腕高舉過頂,出指點穴止血。
劉霜霜的臉色蒼白,神情卻十分冷漠。她靜靜的瞧著濮陽少仲手忙腳亂的撕下次擺替她包紮止血,滲著落汗的雙頰微紅,略見急促的呼吸顯出他的認真與緊張。
「你不怕我嗎?」
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濮陽少仲呆了一呆,他記得個把月前見到的劉霜霜,大家閨秀端莊有禮,怎麼想得到在短短的時間裡變成這樣?
他心裡一陣難過,溫馨道,「不會。為什麼要怕呢?」
這回答似乎讓劉霜霜稍感興趣,她略略抬眼,斜瞇著他,唇角擒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譏誚。「聽說你家世良好,也不圖我這殘花敗柳吧?為什麼留下來?」
濮陽少仲被她尖銳的話語問得一怔。他留下來純粹只是想幫忙而已,哪裡是要圖她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想幫忙而已。」
「哦。你能幫什麼忙?」
劉霜霜的神情和語氣都帶著不信任,他想這或許是她
被惡人欺負後對陌生人的一種不信任感。他原本想照實回答:來到這裡是為了怕洪寬再回來!但劉霜霜的痛苦就是因洪寬而起……想了想,他委婉的說道,「至少,如果有什麼壞人來,我可以將人趕跑。」
劉霜霜沉靜的注視著他,好像要從他的表情裡讀出這些話的真假。
濮陽少仲也回望著她。
劉霜霜眨了眨眼,冰雪一樣的表情似乎有點兒融化了。她嚅動了一下嘴唇,正想說什麼,一聲清脆的叫喚突然在門邊響起:
「小姐!」
一個穿著翠綠衣裳頭上梳著雙髻的少女快步趕了過來,神色慌急的拉過她的手腕瞧著,一邊忙忙的說道,「小姐,您怎麼又來了!」
劉霜霜瞪了她一眼。
濮陽少仲心頭一跳。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嬌柔女孩的眼神可以怨毒到這種地步,像是恨不得吃對方的內、啃對方的骨。他不由得回頭看看身後這個少女。
少女卻還是那一臉緊張的神情,著急的詢問,「要不要緊,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劉霜霜已經別過頭去,再度注視著牆上那幅畫,彷彿他們兩人都已經不存在一樣。
少女扯了扯濮陽少仲的衣袖,低聲說道,「奴婢要替小姐更衣,請公子先出去。」
「啊,好。」濮陽少仲點了點頭,走到房門忍不住又回頭看看這對奇異的主僕,朗聲說道,「有事叫一聲,我會在外頭。」
不多時天已大亮。
院子裡油碧的綠葉滾著露珠,反射初升朝陽的光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一片繁榮景象裡,只有地上那片已經乾涸的血跡毫不相襯的透露著反敗的氣息。
濮陽少仲不由得輕吐了口氣。
還好昨晚答應留下來,要不然現在劉霜霜可能已經自殺身亡了。
但他又不可能長住在劉府,每天注意著劉霜霜的動向。最好的方法還是早日抓到洪寬,看能不能讓她振作一些。
房裡再也沒有傳出聲息,他已經打算離開。
他抱拳向屋裡說道,「劉姑娘如果沒有他事,我就告辭了。」
不料話聲才落,房門咿呀一聲打開,穿著翠綠衣裳的少女急匆匆小跑步趕過來,著急的對他說道,「濮陽公子千萬別走啊!」
「嗯?」這個女孩大概就是那位杜鵑吧?濮陽少仲溫言道,「杜鵑姑娘有事嗎?」
少女像是因為對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而微微一愣,隨即低聲說道,「是我家小姐有事。」
「什麼事?」
「嗯,是這樣的,」杜鵑將聲音壓得更低,「小姐出事那晚,曾經想上吊自殺,被救後雖然一直鬱鬱寡歡,但也沒有再動過尋死的念頭,可是今早……」杜鵑抿了一下唇,「奴婢剛剛就是在問小姐到底是怎麼了,才會耽擱這麼久的。」
濮陽少仲不禁關心的問道,「那劉小姐究竟是?」
「她說是因為您!」杜鵑語出驚人,一雙眼睛定定的注視著他。
濮陽少仲一怔,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比武招親那天,我們家老爺見到您後,回頭就直誇您是人中龍鳳,如果可以和小姐結成良緣就是天大的喜事,當時小姐也默認了的。後來出了事,小姐再見到您,想到當初的戲言,自傷身世,悲從中來才會自尋短見。」
濮陽少仲心頭微微一酸。認真說起來,劉家父女一廂情願的想頭,自然與他無關。但他天性真摯熱情,一瞬間竟然覺得如果早知如此,說不定當初應了也好……
他搖搖頭用去這種幼稚的想法。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因為同情他而說愛他,他一定會狠狠的揍對方一頓。
他暗歎了口氣,道,「劉象的美意我會記在心裡,請劉小姐節哀。」
「奴婢知道小姐變成這樣,您看不上眼也是應該的。可是小姐正是脆弱的時候,極需要有人安慰,能不能拜託您進去安慰一下小姐?」杜鵑一雙眉毛深深蹙了起來,哀求的望著他。
可是要說什麼?劉霜霜因為再見到他感到痛苦才自盡,自己現在進去不是反而惹得對方傷心嗎?還不如聯合末鬼,早日抓到洪寬比較有用。更何況從昨晚到現在好幾個時辰了,末鬼還沒有回來,該不會遇上什麼麻煩了吧?他應該趕快去找末鬼才對。濮陽少仲頓了一下道,「我朋友可能遇上麻煩,我得立刻去找他才行,對不起。」
濮陽少仲才轉身,就聽屋裡頭劉霜霜的聲氣,冷冰冰的說道,「我只是想請他喝杯酒,說一聲感謝罷了。既然不肯,妳也不用勉強人家。」
濮陽少仲一愣,不由得停下腳步。言語帶刺和故做堅強都顯出她原是一個高傲的女子。
「濮陽公子……」杜鵑怯怯的拉著他的衣袖,「能不能喝杯酒再去,耽擱不了多少時間的。」
濮陽少仲想了想,點了點頭,回身一抱拳,「那就謝謝姑娘的好意了!」
樹林裡的鼓聲依舊,卻只剩下單鼓微弱的顫抖。
末鬼踏著方位,一劍斜刺而出,彷彿木偶娃娃的敲鼓者手上一鬆,手裡的鼓槌在鼓皮上擊出最後一個顫音,便滾下草地裡沒了聲息。
末鬼彎下身撥開擊鼓者的頭髮,果然見到一個青色的圓點。
又是咒術——真是鳳凰火族?
末鬼的眉心慢慢的凝起,有關鳳凰火族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裡迅速掘起。
那是一個痛苦的回憶。他原本以為他可以永遠不必再想起。
他深吸了口氣,右掌略略一動,手裡的劍像要捕噬獵物的靈蛇般輕輕顫抖。
女人、咒術。
如果你們消聲匿跡也就罷了,既然找上門來——
末鬼眼中的寒芒一閃而逝。他還劍入鞘,沿著來路大踏步離去。
酒杯已經觸及唇邊,濮陽少仲微微皺起眉頭。
有一股極淡的血腥味混在酒裡,像是有人將血滴進酒中一樣。他疑惑的望向劉霜霜。
「裡頭有我的一滴血。濮陽公子嫌棄了嗎?」
劉霜霜面上的笑容既譏諷又自嘲。他胸口一熱,仰頭一飲而盡,倒舉酒杯,一滴殘液沿著杯緣滴下。
劉霜霜訝異的望著他。
「說句得罪姑娘的話。」濮陽少伸直直的看著她,「姑娘還有大好的年華和將來,不必如此自傷自殘。」
「呵哼。」劉霜霜雙眉一揚,像是想笑,卻終究沒有揚起唇角,只冷冷的望著他,「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濮陽少仲望了一眼她置於案上的纖細手腕,裹傷的白布已經滲出一點血絲。他突然覺得有些生氣,不知不覺聲音大了起來,「人家欺負妳,妳也欺負自己,妳不覺得這樣太傻嗎?」
劉霜霜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
對一個受盡傷害的人這樣說話,濮陽少仲也覺得自己未免有點過份,只是話都說出口了,要臨時打住收回或道歉,都反而彆扭。想了想,濮陽少仲吸了口氣,乾脆痛痛快快的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是覺得,與其拿刀割自己,還不如拿把刀把洪寬砍了!」
「你是說,殺了?」劉霜霜愣了一下,突然咬牙切齒的迸出一聲笑,「是啊,你說的對,……可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表情漸漸變得迷惘,怔了半晌,才喃喃的念道,「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一直、一直……」
「想幹壞事哪裡需要什麼理由?」濮陽少仲不屑的說道,「總之是他喪心病狂,劉姑娘別太難過了,我也會想辦法抓到他的。」
「為什麼幫我?」劉霜霜突然問道。
咦?剛才不是問過了嗎?濮陽少仲一笑答道,「沒有為什麼。」
劉霜霜靜靜的看了他一會,突然垂下眼睫,歎了口氣,「……你走吧。」
「呃?」
劉霜霜閉起眼睛,表情已經變得冷漠。
濮陽少仲一愣,一時也不知是定是留好。
杜鵑見他尷尬,輕聲的喚道,「小姐?」劉霜霜沒有反應,杜鵑怯怯的伸手要去拍她的肩膀,猛見劉霜霜睜開眼來,「啪」的一聲,杜鵑臉上已經著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
「妳!」明明好端端的說著話,怎麼突然就動手打人
了?濮陽少仲又驚又氣,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對。
「賤人。」劉霜霜輕蔑的停了一聲。突然微微一笑,轉頭對濮陽少仲說道,「你算什麼?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以為我真給你喝我的血?哈哈。」她仰頭笑了兩聲,「雞你知道吧?不過就是畜牲的血嘛。」
濮陽少仲見她瘋瘋癲癲,似乎也不是有意罵人,一句難聽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似乎是誰發現了閨閣外頭的血跡跑去通報劉魁。劉魁喘著氣慌慌張張的衝了進來,一眼見到劉霜霜手上的紗布,臉孔都揪成一團,連聲問道,「怎麼了,霜兒妳怎麼了?」
劉霜霜一眼向外瞥去,看見自己的父親,也看見一個黑衣的青年悄沒聲的立在門柱邊。她的視線緩緩移動,又注視著牆上那幅畫,任誰說什麼也不吭聲了。
末鬼已經回來,濮陽少仲也打算藉機告辭離開。不料他一站起,胸口突然傳來一陣悶痛,他撐著桌沿站了一會,卻又無事。他心裡一陣奇怪,一時間卻也無暇多想,跟著劉魁和末鬼就向外走了出去。
劉魁領著濮陽少仲和末鬼退出劉霜霜的閨房,神色已經平靜許多,跟著就要人去安排末鬼的住處。
末鬼只道,「不用麻煩,我們等會就走。」
明顯的失望寫在劉魁臉上,他卻也不強求,躬身做了個揖,「不知道您會來。劉府今遭劇變,不能好生款待,是我這個主人沒有盡到地主之誼。霜霜這樣子,我實在……唉,兩位如果肯在府裡多住些時候就好了。」
濮陽少仲憋了半晌,見他已經有點語無倫次,忍不住問道,「劉老爺,為什麼不給劉小姐延醫治療呢?我聽人家說,其實患了瘋病的人只要適當的吃藥看病,加上轉換個環境什麼的,都還是很有希望復原的。」
濮陽少仲的話多少帶了點指責的味道。劉魁愣了一下,這才緩緩說道,「城裡的名醫我是都請遍了,」他歎了口氣,「有的說小女根本沒病,有的說她一輩子就這樣了,還有的給小女趕出去後,到外頭說三道四的……」
濮陽少仲一時無言。之前他們的確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話。那豈止說三道四?人傳人、話傳話,補風捉影的結果,連沒有的事都能編得像真的一樣!
濮陽少仲還在胡亂想著,末鬼已經抱拳說道,「叨擾了一陣子,我們也該告辭了。」
咦?這麼快!濮陽少仲一愣,末鬼向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也就一起辭了出來。
兩人離開劉府,找了家臨近的酒肆坐下,濮陽少仲迫不及待的問道,「你昨晚是不是追那個黑衣人去了?結果怎樣?」
「那些人也是被人下咒驅使前來的。」末鬼看著送上來的一壺濟和兩個空杯,也不避忌有人在旁,跟著就道,「林子裡也有埋伏,我差點脫不了身。」
大約是擺酒瓶的時候,晃動大了些,幾滴酒液灑了出來。酒保連忙賠不是,加倍小心抹了桌子又替他們在空杯裡倒酒,這才退下。
「這麼厲害?」濮陽少仲不由吃驚。能讓末鬼動劍已經要有點實力,更何況是要讓末鬼差點脫不了身。
「嗯,我想還是別管劉家的事了。」
「啊,可是——」
濮陽少仲話還沒說完,末鬼突然啪的一聲拍桌而起,將嘴裡的一口酒全吐在地上,高聲怒道,「什麼東西?這也能喝嗎?」說著,一揮手臂,將桌上的筷子筒、調味瓶都掃下地去,頓時兵兵一陣亂響,十來雙筷子、醬油醋罐什麼的黑黑水水灑了滿地狼藉。
論鎮靜隱忍的功夫,根本就沒有人能和末鬼一較高下。末鬼這一發作,濮陽少仲頓時醒覺過來。幾日前他們還給人跟蹤下蒙汗藥,末鬼現在大概是想『清場』吧。他環視了一下整間酒肆,原本就生意冷清,沒什麼客人了,給末鬼這一發作,幾個有心要趁自食的也就藉機跑了。那掌櫃的一見這情景,倒也硬氣,丟下算盤快步過來,說道,「客人,您不喜歡小店的東西,是小店的東西入不了您的法眼,不收您的錢也就是了。我們小本生意也只圖個餬口而已,何必這樣?」
末鬼將酒瓶一堆,說道,「你自己喝喝看。」
那掌櫃一陣疑惑,接過來喝了一口,居然也噗的一聲
吐了出來,臉已經全綠了,連聲道歉道,「對不起、是小店的不是,居然……」眼看兩人身上都帶著行李,連忙賠笑道,「客人您要住店嗎?小店後面有一間房還算清幽,原本只留著自己家裡人休息的……唉,一切開銷都算小店給您賠不是,這麼著可好?張全,還不快帶客人到裡頭去休息!」
濮陽少仲幾乎忍不住笑。那酒他也喝了一口,雖然不是什麼好酒卻也沒難喝到要吐出來的地步。也不知道末鬼是使了什麼手法偷天換日的——他連忙低頭收拾行李掩飾過去,跟在夥計身後往後頭客房行去時,還一邊聽掌櫃的低聲怒吼,「兔崽子!你是存心和店裡過不去?給客人端這什麼東西?還不快去收拾乾淨!操,扣你十天的工錢!」
濮陽少仲望著末鬼黑沉沉的背影虛晃了一下拳頭,決定要離開時一定要給那可憐的小二一點甜頭。
雖說是不給客人住的廂房,收拾得卻恁是乾淨整齊。夥計退下去不久,一個約可三、四十歲的婦人,敲門進來說聲,「兩位爺好,這是掌櫃的給兩位爺賠禮的,菜也是我親手給兩位做的。唉,我男人就那個硬脾氣,也不會說話,得罪了人也是他活該。這菜如果不對爺的口味,看爺想吃什麼,隔條街就是有名的億升樓,我給爺叫菜去。」說話間桌上已擺了兩則碗筷,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跟在她身邊,也幫著從食盒裡布菜倒酒。兩人眉毛眼睛都有點相像,一望而知是母女。
濮陽少仲覺得這是一家老實人,這樣欺負人他有點過意不去。眼看菜餚雖不名貴,卻都調理得精緻乾淨,他趕忙從腰袋裡摸出一小塊碎銀遞過去,說道,「謝謝你們。」
那婦人咧嘴一笑,卻搖頭不肯收。拉著小女孩的手正要退出去,末鬼突然說道,「大嬸,能不能請問您一件事。」
「爺請問。」
「您知道劉府嗎?就是之前出了大案子的劉魁府第。」
「咦?」婦人像是吃了一驚,疑惑的看了兩個青年人一眼,這才續道,「知道的。那是這城裡除了縣衙之外最大的府邸了。最近還出了大事……唉,可憐見的,我那侄女兒……」說到這裡,她似乎驚覺自己太多口了,連忙打住。
「實不相瞞,我們是官差。」末鬼頓了一下,自懷裡取出一面令牌,溫聲說道,「大嬸請看。」
令牌上金粉鏤刻著兩個古體的『宰輔』字樣。
這是朝廷的前丞相,人們尊稱『宰輔』的宰輔大人手底下人所用的令牌。宰輔在位百餘年,治績卓著、高風簾節,是民間戲曲鼓兒詞裡經常被提起的人物。一般人民都知道他。用這個令牌來問話簡直比皇帝的命牌還有用。
但濮陽少仲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他知道宰輔是末鬼的恩師,也是末鬼效忠出死力的對象,但宰輔早已死了,末鬼也不是殺手了,沒事還留著這樣的東西幹什麼?
對一個死人念念不忘,難怪木頭一樣死氣沉沉……
濮陽少仲這一點孩子氣的心思,末鬼自然無法理會。他逕自說道,「劉霜霜是劉魁的獨生女兒,偌大家業也只有劉霜需可以繼承,內神通外鬼要謀奪家產也是可能的。劉家已經死了不少人,為了讓犯人早日伏法,避免再有無辜者受害,希望妳能知無不言。」
「……唉、噯,這是怎麼說唷。」婦人雙手合十對令牌喃喃低語了一句什麼,又抬頭看了兩人一會,覺得怎麼看他們也不像是歹人,這才輕輕歎了口氣,低下頭對小女孩說道,「茜兒乖,先把這些收到廚房裡去。」小女孩點點頭邁著小步子去了,她才回頭說道,「我的侄女兒叫翠兒,是從小就賣給劉府——那年頭生計不好,她爹又患了重病沒錢可醫,她娘才讓她進劉府的。劉府待下人一向寬厚,雖說是賣了,逢年過節的倒也都肯讓她回來看看家裡。聽她娘說翠兒在劉府裡過得不錯,跟劉小姐也蠻投緣的,是劉小姐跟前的使喚丫頭。」
「劉家這麼一個積德行善的人家,也不知是沖克了還是怎的,自從劉夫人上香出事後,就不得安寧,隔幾日就有一個丫頭從後院抬出來。」她打了一個寒顫,眉心凝得緊緊的,抬頭看了兩人一眼,見他們都聽得十分專注,也就大著膽子說了下去,「端陽節時翠兒還回來過一次,她娘問她劉府裡的情況,那時我剛好過她家幫著弄點針線,就聽她說劉府裡侍候小姐的幾個大丫頭都死了,只剩下她和一個新來的叫杜鵑的。她娘擔心得要給她贖身,翠兒就築了,說小姐也一直趕她走,還給了她一點首飾細軟什麼的,但她說主母才剛去了,小姐身邊除了自己以外也沒什麼人能說點體己話,也就不肯離開。誰知道……隔沒多久,連翠兒也……」
婦人說到這裡,眼眶已經紅了。她剛頭掩了掩眼角,濮陽少仲站起來倒杯茶給她,她雙手抖著捧住茶杯也就喝了大大一口。
「妳說端陽節時翠兒還回家過,那時她身體是不是有什麼異狀?不然好端端的怎麼就撒手了?」末鬼問道。
「就是沒有啊!」婦人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顯得十分激動,「抬去給仵作驗了,說是好好的找不出半點傷痕,她娘不信邪,叫幾個郎中看了,也都說看不出死因!」
濮陽少仲望了末鬼一眼。許多江湖上的手法殺人不見傷痕,一般仵作驗不出來,末鬼說不定有辦法?才想著,果然見他微微斂了一下眉,又問,「翠兒下斂了?」
婦人像是有預感這黑衣的青年等會會提出什麼要求一樣,她心裡又是驚訝又是駭然,結結巴巴的道,「是、是啊,天氣這麼熱……」
「在哪裡?」
「啊?」
「翠兒的墳在哪裡?」末鬼緩緩的說道,「大嬸也不希望翠兒死得不明不白吧?」
「可是仵作和郎中都已經看過了。」
末鬼只是靜靜的凝視著她。
那婦人神色一緊,有點惶恐的左右看了看,「要不要知會她娘……」
「別說吧,喪女已經很可憐了。」
婦人咬了咬牙,頭一點,「好,翠兒的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