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有間店舖,門口掛著繡有「元家面」的短簾,一股濃郁的香味自店裡傳出,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放慢腳步,在這近午時分,是誘惑也是折磨,惹得人都餓了。
此時,一名妍媚秀麗的女子走了出來,肩上挑著扁擔,扁擔一端吊著竹編櫃子,另一端吊著竹籃,裡面放了個用布緊緊裹住的圓滾物事。
「我去送面嘍!」朝裡一喊,她步下台階,抬頭見外頭飄著雨絲,雨不大,她也就不以為意,依然朝河港走去。
即使一身樸素,也掩不了她動人的姿色,她的麗顏帶笑,腳步輕快,肩上挑的扁擔彷彿沒有重量,懸於兩頭的竹櫃、竹籃隨著她婀娜的身子一搖一擺,形成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哎呀,元老闆,你不在店裡啊?虧我還趕著去吃麵呢!」一名經過的男人看到她,掩不住一臉失望。
認出是店裡的常客,元綺停下腳步,笑靨燦爛地說道:「您還是可以去呀,我送完面馬上就回去了。」
「那就好。」男人開心咧笑,總算發現美人兒正淋著雨。「在下雨耶,要不要我幫你撐一下傘?」說著,手中的傘就要遞過去。
「沒關係,這點小雨淋不濕的,您先到我們店裡吧。」元綺微笑推拒。「先說好,別吃太快,等我喔!」朝他眨了下眼,融合了嫵媚及俏皮的誘人風情,讓那男人的魂都飛了。
「好、好,元老闆,我先上店裡點菜,你快去快回喔!」男人拚命點頭,興高采烈地走向麵館。
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元綺眼中閃過一抹黠光。這客人食量可大呢,等越久,吃越多。她愉悅勾唇,繼續往前走,不多時,已可看到河港。
豐沛的河川孕育了富饒的土壤,便捷的漕運加上規劃完善的河港,更為京城帶來繁榮富庶,全國的貨物皆經此轉運,令人歎為觀止的奇珍異寶、熱鬧非凡的情景處處可見。
對哪艘船又載來哪些稀奇的事物沒興趣,元綺連分神去瞄一眼也不曾,直接走向河岸邊最大的一間店舖——黎氏漕運。
「打擾,面來嘍!」她踏進鋪子,笑著招呼道。「放外頭嗎?」
「太好了,我快餓死了!」一看到她,店裡幾名忙翻的大漢欣喜歡呼,有人猴急伸手就想把她扁擔上的東西卸下。
「欸、欸!要吃進內室吃,被客人看到像什麼話?」店裡石掌櫃斥喝,儘管他也已饞得直嚥口水,還是得扮黑臉維持秩序。
「石叔,對不起,我馬上把面送進去。」元綺歉笑,挑起扁擔往內走,不見遲疑的步伐,顯示了她對這兒的熟稔。
店舖後方第一間房間,是夥計們吃飯、休息的地方。元綺把東西放上大圓桌,打開竹櫃,將竹櫃裡一碗又一碗的面陸續取出。
跟在她後頭的大漢們,一進內室,立刻爭先恐後地搶了起來。
「哪一碗是銀芽面?」
「我的是招牌面,給我給我!對了,掌櫃剛交代說他的蛋花面幫他留好,誰要是再敢把他的分吃掉,他就扣誰的薪餉。」
「那是我的三絲面,你拿錯了啦,你叫的明明是陽春麵!」
你推我擠加上一陣混亂,一群漢子吼起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都快把屋頂給掀了。
「我湯都還沒倒呢,你們怎麼吃啊?」元綺又氣又好笑,搶不過幾雙大手,乾脆將竹籃往旁一抱,板起臉佯怒道:「把碗全都擺回桌上,不然我當場把東西收走,不做你們的生意!」
語音一落,只見一個個外形豪邁粗獷的漢子,頓時都乖得像小羊似的,把碗放到桌上,然後巴巴地看著,就怕到嘴的美食真的飛了。
元綺忍住笑,取出竹籃裡的圓形物事,把布一層層揭開,出現一個大銅茶壺。
原來每個麵碗裡只擺了麵條和配料,怕面浸久會糊,也怕途中搖晃湯會撒,所以湯另外用銅壺裝著,還用厚布層層包裹,這樣也較能保住湯的溫度。
在眾人的注視下,元綺提起銅壺,壺身一傾,黃澄的湯汁呈一弧線注入碗裡,隨著熱氣芳香四溢,瀰漫了整個內室。
「來,三絲面是哪兩個人的?蛋花面三碗、陽春麵一碗……」元綺一一點名,拿到面的人立刻閃到一旁,顧不得湯燙,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全都一臉心滿意足。
「……哎呀,多了碗雪菜面。」分到最後,元綺低喊一聲,盯著手上那碗麵,看起來好懊惱。她眨了眨眼,美眸閃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光芒,才又開口:「帶回去也麻煩,不然,這樣好了……」
「沒關係,我買,我正嫌一碗不夠呢!」話還沒說完,馬上有人自告奮勇,面的美味讓他吃掉一碗還意猶未盡。
「你夠胖了你,少吃點,那碗雪菜面我要!」又有人加入戰局,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內室,因為一碗麵再度變得鬧哄哄的。
身形纖細的元綺被擠出圈外,不禁氣惱翻眼。她話都還沒說完呢!這可是她特地多煮的,又不是給他們的,搶什麼搶啊?
「你們在做什麼?」突然插入的淡然問句頓住了所有人的動作。
眾人抬頭,看見一名俊傲男子站在門口,臉色全都變了。
男子身形挺拔,溫文俊雅及懾人氣焰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即使唇畔帶著淡笑,但那無形散發的氣勢,仍讓人見了即打從心裡臣服,不敢造次。
「少爺……」有人怯怯地喊了聲,捧在手裡的麵碗,下意識地往後藏。
「少爺,您來啦?就、就……吃飯嘛!」膽子大些的人,嘿嘿訕笑企圖矇混過去。明明是掌櫃說少爺今天不在,他們才敢叫元家面來吃,沒想到卻被逮個正著。
聽到他的聲音,背對門口的元綺微微一震,她緊抿著唇,把心裡的波動全然抑下,沒回頭,故作從容地整理東西。
黎之旭走進,視線在眾人臉上掠過,對那抹窈窕的背影視若無睹。
「內室怎能隨便讓外人說進就進?要是丟了東西,責任歸屬要如何釐清?堂堂黎氏有臉找一間小店索賠嗎?」他的語調溫和得像在閒話家常,卻讓一干人等全低下頭來。「若傳了出去,恐怕要讓人以為咱們黎氏仗勢欺人了。」
聽似訓勉夥計的話,矛頭全都又刺又利地指向一個目標——說她的店小?暗指她手腳不乾淨元綺氣得咬牙,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
「會托船運的東西哪個不是又大又重,一個弱女子要怎麼挾帶出去?若丟了東西就想賴人,不是仗勢欺人是什麼?」她掩唇輕笑,像在喃喃自語,不大不小的嗓音卻清楚地傳進在場眾人的耳裡。
黎之旭挑了下眉,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她身上掠過,眸色轉深,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咱們船運行供膳,大夥兒何必浪費錢買外食?」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繼續對眾人曉以大義。「買來的東西也不曉得乾不乾淨,要是所有人全吃壞肚子,整個黎氏不就跟著停擺?暫停營運事小,各位的身體健康可不能鬧著玩。」
「要不是主子供的伙食難吃,誰想多花錢?」元綺一雙美眸已快噴出火來,揚笑的麗顏卻更加明艷動人。「知道這狀況,該做的應該是檢討自己的缺失,而不是拿別人的東西來大作文章吧!」
黎之旭看向其中一名夥計,微笑徵詢:「伙食很難吃嗎?」
那人嘴裡還塞著面,突然被問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忙不迭地搖頭。
說實話,黎氏的伙食好得沒話說,每餐五菜一湯必見葷,還有任人吃的白米飯,這可是放眼所有船運行都無人能及。偏偏人就是犯賤,再好吃的飯菜吃久了多少會膩,加上元家面的湯頭好、滋味鮮,只要吃過鐵定上癮,隔個三、五天就想叫來解解饞。
「就說吧,難吃到讓人直搖頭,怎能怪他們買別的東西來吃呢?」元綺歎氣,故意曲解那人的話,眼角眉梢盈滿得意。要來陰的誰不會?他使出指桑罵槐這招,她就用無中生有外加借刀殺人回敬!
他哪有這麼說那人眼睛瞪得老大,急著把面嚥下,卻岔了氣,嗆咳起來。
「哎呀,瞧,被主子的淫威給嚇著了。」元綺嗔怪地睨了黎之旭一眼,趕緊過去,輕拍那人的後背,又是倒茶、又是掏出手絹為他擦拭。「來,喝點茶,順口氣。」
黎之旭瞇起了眼,淡漠平靜的表情開始有了裂痕。
他可以對她那些暗諷的話充耳不聞,也可以強迫自己對她的姣美視而不見,但她那幾乎將男人環擁入懷的舉動,和不住體貼輕撫的手,毀了一切。
曾經,那雙手只溫柔地撫在他身上……他握緊拳,把心裡再次被狠狠撕開的傷痛努力抑制,然而明顯的怒意仍張狂地往外發散,壓得在場眾人喘不過氣來。
「這兒是黎氏漕運,誰准你在這裡說話?」黎之旭終於直視她,自黑眸透出的眼芒卻是如此銳利冷冽。
完了,又要開戰了……沒人敢看向主子的表情,除了為變成犧牲品的同伴默哀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大口大口地趕著把面吃完,準備一找著機會立刻開溜。
元綺深吸口氣,抬頭迎視他的目光,即使已做好準備,他那無情的視線仍深深地刺痛了她。
「有人叫面,我就送來,僅此而已,不需要說得這麼嚴重吧?」她強迫自己揚起輕鬆燦爛的笑靨,一如這些年來,她要他看到的她一樣,沒有他,她可以過得更好。「還是黎當家被人說中痛處,惱羞成怒了?」
「元老闆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黎之旭低聲笑了起來。「既然都是生意人,就該知道內室是閒人勿入。難不成你的廚房會隨便讓人踏進?那倒好,下次我再帶人進去參觀參觀。」
「不把東西送到內室,難不成要我把面一碗碗擺在船運行的櫃檯上,昭告天下說黎氏的伙食比不上我的元家面嗎?」元綺嘴角輕蔑揚起,即使他說的有理,仍能反擊回去。「想偷師用不著找這種借口,如果聘不到好廚子,你只要直接請益,我很樂意大方傳授幾個秘訣的。」
「秘訣?我們黎式漕運可不需要靠賣嬌賣笑來拉攏生意。」黎之旭冷冷嗤笑。「元家面吸引大批客人上門的恐怕不是高超的手藝,而是元老闆的溫柔款待吧?」
早已聽慣的流言自他口中說出,成了傷人至深的詰問。元綺無視心頭絞擰的痛楚,背挺得筆直,要自己別被打敗。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她也沒必要再去多做解釋,在他心中,他早已將她定了罪,根深柢固,再無轉圜的餘地。
無所謂,他想看到這樣子的她,她就讓他看到這樣子的她!
「原來咱們元家面的特色,黎當家全都一清二楚啊。」將真實的情緒抑下,她掩唇輕笑,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儘是萬種風情。「我這間小店比不上黎氏的家大業大,只能憑著小女子的一己之力,當然是能用的籌碼就全都用上嘍!」
沒人發現,那雙因笑彎起的美眸深處埋藏著心死的淒冷,包括他,都被她的故作無謂給瞞過了。
黎之旭俊眸微瞇,眸色深沉得宛如無際的幽暗,不見一絲光亮。
向來冷靜自持的他,只有在面對她時,即使凝聚了所有的意志,仍無法掌控澎湃的情緒。因心痛、因嫉妒,這些激烈的感覺幾乎將他的心肺撕裂,她卻依然揚著艷麗的笑,在他流血的傷口再狠狠笞上一鞭。
「這才能我自歎弗如,真的得好好請益了。」滿腔的痛與怒,找不到出口,只能藉由尖銳的言詞宣洩。「要是能靠著笑言幾句生意就自動上門,我也毋須鎮日忙碌奔波。」
元綺心頭火起,笑顏不減地頂了回去:「黎當家謙虛了,多少姑娘找盡借口只為了見您一眼,就連破銅爛鐵都拿來托運,您明知道,不也笑盈盈地收了?還送上一句歡迎再次惠顧,逗得姑娘家心花怒放,趕明兒又拿無關緊要的東西來寄。若要說到賣弄魅力,您比我還在行吶!」
「和氣生財,不然你要我板著一張臉把客人全嚇跑嗎?」笑話!明明是她用嬌媚的神情把男客人迷得神茫魂酥,現在倒還反過來指責他?
元綺氣壞了,已無法再維持臉上的笑容。她傲然抬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同樣的事,為何用兩種標準來看待?男的就叫應對有度,女的就叫風騷放蕩?她受夠這些無端的詆毀。「倒是你,別因為夥計叫了我的東西就胡亂遷怒,有本事就把伙食弄好一點,也省得夥計為了幫你保留面子,只敢背著你偷偷叫面!」
原本隱於虛偽平靜下的暗潮洶湧搬上了檯面,大夥兒全都不敢吭聲,很有默契地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上回他們兩人整整吵了一刻多才停止,這次不曉得要花多久?要不是被困在這兒,他們真想開個賭局開始下注了。
「就算是,又如何?」黎之旭雙手環胸,藉著身形優勢,居高臨下地睥睨她。「這是黎氏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用外人來置喙。」
理智清楚告訴他,他該做的,是冷冷撂話要她別再踏進黎氏,然後轉身離開。但他做不到,步子像被什麼給拉住了,依然在這裡和她唇槍舌劍纏鬥不休。
外人?這個無情的詞彙震得元綺腦海一片空白。
她該慶幸嗎?他說的是外人,而不是仇人,這表示現在的她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思及此,她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分不清,她是寧可他恨她,還是寧可他已不把她放在心上。
元綺暗自握拳,沒讓心頭的軟弱表現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依然是艷麗自信的元家面老闆。
「我也不想管閒事,偏每次送面到黎氏就像進入龍潭虎穴,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在這兒耗。讓不讓送?一句話。」
黎之旭看著她,那讓他深戀又痛恨的她,簡單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不讓她踏進這裡又如何?她依然佔據他心頭的一角,任他用盡方法都無法抹去。即使她的存在是痛,他卻寧願讓那痛鑽入骨髓,伴著他一生。
「少爺……不要啦,別跟一間小店一般見識……」見氣氛僵持不下,一旁的夥計幫著打圓場,怕主子氣極真的下了禁令。
此時,有陣匆忙的腳步聲從鋪子那邊傳來,布簾被唰地掀開。
「終於有空檔吃飯了,少夫人,我的面呢……」石掌櫃邊走邊嚷,等看到裡頭狀況不對時,已經來不及,那聲稱呼點燃了引信——
「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黎家早就沒有少夫人!」
激動的斥喝分別從黎之旭和元綺口中爆出,意識到自己喊了什麼,以及聽到對方的話時,均是一震,語尾像被硬生生截斷,被沉默吞噬。
一時失防,害他們失足踏進不願正視的禁地,竭力漠視的前塵往事狠狠反撲,更加讓人難以承受。兩人迅速別開臉,不敢看向對方,在這時候,他們都怕看到對方的表情,也怕來不及掩飾的情緒會被對方察覺。
內室的氣氛彷彿在轉瞬間來到寒冬,對上其他夥計們投來的同情眼光,石掌櫃欲哭無淚。少爺休妻都五年了,他怎麼還是改不過來?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舊稱謂也就算了,結果他居然連當著兩人的面大喊這種蠢事都做了
「我店裡忙,先走了,碗我會再來收。」須臾,元綺首先開口,抓起竹櫃和竹籃勾回扁擔。
她的動作太急,竹櫃勾歪了、竄出的竹絲刺痛了手,也無暇顧及。她只想逃,那聲稱呼,崩毀了她的自持,她沒辦法再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去面對他。
「若不讓送,以後別再叫元家面我就會曉得了。」一肩挑起扁擔,她語音平板地拋下話,低頭快步離開。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黎之旭沒回頭,臉上的神情漠然,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的想法。
內室一片寂靜,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後視線一起射向石掌櫃,拚命使眼色要他想辦法。都怪他,喊出這裡的大忌,不然場面也不會鬧得那麼僵。
石掌櫃面都還沒入口,悶倒是吃了不少,他苦著張臉,還得硬擠出笑。
「……少爺,您不是說今天不進鋪子的嗎?」這群小子也真是的,不會通風報信一下啊?少爺從後門進來,在鋪子前的他哪會知道?
「臨時有事。」黎之旭簡短應道,轉過身來,俊傲的臉龐一如以往揚著從容溫和的笑,讓人如沐春風。「您辛苦了,忙到這麼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還擺著麵碗,證明元老闆來過,他們差點要以為方才兩人激辯的場景是他們的錯覺了。
「應該的,應該的。」石掌櫃乾笑,朝其他人猛擠眼。少爺不提,他也不知要從何處著手,中途才進來的他,根本不清楚他們剛剛是為了什麼而吵。
「少爺,以後……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嗎?」看到主子恢復平常的模樣,總算有人鼓起勇氣問。
「咱們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難吃嗎?」黎之旭不答反問,微微彎揚的唇角緩和了他的尊貴及霸氣,襯上輕鬆的語調,不像在質問,反而像在和朋友們閒聊談笑。
馬上有人搶著回答:「怎麼會?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飽,比我家裡過節時吃得還好!只是……」那人語音一頓,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裡頭的料也沒多豐富,但那味道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學著煮,但不管怎麼煮就是少了一味。」說到那玄妙的美味,大夥兒紛紛加入討論。
黎之旭默默聽著,黑眸裡染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她的手藝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過她做的東西,會忍不住發慌,怕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味。
「其實說來說去都要怪石掌櫃,」說著說著,有人皺眉歎氣。「還不都是他叫過一次給大夥兒嘗,害我們像中蠱似的,幾天沒吃就不對勁。要不然,元老闆給少爺戴綠帽,我們恨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光顧她的生意?」
已捧著碗在旁邊偷偷大啖的石掌櫃聽到這些話,一口面差點噴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少爺對夥計們寬厚,不代表他們可以口無遮攔啊!
「吃飽了還不快去做事?想偷懶啊?」石掌櫃怒聲打斷他們的話,站起來趕人,偷偷瞄了主子一眼——沒生氣,還好還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夠細膩的漢子們,不懂掌櫃為何突然發飆,只好囫圇吞面,陸續離開。
知道掌櫃在顧慮什麼,黎之旭自嘲一笑。
其實他們可以不用擔心的,經過時間的洗練,他已學會如何把情感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在聽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時,依然可以維持無動於衷。若不如此,他要怎麼熬到現在?要怎麼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給的傷害擊潰?
只有在見到她時,壓抑不住的情感才會爆開,殘酷地逼他面對過往,讓他失了理智。因為,那會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捨棄了他,用背叛捨棄了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感情。
「少爺,我先出去忙了。」見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櫃也準備離開。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會兒你告訴大家,以後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一天通知廚房不用開伙,面錢由公帳來出。」
「太好了!」最後一個留下收拾碗筷的人聽到,樂得拍手叫好。
石掌櫃愣了下,望著黎之旭,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於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身上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少爺娶親時的喜悅,以及……妻子紅杏出牆時的痛苦。
當年,得知被下休書的少夫人在船運行鄰近開了間麵館,所有的弟兄都氣到只想上門砸店,哪可能花錢買面吃?卻有一天,少爺叫他過去,說廚子臨時請假,沒辦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東西給大夥兒吃。
這一吃,把大夥兒的恨意連同美味的面一起吞掉了大半,後來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貓兩、三隻,還被其他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沒想到,一次、兩次,叫的人越來越多,罵的人越來越少,後來,禁不起美食的誘惑,連他也陣前倒戈。
他一直以為那一次少爺是因為附近沒有什麼賣吃的店家,不得不讓他去元家面買,直到後來有次偶然和廚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爺是特地放廚子假。
他想不透,對一個因撞破姦情被下休書的妻子,少爺應該恨之入骨才對,為何要這樣暗地幫她?何況,要不是少爺默允的態度,弟兄們對元老闆的憎惡不會消退得那麼快。
「石叔,還有什麼問題嗎?」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沒、沒問題。」石掌櫃只能把疑問放在心裡,他不想再害少爺憶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轉身走出內室。
「少爺,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隨後離開。
「誰還沒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麵,開口問道。
「喔,那是元老闆弄錯多送的。」鬧了這麼大的風波,大家早忘了這碗麵的存在。「可能晚點看哪個弟兄肚子餓,再吃了它吧。」覺得主子對元家面一定沒興趣,那人不敢客套問他要不要吃,彎身鞠躬,走出內室。
黎之旭看著那碗麵,直到腳步聲去得遠了,才上前拿起銅壺,緩緩將裡頭的湯汁注進碗裡。
原本已經乾硬沒了賣相的面被黃澄的湯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開,一碗翠綠的雪菜面重現眼前。
聞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許迷離,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湯,湯已經沒那麼熱了,但那味道、那香氣,一如他記憶中的美好。
她還記得他最愛吃她做的雪菜面嗎?簡單,卻又有著豐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沒有食慾時,她總會下廚做雪菜面,軟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剛剛,他是否該慶幸石掌櫃的介入,讓他得以不將冷絕的字眼說出?
她不該逼他,她該懂的,他若開口,劃清界線是他唯一能做的。但,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為只要一說出口,就等於親手斬斷了彼此的關聯。
她可以不用執著的,有哪一次他真的對她下過禁令?會找她麻煩,不是為了將她逼到走投無路,他只是,只是想藉著針鋒相對和她有多一些交集。
唯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同時也說服別人,他不愛這個背棄他的妻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為了折磨她。
他恨她的傷害,但更恨自己,無法真正將她自生命中抽離。
黎之旭一口一口緩緩地吃著,把對她的情,還有她給的痛,透過這深愛的味道,獨自一一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