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團錦簇的花園內,寬闊庭中擺設雅致的檀木桌椅,正中央是一座露天石亭,美人坐在亭內彈奏古箏,宇文懷燕坐在正前方,宇文老夫人則坐在他的左手邊,右手邊則是宇文夫婦,兩旁各坐著眾千金,而獄寧兒則坐在右邊最角落,當然,位置是宇文老夫人安排的。
獄寧兒此刻心情其實還不錯,平常都是她彈琴給人聽,現在換她坐在位置上聽人彈奏,桌上還擺著精緻佳餚,好不享受!
她心底雖然喜孜孜,但臉上表情卻沒洩漏半分,只是低著頭用膳,讓人誤以為她面對眾家千金的技藝超群,自慚形穢。
一曲奏畢,席上眾人紛紛鼓掌,宇文老夫人更是滿意地笑著直點頭。亭內這位可是老臣子的千金,一向很討她歡心,她最屬意的也是這位,老眼微微一抬,想看看孫子的表情。
只見宇文懷燕雖噙著笑意,但一雙黑眸總是停駐在最角落的獄寧兒身上。
單單他這個動作,不用言語就能意會,席上其他美人都暗自生著悶氣,在石亭裡的名門千金見到他視線的方向,臉色更是一白。
終於他的目光回到亭中姑娘臉上,微微睜眸,像才剛發現她的演奏聲已停的模樣,輕輕一笑,「何姑娘的琴聲真是動人。」
這話一聽就知道只是表面的讚賞話語。
獄寧兒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無聲地嗤笑了下。還以為只有她會扮戲子,這位城主大人也不遑多讓。
「城主謬讚了,蘭兒學藝不精,讓城主見笑了。」何蘭兒臉色僵了下,心底雖氣卻沒表現出來,仍是有禮地輕福個身,有些僵硬地邁開步伐走回自個兒的位置。
接下來七美輪番上陣,彈曲吟唱、纖手輕揚畫山水,除了武藝沒上陣,能現的文才都拿出來現寶了。
宇文懷燕在每個美人表演後,總是凝望獄寧兒的臉龐,像擔心她受冷落般。
獄寧兒在心裡早就把他罵翻天,多想衝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打掉他臉上那副溫柔多情的模樣。
一開始何蘭兒還忍著,等到了第八個姑娘上石亭現藝後,終究忍不住心底那股氣,等到人離開石亭後,聲音才不淡不重地揚起。
「城主特意自外地帶回嬌客,想必獄姑娘家世不凡,不知獄姑娘會彈琴還是作畫?也讓咱們開開眼界吧。」她何家可是灌州城三代城臣元老,她是官家千金,自小就盼著能當上城主夫人,好不容易盼到老夫人親自迎她進城,還以為終於有望,沒想到被迎內城的不只她一人。
原本滿心期待已被潑了桶冷水,沒想到城主居然還帶回一名女子。
她不依!出何府前,她已經向幾個閨中姊妹說了,城主夫人一定是她!對,城主夫人只能是她,絕對不能是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女人!
原本充滿說笑聲的後花園裡,突地靜了下來,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向坐在末位的獄寧兒身上。
獄寧兒滿腦子正想著怎麼與馳暉城的姊妹聯繫,沒想到何蘭兒突然冒出這句,在瞧見對方眼底的妒意後,她已有打算。
「寧兒不過是平民百姓,哪敢與各位姊姊相提並論。」她對那笑面狐沒興趣,只希望其他人也好心點別來擾她。
她這話聽在眾人心底,就像她親口承認了技不如人。可何蘭兒哪肯放過這個給她難看的機會,唇邊的笑意更甜。
「獄姑娘謙虛了,城主親自帶回來的人,怎麼可能輸給我們這些姊妹,莫非……獄姑娘當真出生貧寒,從未學過琴藝書畫?獄姑娘長得如此絕色,真是可惜了。」
這擺明取笑獄寧兒家貧、目不識丁,空有一張美貌,卻是個草包美人。
宇文懷燕淡淡看了何蘭兒一眼,唇角的笑意凝了下。宇文夫婦則是對看一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惴惴不安看著兒子,宇文老夫人則是笑而不語。
獄寧兒本來懶得理她,只是這人羞辱她就算了,還損了她家,一向心高氣傲的她,怎麼能忍?
在大家的注目下,她輕柔起身,對著眾人盈盈一笑,「姊姊如此盛情,寧兒再推脫就是不恭,只好獻醜了。」
以為她怕了是嗎?非要激她,好!她就讓這些井底之蛙瞧瞧,能當上春閣的閣主,她靠的,絕不只是美貌而已。
獄寧兒起身走向石亭,腦海裡同時轉著該彈什麼曲,一抹惡意閃過。方纔那些姑娘家每個彈的都是訴情衷的曲子,訴情,想得美!
她纖弱的身子一擺,先對主位上的宇文家人福了個身後,才笑道:「寧兒技拙,還請老夫人、尚主、尚主夫人和城主見諒。」
話落,她輕巧地坐在石椅上,纖纖秀指撫上石桌上的琴弦,有別於其他姑娘清雅溫潤的琴音,這會兒園子裡響起的,是淒楚動人的前調,琴音輕轉。
前調方歇,獄寧兒也開了嗓,「一張機,採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輕輕柔柔的歌聲,帶著一絲絲的幽怨和淒涼,她的嗓音動人,唱起來讓園裡的眾人也不由染上了感傷,一時間園裡不聞聲響,唯有她的琴音與歌聲。
這九張機是來自遠方國家的樂府歌曲,在辰曦國中也是耳熟能詳的,曲中詞意一開始是少女懷春,與相愛之人相戀的甜蜜,到了後段,就是戀人移情別戀,對薄情郎的哀怨心碎。
這曲子,聽得何蘭兒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
方纔她們唱的都是訴情曲,獄寧兒卻偏偏唱這曲調,究竟是什麼意思?
獄寧兒的聲音清甜脆嫩,配著哀怨悲慼的音色曲調輕唱,將曲中那少女愛不得的恨意,唱得絲絲入扣。
圍繞在四周聽曲的一些侍女,早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待琴音歇下,一直淡然看著其他姑娘表演的宇文懷燕,帶頭撫掌,這動作也帶動其他還沉浸在琴音中的眾人,剎那間,園裡響起一片掌聲。
原本想給她難看,沒想到是丟了自己的面子跟裡子,何蘭兒臉色又白又青。方纔那一曲,就足以證明自個兒的琴藝根本就比不上獄寧兒!
何蘭兒勉強地勾著笑,意思意思地輕拍了下手。
「原來獄姑娘的琴藝如此不凡,就不知……獄姑娘本家家業為何?」她就不信這個女人會有多好的出身!因為她從沒聽過哪家權貴是姓獄的。
此話移出,園裡的氣氛頓時又緊張了起來,眾人心思各異,宇文老夫人想著的是摸清楚這丫頭的底細,宇文夫婦則是擔心准媳婦兒家世不好,肯定惹人非議,而何蘭兒的一句話,則問到了其他七美人心裡最在意的事。
被一堆眼珠子瞪著,獄寧兒心思轉得飛快,心裡暗忖:問得好,看樣子有機會脫身了!
先是一雙大眼假意慌亂地瞟一眼宇文懷燕,紅嫩的唇兒抿了又抿,好一會兒才用低啞的聲音說:「寧兒……出身不好……來自馳州的四……四季閣……」
話尾聲音越來越小,但園裡每個人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四季閣?四季閣?馳州的四季閣可是遠近馳名,在場的美人哪一位不是官家小姐、富家千金,這女人居然出身青樓!
宇文老夫人臉色一青,馬上站起身,手上枴杖狠狠一敲,瞪著身邊的孫子,「這是你從哪個下流地方帶回的狐狸精?也不怕弄髒這座城?快把人給我趕出去!」
兒子選了個不如意的媳婦,孫子居然還選了個青樓名妓,她怎麼能接受?
宇文懷燕還來不及說話,就看到獄寧兒已全身顫巍巍撲跪在主位前的地上。
「老夫人,不關懷燕的事,請您別對懷燕動怒!」抬起一張蒼白小臉,獄寧兒哀淒地說。
美人含淚,瑩瑩欲墜,見到她這副模樣,幾乎沒有人不跟著心抽疼。
就連宇文懷燕也跟著心擰了下,眸裡真有幾分佩服,要不是早知她底細,他一定也會跟著上當。
「奶奶……」他忍著笑,起身看著宇文老夫人。
奶奶這聲狐狸精可沒叫假,眼前的獄寧兒早巴望著逮到機會脫身,奶奶真趕人,這小狐狸心裡可開心了。
想走?沒有那麼簡單。
看著宇文懷燕一臉賊樣,獄寧兒心裡一驚。
不妙,這笑面狐狸肯定要壞她的事!
「老夫人,寧兒不敢讓這天權城染了塵,這就速速離去,從此……不再與城主相見!」她大戲唱完,甩了袖,拎起裙擺就快步離去。
她那句從此不相見,讓宇文懷燕心裡一窒,對她隨意就能脫口說出這種話,一股怒火竄起,唇邊笑意一斂,頎長的身影輕輕一晃,一眨眼,就來到獄寧兒身前。
「哎呀!」慘叫一聲,獄寧兒不懂武,閃避不及,狠狠撞了上去。
像撞上一堵高牆,她纖弱的身子反彈,直往地上摔去——
突地,她感到腰間一緊,驀地又被攬回溫熱的胸膛裡,一股熱氣自頭頂上吹拂,睫羽輕顫,偷偷抬眼覷著抱住她的男人,露出羞赧的笑。
宇文懷燕俊雅臉龐上長存的笑意沒了,一雙黑黝眸子直盯著她,盯得她全身雞皮疙瘩都跑出來。
難得見到他如此嚴肅,獄寧兒尷尬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領口,「說笑、說笑的,別這麼愛生氣。」
她這副賣乖討好的低姿態,讓他滿腔怒火消了些。他唇角揚高,厚實的手掌搭上她的肩頭,將她整個人緊緊攬在身邊,另一掌輕撫著她的長髮。
獄寧兒愣愣地隨他擺弄,面對他臉上的笑,她才感到有些悚然,就聽到他開口了。
「寧兒,我怎麼捨得你離去?當初相見,我就知曉你的身份,要是嫌棄你,怎會帶你回來見長輩?別擔心,一切有我。」
他溫柔動人的詞語,卻安撫不了獄寧兒慌亂的心。
她想掙開他的手,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法,讓她全身動彈不得,心底苦笑了下。這下可糟嘍,玩過頭,害這傢伙也來勁了。
「你說這什麼話?還不快點把她給我趕出去!」宇文老夫人瞪大眼,扯著嗓子大吼。
「娘,有話好好說。」宇文夫婦見老夫人氣成這樣,趕忙上前安撫。
「還有什麼好說的?來人啊,把她給我趕出去!」宇文老夫人氣壞了,大聲嚷嚷。
一旁城中護衛聽令,立即衝入園中,手持刀槍劍戟,立於宇文懷燕身前,等著主子下令。
八位美人也沒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宇文懷燕終於一抬手,輕揚兩下,圍繞的軍士又退出園中,「來人啊,送八位姑娘至客居休息。」
「是,城主。」站立兩旁的宮女訓練有素,兩人一組,容不得這些小姐不起身,逕自彎身掖住左右臂膀,強扶著她們快速離席。
「放肆!」宇文老夫人氣黑了臉,拄著枴杖的手抖啊抖的。
宇文懷燕這時才鬆開鉗制獄寧兒的手,「帶獄姑娘到凝星宮休息。」
剩下的丫鬟、侍女聽城主這麼一說,臉色頓時變了,這次可不敢對獄寧兒像方才幾位小姐那麼無禮,全都恭恭敬敬來到獄寧兒身前,施禮福身,「請姑娘隨奴婢前往。」
獄寧兒瞟了宇文懷燕一眼,點個頭,靜靜隨侍女離去。走了幾步,她隱隱約約聽到宇文懷燕的聲音,說了什麼聽不清楚,但隨之而來的,是宇文老夫人尖銳的咆哮。
獄寧兒漂亮的大眼瞇了下,想起方纔他一臉怒容,現下她可不敢再輕舉妄動,只得跟著侍女先行離席,其餘的,只得日後再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