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很快的便在醒來之後不久,意識到不妙的事不只有一件,另一件就是——自己受的那一劍絕不是普通的劍刺那麼簡單。
因為她過於虛弱,虛弱到甚至很難坐起,全身沒有力氣,就好像沉在一潭深深的池水裡。
即使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失氣力,會有這麼強的反應嗎?
至於這次婚事的促成者,背後操控人東野鴻,已數日都沒有露面了。到底他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就在她醒後的第七天,東野鴻終於來了。
他一來,就慇勤問候,擺出一副笑臉,坐在病床旁噓寒問暖。
東野凝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說:「陛下,請告訴我實情。」
東野鴻眨巴著眼睛,狀似不解。「什麼實情?」
「我的傷,以及這場婚禮。」她發狠說:「如果您不告訴我,我絕不會成親!」
摸了摸下巴,他依舊一副好人樣。「這可真是難辦,為了你的婚事,朕一連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你不知道,不聽說你要和水無涯成親,無論東野西涼,還是南黎北陵,居然有不少人給你送賀禮來。凝兒,你的人緣還真是好啊。」
「陛下在和我顧左右而言他嗎?」她咄咄逼人地盯著他,「陛下想從水無涯身上得到什麼?」
東野鴻一下子靜默,過了片刻,又詭異地笑開。「你怎麼會這樣說?」
「陛下不是說允婚與他只是托詞?為何現在要答應?除非陛下從他身上能得到極大的好處。」她的語調雖然不高,聲音很輕,但是用詞嚴肅鄭重,彷彿每個字都有很重的份量。
對一國之君說這樣的話,她的語氣是重了些,但是她不以為意,只想要答案。
東野鴻又沉默一瞬,才道:「他娶了你,你們倆名正言順地一起住,朕豈不是更省心?」
「原來陛下要的,是讓他一直困在東野。」此刻她也明白了,為什麼水無涯會說要帶她一起回西涼,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和她成親,就等於放棄更多的自由。
但是,為什麼這樣他還是堅持要娶她?只是因為喜歡?可她的心中卻一直為昏倒前那名女刺客的話而耿耿於懷。
「陛下,我的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直言問:「那名刺客……您認識?」
聞言,東野鴻的嘴角像是抽搐了一下,重重地哼道:「不認得就好了。」
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我看你現在和水無涯情投意合,或許讓你們兩個成親也不是壞事。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又何必故作姿態,推三阻四呢。」
東野凝沒有多少力氣和他鬥嘴辨駁,他說得越輕描淡寫,她心中就越是不安,只恨自己現在沒有力氣可以下地,親自去調查事情的真相。
水無涯總是白天出門,晚上回來,到底他在忙什麼,她也不知道,問他,他不是笑笑,簡潔地回答。「你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怎麼可能會不擔心呢?
因為心一直懸著,所以等到東野湘再來探望她的時候,她便憂心忡忡地問:「湘,你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關於我親事的?陛下那邊……有什麼話傳出來,是我不知道的?」
東野湘皺著眉。「這倒沒有聽說。只是大家有傳聞說,如果水無涯和你成親之後留在這裡,那麼我們東野國就有既能操縱風,又能操縱水的人了。」
這一點東野凝也有想到,但是這絕不是最關鍵的原因。
看來求助於外人是不行了,只能自己去查。
病了十來天後,她強撐著下了地,殿內的宮女要扶她,她不肯,堅持自己走。
讓她很奇怪的還有一件事:以前皇叔是限制水無涯行動的,即使出宮,也必須由她陪伴,或者由他下令,所以水無涯其實算是被軟禁的。
但是最近他卻時常不在殿中,彷彿可以到處行走,不受約束,至於去了哪裡,他卻沒有說過。
由此看來,東野鴻的態度轉變背後,顯然也有很大的秘密。
走出大殿,外面的院子一如過去一樣平靜、冷清,但遙遙看去,從她的雀陽宮一直到宮內深處,一路上已經張掛出不少的紅燈籠。
喜氣的味道似乎觸手可及。真的要辦喜事了?
撫著肩頭包裹起來的層層紗布,她苦笑著一步步向外挪。要去哪裡?現在這樣舉步維艱,她根本是無處可去的。
走了不過幾步,她就累得坐倒。旁邊正好是一棵大楊樹,樹幹比她人還要粗,她就倚著樹幹坐了下來。
樹幹的背後,正好有幾個宮女走過,一人一句地閒聊著。「水殿下剛才是出宮去了吧?」
「是啊,坐著馬車出去的,聽說是去赴賀連小王爺的約。」
「好奇怪,水殿下怎麼會和賀連豈憂那樣的人做朋友?」
「聽說是賀連小王爺組織了一批文人吟詩作賦,所以邀請水殿下過去。陛下也是恩准的。」
「說起來,水殿下雖然平時少言寡語,但是待人真的是很好。」
「是啊,每次見了人都笑咪咪的,以後他要是一直留在宮裡就好了。」
「好什麼?難道你還想做他的妾不成?」
幾個宮女說笑打鬧著走過去,東野凝微微一笑,早知道水無涯的人緣好,果然在女孩子心中是讓人傾慕的對象。
歇了一陣,她剛要起身繼續行走,湖對面便走過來兩個人,是東野湘和東野鴻的一個側妃。
她以為那兩個人是來看望自己的,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打招呼,只聽那名側妃有些訝異地對東野湘說:「是嗎?西涼真的肯拿定秦劍來交換水無涯嗎?」
「我看不會。」東野湘搖頭,「否則她們怎麼會把水無涯送過來?」
「但是你說的那個血術……若沒有定秦劍,東野凝會不會死啊?」側妃又問。
東野湘歎氣。「不好說啊。凝也真是苦命,平白無故被刺客傷了一劍,又中了這個血術……」
「可是,如果是咱們挨了那一劍,也會中血術嗎?」
「不會。」東野湘解釋,像是很清楚個中玄機。「我們身上沒有那種異能者的血,所以這種血術傷不到我們。」
「哦……那東野凝怎麼會……」
「所以說她來歷古怪,陛下會接她入宮,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就聽不到了。
杵在原地的東野凝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又開始外流,否則為什麼身體上好不容易積蓄的那點力氣又在一點點失去?全身血液冷得好像身體內有一塊冰,凍得她的骨頭都在疼。
原來……東野鴻真正要的是西涼的鎮國之寶,定秦劍。
原來,她中了最可怕的血術。
原來,她可以操控風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只有她自己,還自以為是的以為這個秘密沒有人會知道。
可笑,又可悲……
原來她快要死了,還要拖累水無涯和她一起老死宮中。更可怕的是,如果西涼不肯交出定秦劍,兩國難道又要開戰嗎?
不,不會的,為了她的微賤之軀,不會有人開戰的,她,只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甚至是東野湘口中來歷不明的人……
來歷不明?只因為她有父母都沒有的異能,所以就來歷不明嗎?如果她真的是來歷不明,那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過去的種種,都被人一筆勾銷,而她的未來,似乎已經命懸一線。
不想做這樣的人了。她開始厭惡自己的人生,厭惡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厭惡將要面臨的事情,包括厭惡那椿婚姻,即使她要嫁的人是她所愛的人,但動機卻遠不是愛情便能解釋的。
這一切,都污穢複雜得讓她厭煩。
歪倒在大樹下,一地的落楓和著昨夜的秋雨,使地上更加潮濕冰冷,軟得像泥一樣。
這冰冷的感覺就像是外界帶給她的感覺一樣,只是身外再冷,都比不了心冷。
忽然,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是鶯兒燕兒,她宮中最貼身的兩名宮女。但是她沒力氣回應,也不想回應。她只想安靜地睡一睡,也許睡夢中,她便不再有這麼多的煩惱要面對。
耳畔好像有枝葉被人踩動時才會有的聲響,是有人來了嗎?她闔著眼,以為可以將一切不想看、不想理的都隔絕到視線以外。
但是那個腳步停在她身邊,她聽到有人輕喚自己的名,然後將她從冰冷潮濕的軟泥中拉起,拉入一具溫暖的胸膛中。
「凝,不冷嗎?為什麼睡在這裡?」這聲音困惑又略帶責備,更多的是心疼。
她微微將視線睜開一條縫,依稀看到一抹青色的影子在眼前虛晃。
無助地靠在影子的胸前,她喃喃說:「我不要嫁了。」
「為什麼?」他一震。
「我不要……你……犧牲自己……為了我……」兩顆圓而晶瑩的淚珠同時從雙眼的眼角滑落,滴到他的衣襟上,漾開。
水無涯聞言,像是鬆了口氣,這才輕輕托起她的臉,以拇指抹去她的淚水,柔聲說:「你想太多了。凝,你要嫁給我,你答應過的。」
「我反悔了。」她抽噎著。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決定的事,從不改變。承諾過,就不悔。」
「……為什麼你不拋棄我?我不想死,但更不想拖累你!」她張著盈盈淚眼,忍不住追問,「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我會中血術?為什麼……我要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他全身一震,立時抱緊她。「誰和你說了這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是嗎?」她歎息,「我從來不想成為別人矚目的對象,即使被封為公主,也只希望安安靜靜地守在這宮牆的一角,過我的一生。如果上天要讓我死,那麼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吧,因為我是這麼微不足道,沒人在乎,求你不要為我犧牲任何你的原則。」
水無涯震動地聽著她這番表白,半晌才以沉穩而堅定的聲音說:「我不會讓你去死,只要我在,絕不會!而你,也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若是他還曾抱有一點利用她來深入東野宮廷內部的念頭,現在也全都消失得一點不剩了。
第一次見到她,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水邊,居然操縱風來打發自己的無聊,看得向來將情緒深藏不露的他也忍不住起了戲謔逗弄之心,自此和她結緣。
如果在東野一定要找一個人來親近,除了純淨如水的她,他不會要其他人,因為她身上有西涼人的味道。
西涼人是四國中最知足常樂,安於現狀的,虛於孤島之中,從無主動進攻之心,所有的軍備都是為了防守,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是歷史證明,並非不犯人,人就不會犯你。
自建國以來,西涼就一直在動盪不安的威脅中艱難度日,無論是一直野心勃勃的東野,還是敵友莫辨的南黎,都不曾讓西涼有過好日子,他們惟一可以依憑的,就是西涼皇族血脈世代傳承的控水能力,以及可以起死回生的定秦劍。
所以,在西涼,擁有這種稀世血脈的人本應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是的,「本應」擁有,卻非一定。
西涼歷代都是女皇執政,全國上下大多為女性,很少男性。甚至連女皇生下的孩子都以女兒居多,公主具有王位繼承權,而王子,卻成了毫無意義的擺設。
即使……他具有操控水的能力,甚至,是西涼國內惟一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東野凝的身體很冷,即使他抱了她這麼久,都感覺不到她身上的氣息有多少的回暖。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幼年每次見到母帝的感覺。
他不能叫母帝為「母親」,只能稱她「陛下」,每天只有吃晚膳的時候才能見到母親,而那一次見面,母親甚至很少和他說上一句話。
和母親都無法說話,那麼和其他人,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於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他輾轉難眠的時候,便會突然像發了瘋似的找出各種書籍,拚命地讀啊讀,一直讀到自己疲憊得不想再看一個字,才倒下去睡。
漸漸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不說話的古怪王子,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
母帝也曾經為他請過名醫診治,但都查不出病因,然後,就沒有人再來關心他的病情了,反正,他只是不說話而已……
心結,一旦結上,就難以解開,直到能碰上一雙神奇的,可以解結的手……
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尋覓不得,而他,竟然遇到了,在這個異國他鄉,在這座深宮大院之中,在這個……本不應有真情的污濁泥潭裡。
所以,他怎能放棄?
絕不放棄!
☆☆☆
冷清清的北殿中,水無涯手持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慢慢地旋轉著。
夜色已暗,但這顆夜明珠卻散發碧幽的光芒,將周圍的一切都映成了綠色。
「把這顆珠子,送去給賀連豈憂的那個師爺。」他隨手將珠子放到身邊的西涼女官的手上。
「可是殿下……這顆珠子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一個小小的師爺,怎麼可以……」女官著實不解。
水無涯的回答很簡潔。「他的話可以左右賀連豈憂。」
之前只是和賀連豈憂草草地見了一面,他就看出對方不過是一個酒囊飯袋,聲色犬馬之徒。所有言談的目的、策略的指定,都是仰仗他身邊那個不時提點他的郝師爺。
而郝師爺,是可以為他所用的,所以他不惜代價,也要將這人拉攏到身邊來。
他曾經見到郝師爺對著一位臣子手上的玉扳指露出垂涎的表情,這證明郝師爺的愛財的,只要人有弱點,就可以利用。
其實他要郝師爺幫他做的事情很簡單,只是他不能救助於其他宮內的人,甚至是任何臣子。他知道東野鴻派了無數眼線盯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可以在表面上少說少做,但是私下,卻有許多的事情必須安排。
文臣武將都太過張揚,不宜親近,但若換作那麼一個小小的師爺,是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西涼那邊,有消息嗎?」他問。
「是,陛下來信說……」女官為難的不知道怎麼措辭。
「說什麼?」他眉心一斂。
「陛下說……一個東野的公主,毋需救她,殿下也不必為此討好東野,即使殿下拒絕了這門親事,東野鴻也不敢為此和西涼翻臉的。」
水無涯聲音驟然冷凝。「陛下的意思是,任凝去死?!」
「殿下……她,是東野的公主……」女官結結巴巴地說。
「她是我未來的妻子!」他斬釘截鐵地頂回去。「通知所有城內的西涼人,準備回國!」
「回國?」女官訝異地說:「可,陛下並沒有讓我們回國啊。」
「這是我的決定。三日內回國!」
推開窗子,似乎可以聞到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海風,只要到了海上,就是西涼人的天下,是他的天下。
東野凝躺在床上,手指遙遙地抬了抬,桌上的茶杯動了動,一下子滑落到桌子下面去。
宮女鶯兒聽見了急忙跑進來,慌張地問:「公主殿下,出什麼事了?您、您要喝茶?」
「不,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她煩躁地說。
「那奴婢扶著您出去吧。」鶯兒走上前,東野凝卻推開她的手,跌跌撞撞下了地,就聽到鶯兒告狀的聲音。「水殿下,我們公主殿下非要下床活動!」
身後,水無涯的聲音飄來。「凝,你又任性了。」
倏然間,她被人騰空抱起,不需側臉,就可以呼吸到他的氣息。
「我不是任性,只是不想再躺在床上,像個廢物。」她頹喪地別過臉,甚至不與他對視。
沉默了一瞬,他說:「那我帶你出去。」
她一喜,以為他是要扶著她出去,沒想到他是將自己抱出了雀陽宮。
周圍難免有路過的宮女太監,這讓東野凝覺得尷尬不已。即使皇宮中的風氣比較開放,也沒有放肆到男女可以如此張揚親密的地步。
「無涯,放我下來,我不出去了。」她抗拒著。
「既然說了,就要去做,不能反悔。」
他居然是個如此堅決的人,堅決到一旦決定的事情就絕不會改變,與東野凝最初對他柔弱外表的印象完全相悖。
他一直將她抱到湖邊,才坐了下來。
「看吧。」他說。
「看什麼?」她悶悶地問,始終不肯將頭抬起來。
「水面,有你的名字。」
東野凝才不信他的話,將頭緩緩抬起,看向湖面,但湖面一片平靜,光滑得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騙人!」她沒好氣地說。
「我不騙你。」他抬手一指,水面忽然裂開一道波紋,而這條波紋慢慢旋轉,最後竟然形成了文字!
第一個字:一筆橫,一筆豎……筆筆寫來,竟然是一個東字!
接著,水紋越來越多,但是多而不亂,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辨,那赫然是……她的名字。
她不由得展顏一笑。「這樣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
從他的懷裡抽出一隻手,憑空搖搖,一陣清風吹過水面,吹起了幾條直線型的漣漪,漣漪因風散開,變成一個「水」字。
接著就她操縱風寫字,他調動水寫字,原本寧靜的湖面上,你一筆、我一畫,立刻將湖面攪得波光粼粼,水花飛濺。
就在這樣的玩樂中,東野凝一時間忘了困擾她多日的那些煩惱,只是專注於指間這個小小的遊戲。
水無涯暗暗留意著她難得綻放的笑容,手臂輕輕攬緊她的身子,一股溫熱的感覺就這樣抵在自己的胸口,直透背心。
他喜歡她的笑容,尤其是喜歡她在他的懷中,為他展顏。
所以,他怎麼會放棄這樣的笑容,或是,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向死亡?
他一定會治好她,救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