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向那名獵戶買下一窩虎仔?
為一個姑娘,想討她歡喜,他壞了生死自然的原則。
對與錯,該與不該,他未及思索,僅憑心中所欲,而動了私慾,是修行之道中又一次的偏離。
他並不排斥如此的脫軌,甚至是享受這脫軌而得的結果。
十年前,一個姑娘陰錯陽差地與他有了短暫交集,他對她熱烈的情懷和衝動的性子感到興味,淡淡的,不著痕跡,隨著時間流逝:十年後她再次來到身邊,他可以視若無睹不去理會,將她視作一般,卻選擇出手搭救,隱約明白那份興味並未消失,而是藏在精魂的深處。
他想起深山木屋前,姑婆對他提出的要求。
拒絕。或,接受。
而他的決定將自己推得更遠,離開成仙正果的修行之路。
房中,「囍」字剪紙仍張貼著,燈火搖曳下泛出金紅微光,婚禮已過,但洋洋喜氣還覆著在空氣裡,蕩漾人心。
他半臥在床,外衣已然脫下,他的小妻子卻尚未回房,聽阿七道,用完晚膳後,她又跑去瞧那群小虎兒了。
她對虎兒流露出的寵愛直接而熱切,絲毫不去隱藏,亦不在乎旁人目光。
斂眉靜思,勾勒出含意深沉的笑,他右手掌心上翻,五指指節貫穿一股熟勁,整隻手掌泛出微光,光芒漸蘊漸闊,一顆銀白流轉的銀珠冉冉浮出。
銀珠彷彿自有生命,所發出的光幾要掩蓋房中燈火,他把玩著、端詳著,看著它在掌上舞動,直到輕細的腳步聲由廊外傳來。
房門教人推開的同時,他已收回銀珠,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閉目假寐。
門邊,虎娃悄悄地跨了進來,往內房望去,男子背對著自己面向床帷內,氣息平緩,雙肩微微起伏,好似睡熟了。
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她躡手躡腳來到床邊,撩開輕紗帷幔。
「天、天賜……常——天賜……你睡了嗎?」
半晌無動靜,她深吸了口氣,終於傾前過去,試著將男子的身軀扳正。
男子有張俊逸爾雅的臉,長年病疾,容色雖說蒼白,卻無姑娘家柔弱的氣味,朗眉挺鼻,薄唇有型,下顎的線條顯示出性格中的剛毅,而一對精采絕倫的目瞳正輕合著。
虎娃細細瞧著,心中起伏甚劇。
十年前的邂逅,十年後的重逢,姑婆的安排,這一段以報恩為目的的姻緣,她原能全身而退,卻教一切成真,如今,還能瀟灑離去嗎?
靜靜歎息,她瞧著他片刻,忽地甩開腦中紛亂無章的思緒,右手捏出劍訣指輕輕抵在他的眉心,雙眸淡合,以內心感應元虛所在,那元虛之中有她的靈氣精魂,虔心靜意,即受召喚。
須臾,她睜開眼睛,指尖因靈力感受發熱,心中大喜,正欲施動神通引渡出來,思緒轉動,不由得想起那窩虎仔。
是自己的元虛銀珠護住他的心脈,助他養氣調息,身子才見好轉?
果真如此,若取回銀珠,他的狀況是否會回復舊觀,將一天到晚咳個不停,動不動便厥了過去,不省人事?
到得那時,他是不是又得天天煎熬藥汁?而他親口說出,在那帖藥方當中有一味主藥材正是虎骨。
他向獵戶買下小虎,並未承諾永不殺害它們。
即便做出承諾,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人說出的話能堅持多久?世間人多是利益當頭,狡計相攻,她雖衝動單純,也曉得人心險惡。
「你到底做何打算?」明知不會有解答,只是自喃著。
內心天人交戰,沉吟片刻,劍訣指慢慢由男子泛出銀輝的眉間收回,終是沒下手取回銀珠。
她告訴自己,如此為之是為了那一窩虎仔的安全,過一段時候,待小虎筋骨強健、有能力在野地覓食,她不僅要取走銀珠,連小虎也要一併帶走,放生野外。
這樣……就沒有牽掛了。
她怔怔地想著,怔怔地瞧著,歎了一口氣,又不明白為什麼要歎氣,心頭悶悶的,彷彿有些事委實難以決定,怎麼做都不對勁兒。
在人世間,眾生眼裡,她已嫁他為妻。夫與妻本要一生相守,但他與她非同族類,一段姻緣只為報恩,恩償盡,情義絕,果真這般,她絕不能多有留連,不能陷得太深,要心如止水,要置之度外。
又是歎息,她知道依自己的性子想要瀟灑來去恐怕不易,這時間,不由得怨起姑婆,為何將她的銀珠暗自贈予,讓她與一個人類的男子有了牽扯?!
忽而——
「你在惱些什麼?」
靜夜中,低柔的嗓音響起,敲進虎娃兀自沉吟的心思,她愕然地瞪住他,身子下意識往後退縮。
常天賜低低笑著,手掌握住她的皓腕,才要說話,虎娃陡地哀喊,後腦勺已結實地撞上後頭的床柱。
「嘶呵——好、痛——」吸氣聲夾雜呻吟。
男子笑轉歎息,將她拉近,大掌以安穩的勁道揉著她的痛處。
「正要提點,不及開口你就撞上啦。」
虎娃疼得齜牙咧嘴,額頭自然地抵在他胸口,任他撫弄。
「睡就睡、醒就醒,誰像你這個樣子,不動不支聲,臨了卻來嚇唬人家?!」她罵道,在寬胸上槌了幾下拳頭出氣,聽到他驟然悶咳,手勁陡收。
咳聲隱忍不住,由輕微轉成劇烈,虎娃一驚,連忙抬頭。
「常、常——天賜,你還好吧?!」角色對掉,換成她拍撫著他的背脊和胸口,早忘記腦勺上的疼痛。
他咳得整張臉泛了紅,好一會兒才歇止,微微喘氣,手掌神鬼不覺、悄悄地扣住拍撫胸口的小手,啞音地道:「打是情,罵是愛,你罵我、打我,我心中自是歡喜,也顧不得其他了。」
「你——」她跟著漲紅臉,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瞠大美眸瞪人。
他的俊容閃過不尋常的光彩,適才咳聲劇烈,直要催人心肝,現下嘴角卻是噙笑,一抹可惡的彎度。
「什麼情啊愛的?!你、你別胡說八道!」那是世間男女才有的心緒,她不要懂也不想懂。
姑婆雖已應允,不再執意要她克制性情往成仙正道修行,但提及情慾愛憎,未免……未免太奇怪了。
她與這個男子有了夫妻名義,也成全夫妻之實,那本不是自己想要的,完全偏離預計。如今,兩個之間有了共同的記憶,她要將它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她定能控制感情,不讓自己陷下,一定要克制,非克制不可……
她腦中紛亂之際,男子在軟榻上舒身,手勁施得巧極,攬住她扯近,由背後抱住她的小蠻腰,雙雙躺下。
「常天賜,你、你做什麼?!」這親密的接觸教她心跳大亂,全身肌膚緊繃,一顆顆毛孔因他吹在頸上溫熟的氣息全都豎立站起,敏銳地感應著。
「睡覺。」話中帶笑,由後頭傳出。
聞言,虎娃又驚又羞又急又怒,她思緒直截了當,立即聯想到之前的洞房花燭夜,以為他、他又要——
「我不要再跟你早生貴子!你、你你別碰我!」一碰就會亂了,會大亂特亂。
先前「亂」了一回,尚且不能平復,若與他再牽扯下去,亂上加亂,而自己該要如何?!他是世間人,她是幻化人形的獸精,身不同、心各異,即便有了交集,亦短暫如流星,一切何苦?!
身後的男子無任何舉動,僅靜靜地抱住她,下顎輕抵在她的發頂。
燈火的蕊心發出嗶啵響聲,下一瞬間火光轉弱,燈油將盡,房中昏昏黃黃,輕紗床帷內漫著幽靜的氣味兒。
「為什麼認為我是胡說八道?」忽地扔來一個問題。
「什、什麼?」虎娃硬將注意力攏回,有些懊惱,有些挫敗,有些無奈,發覺自己竟不想移動,床墊子好軟、好香,背貼著的男性胸膛好暖、好舒適,還有一股清爽好聞的氣息。
「情和愛。」他提醒,語氣一沉,聽不出喜怒,「我們不能談情說愛嗎?」
當然不能!
虎娃心中斬釘截鐵地認定,一抹抑鬱的心緒卻湧了上來,落寞地道:「那是世間男女講究的東西,不能套用在我——」猛地一頓,她說得太多了。
他好似沒留意到她的語病,感覺溫潤的唇輕觸了觸她的發頂。
「許多男女都是成了親才見過彼此,慢慢培養情感,咱們要在一起一輩子。」他收攏手臂,忽地問道:「虎娃,你冷嗎?」
「沒、沒有……我不不、不冷……」
「胡說。都冷得發顫了。」他微微起身,長腿一勾,踢掉她的花鞋,順手扯來軟被蓋住兩人腰身。
再度躺下時,懷中的姑娘翻過身,面對著面望住他。她似乎有話要說,朱唇抿了抿又蠕了蠕,開開合合好幾次,偏偏道不出,最後化作幽幽歎息。
「怎麼了?」他問,讓她偏褐的髮色吸引,特別是劉海,他長指揉弄著秀額上夾著金絲的毛髮。
大眼睛深深地瞧著他。「常天賜——」
「天賜。」額上的指一頓,他低聲糾正。「或是喊最後一字也行。」
虎娃微微喘息,臉龐淡嫣,遲疑了會兒終於順應他的意思。
「天賜……我想問、想知道你、你——」
「嗯?」他微笑等著。
深吸了口氣,「我想問,你娶了一個,會不會……會不會再娶第二個?」
他挑眉,雙目細瞇。「為什麼這麼問?」
「我聽說了,男子除了正妻,還會娶其他姑娘,你會不會?」她沒察覺自己的語氣帶著怪異的緊張,小手甚至掄成拳頭。
「即便想娶,可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男子的表情高深莫測,聲音持平。「別忘了,我是藥罐子,一發病就厥得不省人事,有多少命能活自己都沒把握,誰家的姑娘敢嫁?」
「我、我嫁給了你。」她要安慰他,沒多想,已衝口而出。
「你膽子大,注定嫁我,可沒誰如你這般。」
沉默片刻,她放鬆咬痛的唇,悶悶地啟口,「你的意思是說,若有姑娘肯嫁你……你、你還是想娶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
「你希望我娶嗎?」
她怔了怔,沒料及他把問題丟回給她。
希望他再娶,如此,她離開時他就不會孤單,有第二個妻子陪伴著他,與他同族同類、生命尋常,能和他談情說愛、早生貴子——思緒轉到這兒,心矛盾了起來,一想到他和別家姑娘這般親密,她胸口燒著一把火,難受至極。
「虎娃,你希望我娶嗎?」他再問,指節勾起她的下顎。
兩人靠得好近,氣息交換著,這瞬間,虎娃被迷惑了,跌進男子兩潭湛黑的眼瞳中,沒說話,只跟隨意識反應——
她輕輕地搖頭。
滿意這樣的答案,他面容一弛,讚許地撫著她的頰。
「你不想我娶,我就不娶,只要你一個。」
男子緩緩往前靠來,讓兩張好看的唇緩緩地印在一塊兒。
☆☆☆
成親以來,今兒個是虎娃首次上街。
馬車中恰恰可容兩人,空間稱不上寬敞,卻裝置得十分精緻。車窗上繫著一串陶鈴,隨著車身晃動,蕩漾出清脆的歌音。
今日出府是為了正事,並非純粹遊玩,聽那個長得像根黑炭、名喚阿七的大漢子道,她知道常天賜需到幾處與常家生意往來的藥鋪拜訪,確定對方將批發來的藥材做了正確的保存和處理,然後還得回頭巡視自家的倉儲及店舖。
這些公事她聽得一頭霧水,聳了聳肩也沒費心神去理會,只是納悶:他做什麼要帶著她一塊兒出來?不由分說扣住她的腕上馬車,自己卻閉目凝神,瞧那模樣也不知是睡是醒。
唉唉,不理會這個男人啦!
她小臉轉開,明眸圓碌碌地望向車窗外,說實話,這真是她第一次上大街,以往跟隨姑婆在山林修行,虎族活動的範圍雖大,卻是稀少人煙,那長白山地終年積雪,遇上的生人不是獵戶山樵便是採參人家,何時體會過京城的繁華多貌。
馬車以緩慢的速度前進,因大街上人潮甚多,各式各樣的買賣,大大小小的店舖子,此起彼落的吆喝叫賣,她瞠著眸子、張著小嘴,不能自己地張望著,然後,是一群雜耍團攫住她一切注意。
說雜耍有些小覷了人家,因他們表演的內容除特技之外,還加上不少馬戲,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大大方方擺上兩隻鐵籠,關在籠中的竟是兩頭大虎。
人好多,圍觀的群眾擠得水洩不通,常家的馬車不得不暫停下來,等待前頭排出一條過路。
此時,一陣銅鑼響徹雲霄,將週遭喧囂稍稍壓下,粗厚的聲音跟著吆喝——
「今天來到京城貴寶地——」
「貴寶地!」響鑼伴奏。
「承蒙各位京城的父老兄弟、大娘大嬸、姑娘小姐、公子少爺瞧得起。」
「好樣兒瞧得起!」響鑼再下。
「咱們前頭耍的把式實在尋常得緊,老爺夫人掏不出打賞錢,不打緊!」
「是咱們的錯,不打緊!」邊賣乖,響鑼震耳。
「咱兄弟倆還要給各位來段表演,有道是好酒沉甕底,好戲壓軸,接下來這段請大家睜大眼——」
「睜大眼!」一響鑼。
「放寬心——」
「放寬心!」再響鑼。
「站穩腳——」
「別摔倒!」三響鑼。
「來看猛虎出閘啦——」粗厲之聲陡地高揚。
下一瞬,那大聲喳呼的漢子戲劇性地拉開鐵籠,眾人見狀反射性地後退,卻又忍不住好奇,想瞧瞧這對賣藝的兄弟耍啥兒把戲。
車窗內,虎娃直起上身想瞧清楚,無奈駐足圍觀的人多如牛毛,穿過縫問,隱約瞥見兩頭大虎撲出鐵籠,好似把那名吆喝的大漢子前後圍住了,跟著四周傳出無數興奮好奇的抽氣聲,小娃娃都嚇得哭出聲來。
她心一緊,不懂是怎麼回事,不明白這是走江湖吸引客人上門的手法,為的只是想討更多的賞錢。
快逃呵——心中無聲吶喊,急得不得了。
她好納悶兒,那兩頭大虎既被放出,為何不乘機快快逃走?若要咬死那個虐待它們的大漢子,也得等待好時機,現下人這麼多,再不逃就晚了。
忽地,一聲清脆劃破,是長鞭猛地擊在地上所發出的厲聲,對長鞭,獸類天生畏懼,聽在她耳中,既驚且痛,如要割下一塊心頭肉。
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起身欲要衝出,手腕卻被制住拖回,才憶起自上了馬車,男子就霸住她單邊的手沒放,那力道全然不是一個病弱之人該擁有的。
「常天賜,放開啦!」哼!有了她的元虛相護,他竟有能力扣住她不放。
男子睜開溫雅雙目,稍稍換個坐姿。
「你又連名帶姓地喚我啦。」長臂收縮,他讓她的小圓臀跌在大腿上,合身抱住。「這樣很不好,爹和大娘,或是旁人聽見了,會以為咱們夫妻倆感情不夠親密。」
虎娃的臉不爭氣地粉成一片,聽見外頭聲響,趕忙寧定,急嚷著:「我要下車,你放開啦!再不放,我、我可要——我要——」
常天賜挑眉,和氣的眼對入姑娘冒火的瞳中。
再不放開,她可要大施神通,奪取他的意識了。虎娃氣呼呼想著,正欲以雙手結印施展術法,男子的大掌好死不死包住她的小手,玩弄著十根蔥指。
她的靈能尚未修煉至隨心所欲的境地,而自個兒的指頭同他的糾在一塊兒,他力氣大到教人可疑,雖沒握痛她,但憑她如何掙扎,怎麼也擺脫不開,法咒必須和結印相輔才成相成,如今真是「英雌」無用武之地,可惱呵!
「外頭亂,下了馬車你會走丟的,乖乖待在這兒。」他好脾氣地道,臉仍是白慘慘的,一對眼顯得幽深。
「我要去瞧耍把戲,好多人在看,似乎挺有趣的。」她迂迴著,心下著急,卻不知急切的神色早已表露無遣,見他不為所動,口氣勉強放軟,「天、天賜……你生意忙就別管我啦,我自個兒照顧得了自己,過一會兒再去尋你,好不好?」
又是一聲鞭響,夾帶大獸低咆,好多人拊掌大笑,她全身猛地緊繃,唇上的笑好僵硬,大眼中竟蓄著淚珠。
他瞧著她,目光黝黯,不由得歎息。「怎麼哭了?」傾身親了親那對漂亮的、熱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滋味帶著淡淡的鹹,是淚珠兒的味道。
長鞭再下,如打在她身上,人聲鼎沸、叫囂喧鬧著……記憶回到那殘酷的一幕,眼睜睜看著大虎跌入陷阱、削尖的木樁當胸刺破,她想救它們,好想好想好想,想得痛徹心扉,可是姑婆不讓,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心痛,任那些虎兒受犬類欺陵、被剝皮去骨。
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她不懂呵!她要咬死那些人,為利益、為錢財,對虎兒趕盡殺絕的惡人們,一個個,她都不要放過!她要咬死他們!她要咬死他們!她絕對、絕對要——
「虎娃兒……」然後,男子的聲音這麼輕柔。他喚著她。
「別哭啦,怎麼像個小娃娃,莫名其妙地掉眼淚?」溫柔似水,輕細如風,滲進她的冥思中,沖淡了戾氣。
「我聽人說過,有了身孕的女子常會沒來由地哭泣,虎娃兒……你莫不是懷了孩子啦?」最後的話帶笑。
虎娃恍惚地瞪住他,感覺他長指在頰上輕觸著,勾去滾下的珠淚。好一會兒,她才弄懂他問了什麼,反射性地道:「胡說!」哪有那麼快的?!
「你肚裡有個小娃娃,咱們真的早生貴子,爹和大娘若知道了,肯定歡喜得不能自己。」他繼續逗她。
「你、你你別胡說啦!我才沒有小娃娃!」注意力一下子被引走,適才傷心痛惡之情頓減。
「是嗎?」他瞇眼笑,「那為什麼哭?」
她微微怔然,身子仍僵硬著,深吸了口氣才道:「有人在欺侮虎兒,我、我見了好難過,我不要虎兒受欺負,你偏不讓我去。」她又吸了吸鼻子,沒多思索,心中話已溜出口,「那鞭子打在身上一定疼極了,人這麼壞、這麼惡劣,我恨死世間人啦。」
車內靜寂。他想,該要說些什麼來勸諫她,卻開不了口,說什麼都是矯情,都是妄言,心中浮出嘲弄,針對自己。
他的生命原為普通,如凡間眾體,生命便是這般,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是自己做出選擇,走一條恆長的路。這漫漫艱澀的苦修中,他追求自己的價值、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
近千年的歲月過去,這麼寧靜,寧靜到令他感到猙獰,才猛然驚覺靈魂並不完整,在不知處,似乎隱伏著無數的誘惑,他坦然面對,將自己丟入其中,隨百態沉浮,在世間裡尋找與被尋找。
然後,遇到了她。
對她火熱街動的性子,這般地坦率真切,他無力多說,再沒資格多說,畢竟他已對姑婆做出承應,如此抉擇,不能後悔,也不想後悔。
沉吟了會兒,微啞的嗓音響起,「那兩頭虎兒好好的,沒被欺負。」他視線瞥向窗外,瞭然地笑了笑,隨即收回。
「明明就有!」虎娃好不服氣。
此時,如雷的掌聲大做,好多叫好之聲夾著口哨,那對兄弟的表演顯然引起極大的迴響。虎娃抬頭張望,見兩頭大虎已被大漢子趕進鐵籠中上了鎖,乖乖踞伏著,不知鞭子是否打傷它們了,瞧起來垂頭喪氣,她心好痛,真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天賜,你、你把那兩頭虎兒買下來可好?」她腦中靈光一閃。
他怔了怔,笑意加深。「買下兩頭大虎做什麼?」
「因為你曾經買下一窩小虎仔啊!」有些八竿子打不著。
她心中打著如意算盤,暗忖,他若買下大虎,像那窩虎仔般養在常府園子裡,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施展術法送它們回歸山林,再不受世間人荼害。
「哦?!」他飛揚著好看的眉型,摸摸她的發、她的軟頰。
「好不好嘛?!」她忘形地搖著他的手。
等不到回應,虎娃備感著急,而寸步難行的馬車這時卻緩緩動了,前頭擁擠的人潮勉強讓出一條路,終於稍得疏通。在車內聽見那漢子高聲嚷著——
「感謝各位父老兄弟姊妹捧場,瞧得起咱們兄弟倆的把戲,嚴大和嚴二在此謝過,大大感激啦!」
「捧人場、捧錢場!兄弟倆大感激啦!」嚴二敲下一聲響鑼。
那名喚嚴大的漢子再道:「今兒個表演到此結束,咱兄弟倆在會館落腳,準備在京城待個十天半個月的,還有許多套精采節目等著上演,請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們繼續關照,熱情捧場!」
「精采節目,明日請早!」鑼聲一個震天大響做廣告。表演結束。
「買虎兒啦!」虎娃更用力地搖動他的臂膀,大眼滿是祈求,「買啦,天賜……」第一次這麼喚他,軟軟膩膩的,連自己也未察覺。
撒嬌?!
常天賜眉眼深邃,淡淡地道:「不需買虎,它們跟著那對兄弟很好。」
「才不好!」虎娃又氣又急。
馬車持續緩行,與雜耍馬戲團漸漸拉開距離。
對小妻子突來的怒意不以為意,他傾身想親親她,虎娃卻嘟著嘴扭開頭。
「唉,你這模樣真像個小娃娃。」他笑著歎息。
「哼!」別以為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她就不生氣!頭朝另一邊再偏,硬是不瞧他。
常天賜沒再贅言,手臂卻牢牢地抱住她,不教她掙脫,然後探出頭,對車外那個望虎色變、忘記跟上的護衛揚聲,「阿七!」
「少爺、少夫人先走,阿七殿後!」
一招白鶴亮翅,腳下金雞獨立,雖是老招,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