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細瞧後,他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老天──她怎麼會在這裡?!」
正與他話別的穆懷遠,見一向風趣淡定的古淮南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不由訝異地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隨即納悶地問:「怎麼了?淮南,你認識羅玉蟬嗎?」
古淮南犀利的目光倏然轉向他。「我當然認識,而且我這陣子一直在找的人,就是她,沒想到她竟然在你的作坊裡!」
「別衝我瞪眼,誰教你不說清楚要找的人是誰?」穆懷遠不疾不徐地說:「她是不久前我從蒼頭手裡買來的廬兒。得知她不懂玉時,我給了她自由,想送她和她的朋友離開,可她們不願意,我只好讓她們留下。」
「廬兒?她怎麼會是廬兒?!」古淮南神情緊繃地說著,大步向那女孩走去。
「玉蟬!」
聽到他的聲音,正要走進石料庫的玉蟬驀地轉過身,先是一愣,隨即跳著奔跑過來,一把抓著他的手高興地說:「古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送貨。」古淮南回答她,深為她的熱情反應感到高興。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女人裝扮,如果不是因為這段日子每天都在想她,而她的步伐又是那麼與眾不同的話,他真的很難認出她。
她比兩年前更高了,有了女人的成熟和美麗。古淮南不由得緊握玉蟬的手,感慨地說:「我找妳找得好辛苦,沒想到妳竟然藏在我最好的朋友家裡!」
她往他身後看了看,驚訝地問:「你是說,穆堂主是你的好朋友嗎?」
「對,最好的朋友。」古淮南拉著她的手微笑。「以後妳也可以跟他做朋友,不過現在,先跟他道別吧。」
「道別?」她陡然提高了聲調,驚詫地問:「你要我向穆堂主道別?」
「當然,妳不屬於這裡,我要帶妳走。」
他的話彷彿一記猛拳打在玉蟬身上,她倏地掙脫他的手,急切地說:「不,我不想跟你離開這裡,我要留下來!」
聞言,古淮南的臉色大變。
他絕對沒有想到,當他如此驚喜交加地看到她,並敞開雙臂迎接她時,她竟然會拒絕他的好意,不願跟他走。
「不行,妳一定要跟我走!」他堅決地說。
她同樣面色蒼白。「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我要跟秋霞……」
玉蟬往後退,而古淮南的大手緊緊地抓住了她。
無法逃脫的玉蟬突然哭了起來,嘴裡喊著「秋霞」的名字,用力掙扎著想要逃離。
她的抗拒和掙扎完全出乎古淮南的預期,她的眼淚也令他方寸大亂。
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如何能將她留下?
「聽著,玉蟬,我答應過妳爹爹要找到妳、照顧妳,我不能失言!」古淮南攥緊她的胳膊,急切地解釋。
「不……我爹爹不會讓我跟你走,我要在這裡……秋霞,救我!秋霞……」
她更加用力地反抗,並大聲呼喊著秋霞的名字。
見她拒不配合,還大喊「救命」,古淮南深感懊惱;再看到不少被他們驚動的人都往這邊張望,而冷秋霞正急匆匆地從作坊內跑出來,後面還追著一群護衛……
他知道要想繼續跟她說理,讓她心平氣和地跟自己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他絕對不想同時面對兩個哭鬧憤怒的女人。
於是他示意車伕將馬車趕過來,然後不顧她的反抗,俯身將她抱起,硬是塞進了車廂內,趕在冷秋霞抵達前,對緊跟過來的穆懷遠道:「兄弟,失禮了,回頭再來賠罪!」
說完,他跳上馬車,將又哭又喊的玉蟬,穩穩地壓坐在自己身邊。
馬伕一揚馬鞭,車子駛出了緩緩開啟的「五仙堂」大門。
唉,事情怎麼會成了這樣?
坐在馬車上,古淮南十分懊惱。
他終於找到了她,把她帶到了身邊,可是他絲毫感覺不到高興,因為他痛恨自己帶走她的粗暴方式,更痛恨她對他的怨恨和誤解。
車內很安靜,他沉默地看著玉蟬,從將她「塞」進馬車起,她就一直在哭泣,此刻雖然止住了哭聲,但仍淚流不止,偶爾還發出一兩聲抽噎,揪得他心痛。
他一向不喜歡坐在空間狹小的車內,更不習慣陪伴女人,可是因為怕莽撞的她做什麼傻事,也怕她哭傷了身體,因此他不得不留在車上,小心翼翼地陪著她,卻不敢開口安撫她,怕那樣會更加激怒她。
可惡!
滿臉淚水的羅玉蟬無聲地咒罵著。
活了十七年,她最最討厭的就是被強迫,被控制!
可現在,這個男人不僅強迫她離開了她最好的朋友,和給予她安全感的「五仙堂」,她的手臂還被他粗魯的大手抓著,身子被他壯碩的身軀壓制──
儘管他們的身體除了手臂,並沒有其它的接觸,但她卻被牢牢地控制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下,控制在這狹窄的馬車內。
她想要逃開,想要從這沉重的壓迫感中解脫出來,想跟秋霞、燕兒在一起!
可是與他強悍的力量相比,她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她要如何逃出他的手心?
也許這馬車並不是載人的,因此窗戶上沒有遮擋,寒冷的風穿過細小的窗欞迎面而來,淒涼而冰冷,但她的心更寒冷、更淒涼。
玉蟬迎著風,用力瞪著窗外。
灰濛濛的天空上游動著淡淡的浮雲,望著綿延不絕的皚皚雪原,和凍結在冰雪之下的河流,她憤怒地為自己再次成為囚犯,而想放聲大哭。
可是,玉蟬將那發自喉嚨深處的嗚咽壓住,決心不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脆弱。
乍然見到古淮南的喜悅早已消失無蹤,她不理解,為何他一定要抓走她。
她曾經對他很有好感,而那主要來自於兩年前在恆陽的短暫相逢。
那時,十五歲的她對他有種神秘的崇拜。
因為在見到他以前,她就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傳聞,知道廬奴的「天下杠轂」,是當今商界最具名望的大戶人家。
而作為其唯一繼承人的古淮南,年少有成,文能經商、武能禦敵,為人慷慨,卓爾不群。
曾經,他在她心中遙不可及。
她認定像他那樣允文允武、名揚黑白兩道的富家公子,一定是個霸道專橫、藐視他人的人。
兩年前在恆陽蘆花山相遇,她驚了他的坐騎,害他墜馬受傷,他不僅沒有責罰她,還反過來安慰她;其後又在她誤以為,他要受傷的爹爹帶他去黑牛山,而對他出言不遜、惹爹爹生氣時,他替她說了好話;再後來,當她向他道謝,並表達歉意時,他卻感謝她……
他像個和藹可親的兄長般對待她,寬厚隨和到讓她吃驚,改變了她原先對他的想法,讓她情不自禁地稱呼他「古大哥」。
這兩年她常想起他,希望再見到他。今天她真的見到了他,可他毫不講理地將她「抓走」的舉動,打碎了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讓她看到了他冷酷的一面。
車轂轆發出單調的聲音,更突顯了車廂內的安靜。
意識到對方許久都沒動一下,也沒說過一句話時,玉蟬忍不住扭過頭去看他在幹麼。
不料,她一轉眼,就接觸到他專注而探索的眼睛,那謹慎審視的目光令她渾身一顫,感到極度不安,於是她轉開臉,煩惱地想:他為什麼要那樣看著她?
古淮南並不知道自己一直盯著她看,他在為她擔心,也被她沉思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神情所吸引,情不自禁地由她時而顰眉、時而抿唇、時而哀傷、時而發狠的表情,去猜測她變化的心情。
很顯然,她已不再是兩年前那個單純而快樂的女孩,這兩個月來,她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他理解她失去父親的痛苦和悲傷,明白在這個時候強行將她從朋友身邊帶走,對她很不公平,必然加劇她的戒心和怒氣,可是他必須帶她走。
他希望等她平靜後,能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希望她能夠不再悲傷、不再抗拒他,更希望看到她以前的活潑笑容。
見玉蟬看他一眼即撇開臉,古淮南逗她:「妳打算用淚水把我們淹死嗎?」
玉蟬聞言,方察覺自己雖壓抑著哭聲,但眼淚一直沒斷,不由生氣地頂撞道:「如果能淹死你,我會很高興!」
她濃濃的鼻音,絲毫沒有削弱她想要表達的憤怒。
是的,她既憤怒又悲傷。不過短短兩個月,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爹爹,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商隊,被強盜追殺,成了奴販子掠賣的「廬兒」;現在,又因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她失去了在患難中結識的好姊妹。
可惡的男人!枉她爹爹如此信任他,枉她還把他當朋友看。
就是因為他,兩個月前,爹爹在黑牛山仙女谷遭遇凶殘的盜賊,白白送了命!
就是因為他,她被迫與好朋友分開,獨自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妳真的那麼恨我?」
「是的,我恨你!」玉蟬猛地掙脫被他抓住的手臂。
想不到這次古淮南輕易放開了她,但她並不領情,轉過身怒視著對方。「古淮南,我怎麼能夠不恨你?就是因為你改變約定,才害得我爹爹即使生了病也要趕去易縣與你見面,最終死在盜賊刀下;也因此害我被抓,淪落為廬兒受盡屈辱;現在又因為你,我不能跟秋霞她們在一起!」
「是的,那都是我的錯。」聽到她說恨他,古淮南感到痛心,可是面對她的指責,他不能否認。
「請相信我。」他愧疚地說:「如果早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不幸,我就算死在大水裡也不會推遲時間、更換地址;如果能早點預知妳爹爹會遭遇強盜的話,我一定會多帶些人手,去黑牛山等你們。我對你爹爹遇害和妳承受的痛苦感到很難過,可是我不能把妳留在『五仙堂』,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找妳──」
「你當然會找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嗎?」玉蟬打斷他的話,冷嘲道。「我爹爹死了,我是唯一能幫你找到你表弟墳墓的人,你怎會放過我?」
古淮南俊顏微黯,僵硬地說:「除了那個,我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玉蟬的防備和鄙視沒有絲毫減弱。
看看她因哭泣而紅腫的雙眼中,毫不掩飾的挑釁和怒氣,古淮南寬容地說:「等妳真正平靜下來,肯好好聽我說話時,我會告訴妳。」
「你少拿謊言糊弄我,除了要我幫你,你根本沒有別的理由!」玉蟬發出挫敗和沮喪的指責,然後猛地扭頭轉向窗口,不想再搭理他。
聽到她如此決絕地否認他的好意,古淮南的克制達到了極限,他一把抓住她的肩,將她扭過來面對自己,嚴厲地說:「妳可以責怪我、恨我,但妳不能懷疑我,我從不說謊,我說有理由就是有理由。我說了,等妳平靜後,我會告訴妳!」
「平靜?我怎麼能夠平靜?!」
他嚴厲的語氣刺激了她,令她強抑心底的痛苦如岩漿般迸發了。
她淚流滿面地吼道:「我爹爹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強盜殺死了,可我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想去為爹爹收屍還被強盜抓住……
我試著逃跑,又被他們抓住,他們把我綁在牛車上,想凍死我,是秋霞她們救了我,可你……逼我離開了她們!
你和那些強盜一樣,只想要我帶你們去找那個死人的墳墓,可我爹爹呢……我爹爹死在荒山雪地裡,連遺體都沒有人去收……」
「有,我安葬了妳爹爹。」
「你?!」她盈滿淚水的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他埋葬了爹爹?「你怎會知道我爹爹被王老賊殺死了?」
「商隊出事後不久,我就趕到了仙女谷,可惜遲了一步。」他沉痛地說。
注視著這雙本該充滿歡笑、此時卻盛滿了悲傷的淚眼,他感到胸口發緊,尚未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已經舉起手,輕輕擦拭著她面頰上的淚水,並將這兩三個月以來所遭遇的事情告訴了她。
玉蟬沒有躲避他輕柔的手指,因為那充滿關懷的動作溫暖了她的心,也因為得知他安葬了爹爹,沒讓爹爹曝屍荒野,她的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
可是,在得到安慰的同時,他的回憶也將她帶至那日可怖的情景中,濃濃的悲傷和仇恨再度包圍了她。
◎註:廬兒,秦漢時對女奴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