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淮南雙腳剛踏上院外走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玉蟬的聲音。
他轉回頭,看到院角有個模糊的影子,不由問道:「謝我什麼?」
黑影頓了頓,說:「謝少主勸我爹喝藥,替玉蟬說好話;謝少主改變主意不去黑牛山;還有,謝謝少主沒告訴我爹我驚了你的馬、害你摔跤受傷的事。」
見她前倨後恭,一口氣謝他那麼多,古淮南樂了。
他心想這姑娘人不大、心眼不小,一定是剛才躲在門外偷聽了他與她爹爹的談話,因此對他的態度才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他笑著回應道:「既然妳謝我這麼多,那我也要謝謝妳。」
她大吃一驚。「謝我?我對你什麼好事都沒做!」
她的誠實和單純,讓他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靠著身後的圍欄道:「妳當然有,比如說妳不再把我當敵人看、不再用眼睛瞪我,所以我要謝謝妳。」
「我沒把你當敵人。」玉蟬雙頰發燙,暗自慶幸這裡黑,他看不見她的紅臉。
「那很好,因為妳是個很勇敢、很可愛的姑娘,我可不想做妳的敵人。」
陰暗的旮旯裡閃耀起兩點明亮的眸光,玉蟬的聲音充滿了喜悅。「少主真的認為我勇敢可愛嗎?」
「我從來不說假話。」古淮南鄭重地保證。「不過如果妳不要藏在黑暗裡,走到燈光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妳的勇敢和可愛會更有說服力。」
他的話音才落,她已經走出了牆角的陰影。「我不喜歡藏在黑暗裡!」
她高昂著臉看他,走廊上的燈籠散發出金色的光芒照耀著她,在她姣好的臉蛋上畫出一道道立體的陰影。
「唔……我也不喜歡。」望入那帶著崇拜與倔強的眸光,古淮南呼吸一窒。
這孩子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有種獨特的氣質,深深扣住了他的心。
他怎會如此眼拙,竟把她當成了野小子?
看著她完美的鵝蛋臉,和盡顯女子嬌美的杏眼桃唇,古淮南詫異地想,但很快就發現了答案。
是她那酷似她爹爹的濃黑眉毛、微微翹起的下巴和虎虎生威的目光,讓她具有一種天生的英氣。
而她驚人的馬上功夫也是誤導他的重要原因。
想想看,哪個姑娘會像她那樣使用匈奴人的馬具,敢那樣狂野地騎馬疾奔?
「你的傷怎樣了?那時我忙著給爹爹找藥草,沒有看到你。」
她的聲音帶著關切傳入他耳中,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為傍晚害他墜馬的事道歉。看來她還在為那事耿耿於懷。
古淮南笑道:「那點傷算不了什麼,我寧願我們都忘掉那件事。」
「真的嗎?」玉蟬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墜馬可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她看起來好像真的鬆了口氣。「那我一定把它忘了,謝謝古少主大人大量!」
面對她真誠的感謝,他啞然失笑。因恥於被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驚落馬下,他不想再提那事,可她居然為這個謝他?
而他的沉默絲毫不影響玉蟬的快樂,她欣慰地說:「看得出來,你是個爽快的人,跟你做朋友一定很輕鬆。」
被一個小女孩誇讚,他感到很有趣。「那妳要不要做我的朋友試試?」
「要啊!能與『天下杠轂』的少主做朋友,我以後可神氣了!」
「那我們以後就是朋友,妳盡可大方神氣。」
「你可是認真的?」她不放心地問。
「我為什麼要騙妳?」
「那好,我們擊掌為誓!」她揚起小小的手掌。
想到有這麼一個愛裝男人的小朋友,似乎也不錯,古淮南舉起了手。
兩人擊掌後,她興奮地跳過來,想坐在他身邊的圍欄上,可因為用力過猛,差點翻出欄杆外。
古淮南一把抓住她。「姑娘,妳常有這莽撞之舉嗎?」
自小跟爹在外行走,玉蟬很少有女兒態,因此不避諱地抓著他的手腕,坐穩在欄杆上,搖晃著兩條腿高興地說:「是的,我總是很莽撞,所以我喜歡做男人。」
「莽撞跟男人有什麼關係?」他對她的奇談怪論很不理解。
玉蟬振振有詞地說:「當然有關係,男人莽撞是英雄,被人崇敬;女人莽撞是笨拙,被人恥笑,這很不公平。」
在古淮南看來,這套謬論無法成立,但想到對方的年齡,他包容地笑了笑。
「這就是妳裝扮成男人的原因嗎?」他問,並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式衣著和胡亂束在腦後的長髮,腦子裡卻在想,當她穿上女人們喜愛的「留仙裙」、梳個嫻雅整齊的「垂雲髻」時的模樣,那應該是幅很美的圖畫。
可惜,一想到她騎在馬背上狂野奔放的英姿,那幅美好的圖畫就立刻破碎了。
她並不知道古淮南在想什麼,依然興致勃勃地說:「一部分原因是那個,但最主要是為了跟爹爹外出時行走方便。在外面,我與爹爹都以父子相稱,只有當大家都把我當男人看時,我才能跟同伴們平起平坐,也不會讓人小瞧了。」
真有人敢小瞧她嗎?
想著自第一眼看到她起,及每次見面時她帶給他的震撼,古淮南懷疑,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是否需要靠裝扮成男人來提升個人魅力。
不過,他當然不會跟她探討這個。
這天晚上,從不喜歡跟女人、孩子打交道的古淮南,竟破天荒地陪一個女孩說了幾個時辰的話。
當分手時,他心情愉快,而玉蟬也欣然改稱他為「古大哥」。
這一聲「古大哥」,讓古淮南足足開心了一整夜,即使在夢裡也在笑。
***
翌日,雖然古淮南與羅爺一見如故,也與羅玉蟬相處甚歡,但他心裡仍惦記著王上遺失的寶物,因此午飯後,他就告別了羅爺父女,返回中山國。
分別前,他讓路延和先去備馬,自己則去向羅爺父女辭行。
羅爺與他互道珍重後,再次確認了明年開春在此地碰面的約定,隨後他又去找羅玉蟬,可惜院子四處都沒有她的身影。
當他帶著遺憾走向客棧大馬房時,卻看到她手裡牽著他的馬,正與路延和在馬房外說笑;而昨天還對她恨得牙癢癢的路延和,此刻則是一副滿足快樂狀。
「古大哥,我們正在等你呢!」玉蟬看到他,立刻牽著他的馬迎上來。
看著她陽光般活潑明亮的眼睛,古淮南感到十分愉快。
儘管她仍是一身男兒裝扮,但他知道,在那身偽裝下,是個美麗聰明的快樂少女。
「少主,瞧這個,羅兄弟送給我們的!」路延和興奮地拍著馬背對他說。
「兄弟?」古淮南微微一怔。
「是的,在外面行走,她就是『兄弟』。」路延和看了玉蟬一眼。
看到他與羅玉蟬相視而笑,古淮南的心情一黯:這兩人幾時熟成這樣了?
可當他的目光,轉向他和路延和的坐騎上新換的鞍墊,和新增加的「馬提子」時,黯淡的心情便轉為驚訝。「玉蟬,這麼貴重的東西,妳怎能送給我們?」
玉蟬害怕他不要,忙說:「這是我自己的東西,當然能送給你們。在我家鄉,換胡人的好馬具不成問題;再說有了馬提子,你們在馬上就不會那麼累了,還可以隨意轉身或使用兵器。等用習慣了,我保證你會喜歡它。」
「那,謝謝妳的好意囉。」不忍拒絕她的美意,古淮南微笑著接受了。
「不用謝。」玉蟬笑靨如花地對他揚起小手。「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古淮南輕輕與她擊掌,肯定地說:「是的,朋友!」
她滿意地把棗紅馬交給了他。「那上路吧,朋友,明年開春再見。」
已經上馬的路延和踱到她面前,俯身親暱地拍拍她頭上的氈帽。「『兄弟』,我也要謝謝妳,妳的慷慨,一定會讓我回去的路程不再那麼痛苦。」
「那樣最好,不然你又會落在古大哥身後,不能保護他。」
「喔,原來妳送我這個,是為了讓我保護少主喲。」
「沒錯。」玉蟬說著,又催促古淮南。「古大哥,你騎上去試試,看吊帶的長度合適不?路大哥的已經調整過了。」
聽到她對路延和的稱呼,古淮南又感到了那股令人陌生的不快。
這令他驚訝,但他努力將這感覺撇開,按照她的指示,踩著馬提子翻身上馬。
腳一踏上馬提子,他就暗自讚歎玉蟬果真有本事,竟能把這搖來晃去的東西捆綁得格外結實,不像他以前嘗試過的那樣軟趴趴,沒有著力感。
等他坐穩後,玉蟬站在馬側幫他調整吊帶,再一邊告訴他要如何綁緊它。
「行了,我知道了。」不習慣被人照顧的古淮南,對她的熱心感到很不自在,口氣難免有點僵硬,可看到她困惑地抬起頭望著他時,又深感自責地解釋:「我是說妳不用擔心我們,好好照顧羅爺吧,否則大寒來時,你們都回不了晉陽。」
以為他是在為爹爹擔心,玉蟬又露出了笑臉,開朗地說:「沒事的,我世伯正在為爹爹安排舒服的牛車,我們就要回家了。」
「那祝你們一路平安!」古淮南對她微笑。
「也祝你們平安!」她笑著退開,看著他鬆開馬韁,嘴裡發出一聲口令,然後棗紅馬撒開四蹄奔向前去。
她一直注視著,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方。
「唉,這假小子年紀雖小,心倒挺細緻的。」騎出城門後不久,路延和因屁股下有了舒適的鞍墊,而滿意地發出感慨。
「你昨天還恨不得掐死她,今天怎麼忽然變得友善了?」古淮南好笑地問。
「昨天因為她害少主墜馬,所以屬下生氣,可今天與她相處後,發現她是個挺不錯的小妹妹,而且她還送給我們這麼好的東西,誰還能恨她呢?」
看來小恩小惠確實能收買人的情感,更別說那個可愛的小丫頭有張靈巧的嘴。
帶著愉快的心情,古淮南重返黑牛山。
可惜整座大山都已被雪覆蓋,根本無法進入牛子溝尋找墳址,他只好回廬奴,期待翌年開春與羅爺的約定。
***
冬去春來,時間轉瞬即逝。
就在古淮南準備前往恆陽赴約時,卻接到羅爺的急信。
羅爺說因母親忽然病故,他和女兒得留在故鄉辦理喪事,並守喪一年,特為不能踐約表示歉意,並詢問是否可將他們的約定延至明年清明他重返中原時,仍在恆陽「來福客棧」相見。
讀罷此信,古淮南雖然失望,但也明白「百善孝當先」,羅爺父女在家守喪是應該的,因此他回信致上哀悼之意,同意明年清明再見。
此後,他利用外出送貨的機會,曾帶屬下前往牛子溝搜尋,但始終沒找到羅爺說的墳址,反而在一次進山時與王三界相遇。
雙方交手中,他刀劈王三界,令其負傷而逃,他則抓了個「活口」,卻驚聞那老賊,也在找尋同樣的東西。
得知盜賊底細後,古淮南就不再貿然搜尋,一心等待羅爺到來,直取所需。
他們相約的這一年終於到了,可是春末他前往南方拉貨,突遇山洪爆發,被大水阻隔在半道上。
眼見清明將至,無法趕回,他只好派人送信去恆陽,向羅爺說明情況,並請羅爺先忙自己的生意,在其返鄉前的九月初九前後,兩人在易縣古家貨棧碰面。
不久,信使帶來羅爺的回信,確認了雙方的新約定,並說好不見不散。
九月初九,他趕到易縣古家貨棧,沒見到羅爺,但得到他捎來的口信,說已經離開清河,幾天內就可抵達易縣,於是他安心等待。
然而十天過去,羅氏父女並未出現,也沒有任何消息。
最初他估計是羅爺旅途不順、耽擱了時間,因此並不太擔心;可又過了數日,山裡開始下雪,仍不見羅爺到來,他開始感到焦慮不安,每日派人打聽,自己也在易水河邊等候消息。
立冬後的一個下午,他在河邊徘徊,下意識地眺望著遠方的黑牛山。
當他注視著峰頂壓得愈來愈低的雲層時,忽然想到已好久沒在黑牛山出沒的王三界,不由心頭掠過一種不祥之感。
那老賊這大半年來常在石研關一帶活動,但並不能表明他放棄了寶物,萬一他也在暗中等待羅爺──
冷汗涔涔,強烈的不安感,驅使古淮南,當即帶了精悍部下,直奔黑牛山。
入山後不久,就遇到一群驚慌逃散的山民,攔下一問,果真是「太行一霸」在仙女谷搶劫。
他心神大震,不顧山道積雪結冰,立刻催馬趕往仙女谷。
尚在山谷外,古淮南就聞到刺鼻的血腥味;當奔入山谷,看到散落在雪地中的熟悉馬馱子和羅氏車幡時,他痛悔不迭。
最終,他在積雪如塵的岩石邊,找到了一息尚存的羅爺,可惜羅爺托付他找到玉蟬並照顧她後,便含恨嚥了氣。
看著羅爺死不瞑目的雙眼,他恨自己來晚了一步,讓這個耿直豪爽的漢子,就這樣喪了命!
注視著蒼茫天地,古淮南發誓,就憑這樁血案,他與王三界結下了生死之仇!
懷著無比的憾恨和憤怒,他收殮了羅爺和他屬下們的遺體,並在羅爺的墳前立了石碑,以便羅玉蟬日後祭奠。
當又一場新雪緩緩飄落時,儘管知道羅玉蟬不會在附近,否則她不會讓她的爹爹僵臥在雪地上,可他還是懷著一絲希望,仔細搜索了附近的山林雪坡,又到山下村鎮、民戶家中查尋,結果證明她的確不在附近。
此後,他一直在尋找她,可就是打聽不到她的消息。
不久,他再次接到王上詔令,征他的車隊到南方,幫運一批製作「金縷玉衣」急需的純金美玉,於是,他不得不把尋找玉蟬的事情暫時擱下。
一個月後,風塵僕僕的古淮南與王宮侍衛,護送著價值連城的金絲美玉由南方返回,並送抵為王上製作「金縷玉衣」的好友──穆懷遠的玉坊「五仙堂」。
在移交完貨物,吃喝休整後,心中記掛著玉蟬消息的古淮南急於趕回廬奴。
穆懷遠陪伴他來到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