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玉蟬坐馬車沒有覺得憋悶,也沒有像古淮南說的睡大覺。她被太行山獨特的冬景吸引了,一整天,除了打尖,她都伏身窗口中,眺望著車外山景。
東北、西南走向的太行山,巍然矗立在北方大地上,它山勢險峻,氣勢磅礡,將黃土高原與化北平原截然分開。
過去每年春秋之季,她都跟隨爹爹和商隊進出這裡,見慣了太行山翠綠葳蕤的青山秀水,和嶙峋峭立的崢嶸關隘,卻從未見過太行山嚴冬中的蒼涼與冷峻。
隨著一陣陣呼嘯的北風,山林坡地、枯樹衰草和高懸的斷崖上堆積的冰雪,便紛紛揚起,變成細碎的雪花在空中盤旋,形成一重重雪霧。
寒冷的氣溫,造成了一處處倒掛的冰瀑,和傲立於峭壁絕路的巨大冰柱,所有景色,都如此令人讚不絕口,卻又驚心動魄。
隨著旅途的延伸,令人驚歎的奇景,更加讓她如癡如醉。
由於山道上冰厚雪深,車隊的速度並不快,望著行人寥寥的驛道關隘,她終於明白為何爹爹定下「冬不過太行」的規矩。
其實其他商家恐怕也有類似的規矩,否則,何以這春秋繁忙的商道,如今竟難看到一個行人?就連途中經過的小城鎮也十分清冷;偶爾她會見到一兩個驛騎的軍差、短途販商或載人篷車,但人人都行色匆匆。
正看著,一道黑影掠過,她轉睛,看到古淮南正策馬走近窗邊。
「你一直這樣趴在窗口,不冷嗎?」他問。
「不冷。」玉蟬舉起蓋在腿上的毛氈,笑嘻嘻地說:「謝謝你,這厚厚的毛氈保暖又防濕,我一點都不冷,而且這景色好美。」
她的笑容總能帶給他喜悅,他面帶微笑地說:「那就好好看吧,明天過石研關後,景色又會大不同。」
「是嗎?那我會仔細看個夠。」玉蟬快樂地回答。
撮嘴輕輕吹出一聲輕快的口哨,古淮南離開了窗邊。
玉蟬的視線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他情緒不錯,冰天雪地似乎對他毫無影響。
坐在馬背上,他的腰還是那麼直,神情還是那麼瀟灑怡然,一身冬裝令他看起來更形魁梧;而他和他的屬下之間十分有默契,走了這大半天,她從未聽他下過命令,但他一個簡單的動作或表情,即能讓所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這天晚上,他們落腳在唐縣客棧。
由於白天瞪著山景看了一天,晚飯後不久,玉蟬便眼皮沉重,哈欠連連,但她卻硬撐著不睡。
當出去察看馬匹情況和周圍環境的古淮南返回時,見她靠著柱子,大張著兩隻眼睛發呆,不由奇怪的問:「你為何還不去睡?」
她咕噥道:「我怕睡著後,萬一發生什麼事,醒不過來。」
聽到她的話,他暗自怪自己粗心,竟忽略了她內心的不安全感。
「起來。」他將玉蟬拉起,帶她走進最裡邊的屋子,柔和地說:「安心睡吧,不會有事。」
得了古淮南這句話,她立刻直奔床榻,倒頭就睡,不在乎他還在屋內。
他走近,彎腰摘掉她的帽子,揉揉她亂糟糟的頭髮,從她均勻的呼吸中,知道她就這樣睡熟了。
這丫頭,還是個孩子!他笑著替她蓋好被子,然後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是一段更艱苦的旅程,愈深入太行山腹地,山勢愈陡峭。
看了近兩日的山景後,玉蟬有點倦了,注視著眼前不斷閃過的斷壁雪崖,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在快到石研關時,她睡著了。
石研頭是太行山八大隘口之一,因四面絕壁,險峻不可攀援,中間低陷如同石研之底而得名,它是令商家膽顫、將士畏懼的凶險關隘。
「少主,要進關了,咱需要停馬檢查一下革蹄嗎?」
當古淮南立馬山道邊,注視著前方的雪峰時,路延和策馬過來詢問。
「暫時不需要。」古淮南的聲音依然平靜,但他的目光愈發銳利。「延和,你說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到石研關打獵嗎?」
「這種天氣到石研關?」路延和用手頂了頂頭上的帽子,撇嘴。「除非他想一輩子冰凍在懸崖下。」
「沒錯,那你看看那幾個人,有沒有覺得很可疑?」
有人嗎?路延和面色一變,瞇起眼睛,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發現有幾個男人,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前方陡坡上的樹林中。
「喔,真有人呢!他們雖好像背著弓弩、鐵夾、捕獸網,可行跡鬼祟祟,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獵戶。」
「沒錯,這就是重點。」古淮南咧了咧嘴,露出一個並非快樂的笑容。「你帶車隊先走,我過去試他們一下。」說完,他一抖韁繩,往山坡小徑奔去。
聽到馬蹄聲,山坡上的男人們迅速蹲伏隱身,不料古淮南竟出其不意地在經過那個他們的藏身處時,勒住了坐騎,仰頭大聲問:「嘿,夥計,大冷的天,雪窩子裡不好蹲,需要幫忙嗎?」
那幾個男人見自己被他發現,當即亂了陣腳,紛紛從藏匿處現身。
為首的那個長了一嘴毛鬍子,乾笑幾聲。「不用了,兄弟們在打獵……」
「打獵?喔,那各位得把獵具握在手裡,否則真要遇上兇猛野獸,你們不就成了人家的腹中美食了?」
他的揶揄讓山坡上的男人們面面相覷,卻發作不得,只好木頭似的站在那裡。
毛鬍子擠出勉強的笑容道:「公子不知,兄弟們在這裡轉了半日,連隻兔子都沒看到,所以倦了,不想獵了。」
古淮南發出惋惜的嘖嘖聲。「唉,那倒也是,這裡全是絕壁陡谷,兔子也害怕墜崖啊,你們該去萬嶺坡,那裡才是狩獵的好地方。」
說話間,他眼角餘光,看到路延和已帶著車隊通過了身後狹窄的山道,便客氣地說:「各位好自為之,在下告辭了!」說完,他扭轉馬首,追趕車隊去了。
看著他飄然而去的背影,山坡上的大鬍子惱怒地罵道:「一群笨蛋,我告訴你們不要露了行藏,你們就是不聽,瞧,現在給人家耍了,這下……他奶奶的!」
正罵著,山風吹過,將他的帽子吹飛了,冷得他縮著脖子追回帽子,一把掃在腦袋上,繼續罵:「三爺只要我們悄悄盯著他們,現在可好,驚動他們不打緊,連三爺在隘口撒的網也破了,這次,三爺准砍了我們的頭!」
男人們個個面如死灰,其中一個說話帶著大舌頭的道:「那姓古的小子本來就不好惹,我們不如趕快去石研關告訴三爺吧。」
大鬍子想了想,將手裡的捕獸夾往地上一摔。「快走吧,他們有車,走不快,我們由小道去隘口,動作快點!」
強盜們匆匆說著,找回自己的坐騎,便出發了。
***
「少主,你說他們是王三界的人嗎?」古淮南一回到車隊,路延和便問他。
「沒錯,其中一人我見過。」他面色嚴峻的說。「他們是在跟蹤我們!」
路延和往後看看,那些人已經不在山坡上了,於是猜測。「不知王三界這次是衝著少主來的,還是衝著羅姑娘來的?」
「八成是衝著玉蟬來的。」他沉思了一會。「王三界挨我一刀,肯定懷著報復之心,但不至於急著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動手。」
「可他們怎麼會知道,羅姑娘跟少主在一起?」路延和不解地問。
「我想是離開『五仙堂』時被他們盯上了。」古淮南沉思。「記得嗎?去南方時我們找大金牙,他說王三界已知道,曾被他們抓住的男孩其實是羅爺的女兒。
玉蟬也認為,既然他們能獲悉張侍衛已死,並被她父親埋葬,就不難發現她的女兒身份。
所以我想,他們一定是順著這條線索找上了蒼頭。失蹤女人多半跟奴市有關,而最近『五仙堂』買進大批奴工,也必然引起他的注意。離開『五仙堂』那天,我只顧著把玉蟬帶走,疏忽了防範。」
他帶著懊惱的分析,讓路延和深感震驚和愧疚,忿然道:「是屬下的錯,屬下沒想到王老賊的觸角會伸得那麼長,因此離開五仙堂時,沒有留意門外。難怪前夜少主說在千駒閣外看到王三界的嘍囉,原來是盯咱們梢的!」
「那不能怪你。」古淮南說。「我也是遇見剛才那幾個傢伙,才把這件事情給想明白了。」
前夜從王宮返家,進門前他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在院牆角一閃;等他想起他們是王三界的手下,並追趕過去時,那兩人已杳無蹤跡。
當時他驚覺他們的出現與玉蟬有關,但想不透他們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
可是,剛才與那幾個笨強盜交手,讓他恍然大悟出:王三界的眼線早在他找到玉蟬前,就已經發現她被當作「廬兒」賣進了「五仙堂」;只是礙於穆懷遠嚴密的防守,而只能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想起兩天前,他帶玉蟬離開「五仙堂」時她的哭鬧,他毫不懷疑,就在那時,他們留下了「尾巴」。
「改道!」他忽然勒馬發出命令。「放棄石研關,走白馬嶺!」
「白馬嶺?少主確定要去白馬鎮?」路延和震驚地看著他。「那段北去的路,比石研關好不了多少,最重要的是,過關後得多走兩倍多的路程才能到晉陽!」
「沒錯,由白馬嶺出山,繞路總比冒險強!」古淮南仰頭看看天空和前方的峭壁。「石研關易守難攻,這種天氣只需幾個人,就足以構成巨大的威脅。」
面對他的決定,屬下們都很吃驚,但都絕對服從。因為大家心裡明白,少主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懼怕王三界,而是為了保護馬車裡的姑娘。
很快,車隊轉離西行的峭壁,改走朝北的群峰。
古淮南確實是因為玉蟬而做出這個決定,但他清楚,走白馬嶺也一定有風險,因為王三界似乎對玉蟬志在必得,因此他要大家保持警戒並加速趕路。
路延和在他身邊,猶難解其恨。「王三界那老賊,幾個月前才挨了少主一刀,今天竟又敢來挑釁,還真是不怕死啊!」
「為了珍寶,他連王上的衛隊都敢搶,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古淮南眉宇間隱然出現一股肅殺之氣。「這次如果再相遇,定然是場惡戰,我不會放過他!」
是的,為了無辜遇害的羅爺、為了被打罵驚嚇的羅玉蟬,這次,他不會再放過那個老賊!
接下來的路程中,不再有人說話,大家很有默契地往白馬嶺趕路。
然而,有些事情,總是有人們的猝不及防時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