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個只有左手的男人,他的身影卻始終徘徊在這片快樂之外。
尋思不著是從什麼時候起注意到他了,發覺時那人已成了集市上理所應當的存在——總是牽著匹黑馬一個人不發一言地坐在角落裡,目光定定,注視著熙熙攘攘的人潮,有時只停留一小會兒,有時卻從集市上響起第一聲吆喝直呆到日頭靠上莽莽遠山。他的眼睛隱藏在歡笑投射的陰鬱影子中,又深又黑,如同遺忘於白晝的一場殘夜冷夢;只是偶爾,不經意的一瞬會泛起辯不出色彩的波動。這時隨著他的視線看去,那也許是一個剛卸完貨疲倦不堪的男人,正靠著破舊的馬車用磨破了邊兒的袖口抹臉上灰黑的汗漬,他的女人坐在車板上,懷中抱了個胖小子,黝黑粗糙的臉龐散出心滿意足的光彩;也許是兩個多年不見失了音信的好友,邊用粗話狠狠咒罵,邊眼眶濕潤地使勁拍打對方的肩背,直著嗓門嚷嚷晚上要好好大醉一場。
他明明就在這集市中,但我卻覺得他離這裡很遠,那距離遠得如同兒童的天真和老人的滄桑。在我幼稚離奇的幻想中,他成了那年夏天最不可捉摸的謎團。
一日,我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帶著幾分膽怯向那匹黑馬遞上紅塘:「先……先生,好漂亮的黑馬,我能知道它的名字嗎?」
「還沒有名字,這是別人贈送的禮物……我不知道該怎樣喚他。」他淡淡地笑了,剛剛還十分冷峻的目光此刻令人安心的柔和。黑馬眨了眨溫潤的眼睛,低頭舔食我手中的糖塊,掌心傳來濕濕癢癢的觸感,逗得我也笑了。
「還是應該給它起個名字,多好的馬呀!叫阿洛卓爾(註:傳說中的神馬)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彷彿被什麼觸動了,沉默許久才又笑著點點頭:「也好,就叫阿洛卓爾吧……」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上揚的嘴角摻入了一絲悲傷。
「先生是不是……弄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我陷入了他那雙沉遠的眼睛,不知覺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因為……因為,額吉曾說過,一個人要是失了心愛之物,就好像靈魂上被挖了一個大洞,靈魂有洞的人是不會真心快樂的。但我想……只要是洞就一定有……」
填補的方法——他用溫熱的手掌拍了拍我的頭,打斷了我的話:
「有些快樂,沉迷其中,就是罪惡,至少對我是如此。」低沉的聲音撞得我胸口一陣絞痛,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滿乘著人性的苦澀與無奈。
那天是伊坦拉汗四年的夏末,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歪騎著黑馬的孤獨男子。
***
斜陽,沒有聲音。
大片大片的白雲向遠處飄去,在稀薄的藍天下拉成斜斜的條紋,流逝的雲尾連著染色的黃昏。在白晝中閃耀的萬般風情,隨著那顫抖的殘日一道在沉默中墜入長眠。
虎牙靠坐在窗邊,一言不發地望著無際的長空。四周太安靜了,這靜寂讓人若有所失,心神不寧——已能預見未來的結果,那不是不惜押上一切追尋的嗎?但恍惚間卻感到自己如同一個要去遙遠的邊陲地帶而又失了方向了旅人,風塵僕僕,疲憊不堪,永遠跋涉在無邊的路上……一切都像是一片雲,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卻注定要被粉碎,雲是注定要被天空撕成碎片而散失的。
「報,札蘭丁王爺來訪!」親兵的聲音猛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幾乎同時,那個總是笑吟吟的男人已邁進屋裡:
「既然是不請自來,再加條擅自闖入也不為過吧。」
「出征花剌子模迫在眉睫,王爺好閒心,竟還能到我這兒來轉轉。」虎牙也微笑著起身相迎,兩人寒暄間瞬時交鋒的視線卻冷冽如刃,刺探著對方隱於暗處的真意。
「三天後就要發兵,我特地給將軍餞行。」札蘭丁打了個哈哈,雙手奉上一個鼓鼓的酒袋,「這是好不容易尋來的野釀,確是別有風味的佳品。」
虎牙伸手接過,笑道:「讓王爺費心了。」說著,拔下軟塞,突然一愣,雙眉微皺地沉聲問:「這是……」
「伯勒根的河水,」無視於對方僵硬的神色,札蘭丁輕快地答道,「將軍覺得如何?」
虎牙的眼底湧出如冰的怒意,他默默地瞪視著男人上揚的嘴角,半晌,挑出一絲冷笑,滿滿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淡然無味……倒不知道這河水有什麼深意?」
「也沒什麼,聽聞不錯罷了。」札蘭丁搖了搖頭,笑彎的雙眼寒如星子,「我對別人的恩怨不感興趣,只是……任何人都不得妨害蒙古。」
「果真如此?這四年裡你若要殺我機會有很多,只要我一死,多少不定與危險都能化於無形,但你一直靜觀其變。還是說,」虎牙斂去笑意,陰冷地壓低聲音,「你想取代誰的位置?」
札蘭丁一愣,癡立著盯了虎牙片刻,突然像發現了什麼荒唐之極的事情般失態地仰頭大笑,他笑了許久,幾乎從胸腔笑出血來,最後嘶啞得竟如裂帛,驚起屋外樹上的一群夜鴉。
漸漸地,笑聲歇了,札蘭丁歎息一般,重重抹了把臉,尋回了原本的鎮定:「抱歉抱歉,但你這種想法實在是……算了,因為你不知道……我母后也遂妃是名女武將,曾在一次出征後被敵方俘虜,八個月後多隆爾汗才將她搶回,然後又過了三個月,三皇子出生,這樣講你應該明白,」他彷彿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無聊事,簡要平靜地說著,淡然無波的目光轉向窗外輕輕飄蕩的暮藹,「從我懂事起母后就反覆對我說,我的父親只有蒙古,為它生,為它死,永遠只是它的僕從而不是主子,只有這樣我才有存活下去的價值,而我也已麻痺於這樣的安排……沒有殺你也許真的是我的失誤,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和他一起。不是為了蒙古汗,而是為了伊坦拉,為了我唯一的至親,畢竟,他是第一個真心將我當成兄弟的人……」他吁了長長一口氣,再次露出招牌般不曾變過的笑容,「因為你的能力和某個養虎為患的傻瓜,你應該已種下達到目的種子,是不是要收割了呢?」
「下注的機會,只有一個。」虎牙緩緩迎上對方的目光,臉色如鐵。
札蘭丁苦笑著點點頭,「下注?確實,想來我們其實都是幫賭徒,人生就是一場豪賭——伊坦拉汗以自己的生命,你以你的自尊,我則是一生的才智,想以此為餌贏取渴望的東西,但,」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世上最難認清的其實就是自己,失去,憾恨,追不回,這種事代代不息,誰又能肯定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也許到了最後才發覺,滿座的人都是輸家。」
虎牙僵硬地立著,久久不語,褪去了光彩的眼中凝著一片黑沉沉的蒼茫。
***
札蘭丁騎著馬,一語不發地,默默地走著。烈日已經沉沒了,但纏著西邊連山的光芒還是一樣熾燙,像是毒日頭在睡歇後還要狠狠折磨一陣那片荒嶺一樣。
真搞不懂自己今日的行徑,他自嘲地笑著,這算是當說客嗎?但總感到這次的遠征暗藏凶險,雖無證據,這從心底層層翻滾起的真切莫名的不安卻像是咬在羊肚子上的餓狼,如何也甩脫不掉。他微微瞇上眼睛,朦朧的暮色中時空在倒退和凝固,繼而又延伸和膨脹,甚至讓人分不清是那模糊的凶險向今日走來,還是今日走向那模糊的凶險……
猛地打了個寒戰,札蘭丁臉色慘白猶如大病初癒,勒停了馬急急喚著:「伯顏,立刻拿著我的印符去見此次與我一道留守王都的幾位將領,命他們暗中做好行軍準備,大汗起兵一日後便要出發。誰要是洩露了此事的一分一毫,提頭來見!」
「遵命!」
「還有,跟他們明說,大汗不知此事,是我擅做決定。」札蘭丁的聲音像含了塊不漾不搖的凍鐵,硬冷刺骨,「但這怕是關乎蒙古安危,讓他們不要遲疑,將來大汗如有怪罪,由我一人承擔。」
「遵命!」
看著馬蹄揚起的瀰漫黃塵,一陣悵惘漾上了札蘭丁心頭:「虎牙,你所押的注,是在這次嗎?」
***
黎明前的夜色,肅穆博大,既無月光又無星子,黑漆漆灰濛濛的茫茫破敗。碩大的湖泊變成了威森的死海,萬物生機都墜於無邊的蒼涼和孤寂,只有一股道不盡的悲哀,久久繚繞不去,縈迴,沉澱,卻又霧氣般辨不清真實。
「爺要交代的事都盡了?」女子立在門外的夜裡,清冷的聲音低低蕩著,柔眉細眼間流出股逼人的神采。
他點點頭,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破曉後你馬上去見摩珂末,那個時辰守備最松,等出了王城範圍後再向牧民買匹坐騎。」說完,疲倦地閉上雙眼。
深冷的天色和寂靜的寒氣融成一片,使人心增淡涼。不應該憂鬱和困惑的,他在做他早已認定並必須去做的事情,但某種不能言明的苦楚像一根極細的鋼線,肉眼雖無法看見,卻硬生生地勒進心裡;蛻變正鮮血淋林地掙扎著,要從內向外衝破靈魂表面的那層硬殼。
猛然間發現,那刻骨銘心的女子的面容,不知何時竟變得模糊不清了。他的指間微微顫抖,臉上失了血色,深刻的恐懼和寒冷混成無底的陷阱牢牢糾纏住了思緒。
「爺有話要問嗎?」女子突然在背後悄悄開了口。他渾身一震,這才發現她還在門邊立著,雙眸漆黑。
「你曾說過你要報的是積了三代的血仇……那恨意,真能承傳三代不息?」
女子沉吟片刻,慢慢開了口:「我最後一次見到自家爹是在十歲那年。我爹聽說多隆爾汗要去錫林的行宮,在那兒伏了整整半年。我還記得他是如何飲了杯酒縱情大笑著衝入蝗蟲般的衛兵中,如何剁倒了數十個親兵直到把那個被護衛的剁得稀爛,也還記得他如何跪在血泊裡撐著斧大喘粗氣,目不轉睛地面對刺向他的刀槍。我娘和我就站在亂人堆裡——娘的手冰涼,臉上卻一片激躍潮紅。」她因為哽咽,聲音有些嘶啞,「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人不過是個蒙古狗官,我爹白毀了。」她略微一頓,話語在清淡中滲出森森寒氣,「我總覺著,只要記得這仇,亡者就還在我心裡活著,若忘了這仇,他們的血就真滅絕了!……爺覺得呢?」
他的臉頰一抽搐,像是想說些什麼,又最終什麼也沒說。
***
天破曉,晨光從東方的荒漠上噴薄而出,黑暗向西急去。
伊坦拉汗五年初,花剌子模蘇丹摩珂末突然發難,斬殺蒙使伊本巴哈,並將其餘二使剃光鬚髮,遣之歸國。同時大軍突襲夏於也爾城,蒙將塔該不敵,戰死沙場,夏於也爾及臨近大片土地淪陷。
蒙古朝野上下震怒異常,伊坦拉汗遂命其兄札蘭丁留守王都,親率三十五萬大軍討伐摩珂末。是年夏初,大軍駐於石河畔,維吾爾王亦率軍助戰。伊坦拉汗乃分兵為三:第一軍由阿剌黑將軍率領,往攻額捨剌,第二軍由別都魯率領,向西北圍困氈得城,以此二軍截斷花剌子模之援軍;第三軍由大汗本人和格日朗將軍統領,向東北方向發兵,渡過忽章河,直攻花剌子模王都不花剌城。摩珂末亦率四十萬大軍屯於都域邊境,欲與蒙軍一決雌雄。
一場大戰已如弦上之箭……
***
雖已是初夏,夜裡依舊很冷。清晨起來,浸泡在一派靜穆寒氣中的石頭草莖上,已沾了層白白的露水,依稀仍能看見掛在空中那青白色的下弦月。
阿洛卓爾愜意地啃食著湖畔的青草,偶爾甩甩頭打一聲響鼻,淺淺的漬水在草根處漫過,咬濕了黑馬的四蹄。生機在荒絕的風乾泥土上悄悄萌發,又悄悄向盛夏膨脹。
虎牙彎下腰,將手浸在晨曦下寧靜幽暗的湖水中,蕩起的漣漪使湖面浮動的波光閃爍不盡。滿心的痛苦,難言的彷徨和無止境的矛盾似乎都被這冷冽慈愛的湖水洗淨,心像是又尋回了久未嘗過的恬靜。
「在想什麼。」身後突然響起幾乎可以忘記的聲音。他苦笑了一下,緩緩站起身,夢原本就十分短暫,所以從來就不會為它的消逝傷感。
「想起小的時候,這個時節的故鄉到處都是藍汪汪的野花,就像是無邊的海子。」
「昨天行軍時無意見到這裡,所以想讓你看看。」伊坦拉扯了一片草葉,清亮的草笛聲劃破迷濛的霧氣,「吹草笛的方法,是你教我的。」
虎牙的心中一陣無名煩亂,他扭頭避開男人的視線,有些暴躁的粗聲說:「我早已經忘了。」
「說得也是。」伊坦拉垂下頭,掩去眼中劃過的一絲落寞。
一隻孤狼出現在湖對岸,四處嗅來嗅去,不明白它是找尋著什麼,還是丟失了什麼。伊坦拉突然以異樣的沉鬱開了口:「如果當初我沒有殺了忽闌,我有可能得到你嗎……」
風在草葉間沙沙作響,吹亂了一湖清水。虎牙猛地翻身上馬。「該回去了。」他頭也不回地說道,啪地一聲鞭響。
迎著舒緩起伏的草原,一絲難以捕捉的心緒從虎牙胸口飄浮出來,低低地在馬兒前後盤旋,這是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也未曾發現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