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時,霍毅不時和鈺銓用英文交談,霍家夫妻和霍老夫人聽著,好像在看出沒有聲音的默劇似的,心裡老大不高興,過了一會兒霍老爺首先就發難了。
「霍毅,你現在回來了,不准你再說這些怪腔怪調的洋話,這裡是中國,在我霍家的宅子裡,就不准你們在長輩前說洋話,你是欺負咱們沒讀過外國書嗎?虧你還是讀過漢書的人,這點做人的道理你還不懂嗎?」霍父疾言厲色地說道。
「是的!爹,我們不會再說了。」霍毅答應得乾脆。
他們哪裡想得到,這全是霍毅和鈺銓的把戲,他們故意這麼做,好讓霍父惱羞成怒。現在霍父中了霍毅的圈套,定了這個規矩,剛好正中霍毅下懷,如此一來,悅悅就不用擔心,謊稱從英國來,卻半句洋話都不會說的糗事了。
「鈺銓,你認識悅悅在英國的家人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霍母禁不住想要知道所有的細節。「這、這,悅悅的父母人很好……她的父親在英國經商,時常幫助咱們中國學生,還很關心國內的情勢,逢年過節時,都會請我們到他家聚聚,吃吃家鄉味的東西。」鈺銓說著心裡預先準備好的底稿。
霍父仔細地重複了一遍鈺銓的話:「她的父親姓林,在英國經商,還時常幫助中國學生……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個人!到英國有成的商人,就屬此人,不作第二人想。北京的柳大人曾經向我提過這號人物,他叫林之棟,我們都知道他在英國是赫赫有名的人,原來——原來悅悅就是他們的閨女!」霍老爺自說自話,也沒有人反駁,一個不是事實的事實,就這麼被定論了。
悅悅見謊言越扯越大,著急地看著霍毅,然而他卻只管低頭夾菜吃飯。
「原來悅悅也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兒,人說龍配龍、鳳配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霍家的兒子可真有眼光,不是嗎?」霍姥姥聽到了兒子的話,樂得合不攏嘴。
「是這樣就好,我原先還擔心霍毅會為了敷衍我們,隨便找個人來假扮充數,騙咱們沒出過洋的人呢!要是真的這樣,不活活把我們氣死才怪,咱們霍家在北京城可丟不起這樣的臉。鈺銓,現在聽你這麼說,我心底這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霍母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她就怕霍毅娶了個門戶不相當的對象。
悅悅聽到了霍母說的話,嘴裡的飯菜頓時變得難以吞嚥,吃著滿桌的佳餚好像在嚼臘似的。可是身旁的姥姥還是不停地為悅悅夾菜,霍家的人越是接受她,她良心受到的譴責就越深。
霍毅狠狠地看了鈺銓一眼,好像在責怪他起這個頭,鈺銓愧疚地縮了縮頸,不敢再多言,只好埋頭努力加餐飯。
人啊——只要說了一個謊話,往後就要不停地說一百個謊、一千個謊來圓。霍毅心裡有數,反正他早下定了決心不會長期停留,將來的事就將來再說了。
悅悅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夜裡,丫頭們進進出出的,換個衣衫只消伸出雙手讓人套上,連卸個頭飾都有人動手。看著房裡那絲綢門簾、琉璃窗、細綢被緞,她有些失神。這種排場、這種富貴的日子,悅悅不是沒見過,只是和自己向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這種福,悅悅從來不奢望享。她知道自己將來還是要回她老家去的,現在就好像是暫借了孫行者的觔斗雲,飛到天界裡游游晃晃,早晚還是要回到塵界,安安分分地過活。
「二少奶奶,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時候不早了,您盡早歇著。」丫頭們離開前說。
悅悅想回話,又於心不安,只有點了點頭。
不多時,霍毅開了門進來。
「悅悅,我想今晚還是在這房間裡暫宿一晚,免得讓人起疑。」霍毅關起房門說道。
悅悅脫下小鞋,坐上了榻,將錦被拉得老高直蓋到鼻樑,露出了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
霍毅看了好笑,直說:「你放心好了,咱們不會假戲真做的。」說完,他拎起了一個繡枕走到窗前的臥榻。
他吹熄燭火,房間裡一片漆黑靜默。
霍毅在臥榻上連續翻了好幾個身,弄出不少聲響,悅悅忍不住說:「你也睡不著吧?」
「嗯!」
「霍毅,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家呢?」悅悅問。
「很多原因——」
「選一個說吧!」悅悅說。
「忘記了!」
「你離開這麼久了嗎?這種事怎麼會忘記?你的家人都這麼關心你,姥姥這麼疼你,我不相信你會想要離開,而且還不打算留在他們的身邊孝順他們。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要離開我的爹娘和弟妹。我想,你的原因一定不是這麼簡單。」悅悅睡不著,打開話匣子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錯了!就是這麼簡單,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沒有什麼可說的。」霍毅心中突然起了一股無名火,不是氣悅悅,而是氣自己,只是悅悅不懂。
她不再說話了,翻了個身,纖瘦的背在暗夜中微微抖動。
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
她心裡頭恨著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就這樣道盡了他們天差地別的身份,是事實,卻沉重得讓她無法負荷。悅悅側躺著身體,兩邊的肋骨隱隱地重痛起來。
「你想家嗎?」霍毅內疚地想要表達關切,他知道自己說了重話,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卻可以想像得到她難過的樣子,連帶地連他的心也揪痛了起來。他的理智一直在抗拒著,他不想走到這一步,這個完全陌生、完全意外的境地。
悅悅不想回答,怕他會聽出她哽咽的聲音裡,帶著對家的思念和孤單。
「悅悅——」
霍毅的聲音變得近了。
「悅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還想聽我離家的原因嗎?」霍毅坐到了床沿,他只是想要看看悅悅。
悅悅搖了搖頭後,才又開始後悔了,她是真想知道的。
「來日方長,或許我會有機會告訴你的。」一心只想要打破這可怕的岑寂,霍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麼。
這幾天,他不知不覺地習慣了她的多話,此刻悅悅的沉默竟然讓霍毅感到心慌,沒來由就是想要聽聽她的輕言軟語。
悅悅聽著他溫柔的語調,心也跟著軟了,要再生氣也難。
「悅悅——」霍毅突然一手抓住她的細肩,將她翻過身面對著自己。
月光下的她,就像一朵潔淨的雛菊,細緻的五官秀麗無常;恍惚間霍毅彷彿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心想一定是這溫柔的香氣撲鼻,誘得他想掬一把清香。
奇怪的是悅悅竟然忘了推拒,看著他的俊顏,彷彿這是注定好的一刻,前世今生就等著這一幕,當他貼向她的唇時,好像又回到了夢境裡,在夢境裡可以撤了心防、可以捕捉到將來會令她惋惜的殘缺。
她感覺到,霍毅的唇是暖的、身體是溫的,他的懷裡是一個最舒適的港灣……但是雖然她很想停留,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裡不是她最終的目的地。
這感覺原本只像裊裊的輕煙,霍毅只想淺嘗即止,可是怎知一碰到她的唇,一絲火焰沒來由地躥起,迅速的蔓延燃燒——他直覺她是一泓清潭,潛進深處會是暖和的溫泉。
悅悅心中難掩不安,她恍然了悟,原來在破屋裡,霍毅打開麻袋將她救出的那一剎那,她就愛上他了。
她不拒絕的原因就是如此,愛——這東西,悄悄的來了,縱使天塌下來了,它還是會在那裡,這一刻,她義無反顧了——
霍毅閉著眼享受著這細軟的膚觸,他的身體要他繼續,然而當他吻到了一滴苦澀的淚水時,理智命令他驟然停手。
他猛然睜開眼推開了悅悅,故意不看她,怕會失了決心。
「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霍毅冷靜說完後,就回到他的臥榻,躺下了身。
黑暗中,這樣的沉靜還是掩蓋不了兩人侷促不安的心情。
這火勢來得凶,是他點燃的,他要負責熄滅。
突地,他從臥榻上一躍而起,開了門大步跨離房間,又「砰」的一聲關緊了門。留下了怔忡不安的悅悅。她捧著心,還沒來得及平息這心跳,又被重重地撞上,心擰得又快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