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每年到平康縣時,他總會特地教她讀書識字,不刻意教她熟讀四書五經,只取書中道理跟故事告訴她,所以,他未來妻子的才學可以說是非常的普通,但他這個未來的相公就是覺得夠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看中的小娘子挺聰明的,每年待在平康縣只有一個月,一個月內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教她讀書,以致她所學有限,可她寫起信來算是文情並茂、字字帶趣,要找個錯別字還真不容易。
搞不好,是他三生有幸,才能先訂下這個小小妻子。
這一年二月,三年父喪期滿,他有事必須前往芮城。青青向來有定時寫信給他的習慣,讓他知道雜耍藝人三個月內的行程以及當地的特別之處。算一算,青青這個月應該在芮城鄰近的梁鎮,正好可以去看她。
思及此,這趟旅程他心情好上許多。待在芮城半個月後終於騰下一天空閒,趕到梁鎮。
到梁鎮時已經過了子時,沒法立刻見到青青,但他心情很好,先找了間舒適的客棧,隨即洗了個澡,叫飯進房,順道問店家這個月來到鎮上的藝人住在哪兒,沒料到店家答道:
「有兩團藝人,公子是問哪一團啊?」
萬家佛訝異,而後說道:「是每年都來的那個。」
「原來是溫老大那一團啊,就在鎮尾那裡有一家大通鋪,每年溫老大都住那兒的,你看見一間沒圍欄的矮屋子就是。」
萬家佛稱謝,用完飯後當作散步走向鎮尾。
自去年一別,已經有九個多月沒見到青青了,他只打算在今晚看看青青住在什麼地方,明早再來請她一塊用飯。
沒成親就是這壞處,半夜幽會算是壞了女方名節,唉唉。
來到鎮尾,首先看見店家說的沒圍欄!唔,其實是年久失修無人理會,所以連誰也可以未經主人同意,直接敲門——不,一腳踹開應該可以讓這扇搖搖欲墜的破門徹底壽終正寢。屋子挺老舊的,是能住人啦,只是……
「畢青,妳出去小心點,可別讓人逮著機會找妳麻煩,咱們沒法幫妳的。」
「好。」
萬家佛一聽那句「畢青」,心頭一跳,再聽見青青熟悉的嗓音,他直覺退到樹後頭,看見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
果然是青青!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少女的變化好大,才九個月沒見,青青好像變得漂亮許多,去年見她,她神色間還帶著孩子氣,今年已成清美佳人。她穿著去年他看過但保持乾淨的冬衫,黑髮纏在身後,露出她甜甜細膩動人的桃子臉。見她往鎮上走,他遲疑了下,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後。
這麼晚了,她去鎮上做什麼?
幸虧今晚他穿著暗色的衣袍,一時之間她也沒有發現。
來到某戶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家,她蹲下,拿出雕刀掘土,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小木頭……不對,像是小佛像的木頭埋進人家門口。
「家有一尊佛……萬年無事……哥哥保佑,神佛保佑。」
有段距離,他聽不清楚,只知道她雙手合十,很認真地在祈禱重複著這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又往小巷子走,他快步走向方纔那戶人家的門前,地上微有掘上的痕跡,沒有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青青埋小木頭在這裡做什麼?
跟著她沿著小路走到田間,她突然停下腳步,像在拿些什麼,隨即轉過身低曷:「是誰?」
那向來愛朝他笑的桃子臉又冷又臭,萬家佛一時怔住。
「出來!」她冷聲道。
「……青青,是我。」他踏出陰影,露出單薄儒雅的身子。
「佛哥哥?」她嚇了一跳,隨即臭臉軟化,又驚又喜地奔到他面前。「佛哥哥,你怎麼在這裡?」
他退一步,俊臉微紅,笑道:「我有事到芮城,想到妳在這兒,就順路過來看看妳,不過明晚我就得回去了。」
「是嗎?」她開心地甜笑,拉起他的手。「佛哥哥,我本來要寫信告訴你,今年我恐怕沒有法子去見你,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今年你們不來平康縣嗎?」他的語氣維持正常,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緊握著他的軟軟小手上。他搞什麼啊?怎麼心跳得這麼快?他萬家佛也不是沒遇過大事的人,只是拉拉手而已臉熱什麼啊!他暗惱。
「是啊,溫爺爺說咱們照往年的路線,七、八月會到平康縣,可今年七月已經有其它團去平康縣,撞在一塊也不好。」她笑了笑:「事實上,佛哥哥你要再晚一天,我們也不在梁鎮上了。」
萬家佛心思靈敏,問道:
「因為其它團也在這鎮上?」
她點點頭,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年頭不好過,大家都在搶飯吃。對了,佛哥哥,你餓不餓?吃飯了嗎?」
「我……還沒。」既然都見了面,他也捨不得讓她回去,正要開口請她吃個夜消,她又笑得燦爛,道:
「佛哥哥,我請你吃。」
「不,我……」
「你特地來找我,當然是我請客。」她拉著他的手,當散步似的走回鎮上。
一到鎮上,萬家佛立刻收手,見她有些迷惑,他柔聲解釋:
「教人瞧見了,對妳不好。」
她聞言,注視著他,然後笑道:「是我忘了。每次拉著佛哥哥的手,就覺得好軟好舒服,巴不得一直拉著不放呢。」
又軟又舒服?這是對一個男人的侮辱吧?原來青青從小到大老愛拉著他的手,就是因為他的手軟綿綿的?她是在暗示他不夠威猛不夠男子氣概嗎?
見她食指伸到嘴間,明亮的大眼掃過四周,走到巷旁的小樹後頭挖東西。
就算他自喻才智過人,也看不出她一天到晚挖土的原因。沒多久,她捧著盒子過來,打開笑道:
「佛哥哥,我知道這裡有間店,是開通宵的,店舖子很小,但是東西還很可口喔。」
「妳算是地主,妳說了就算。」他微笑,看她拿出略沉的小袋子,盒子裡還有他寄給她的信。「青青,妳把錢放在外頭?」
「嗯,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外頭。不然要哪天被抓走,咱們的東西也不會還給我們。」她隨口道。
為什麼會被抓?萬家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數錢,然後看她開懷地直朝他笑,想要拉他的手,卻在遺憾的表情中收手,帶他走向那間小鋪子。
鋪子真的很小,只有兩張桌子。她跟店老闆淡聲說道:
「兩碗碎雜子,一碟醬豆腐乳……佛哥哥,你吃過醬豆腐乳嗎?」
「沒有。」她面對他時又展顏。以前不曾注意,青青對外人有這麼冷淡嗎?
她扮個鬼臉。「剛開始我被嚇到了,不過真的很好吃,佛哥哥,你放心,那東西軟綿綿的連咬都不用咬。」
先是一股異味傳來,萬家佛皺起眉頭,見她忍笑,他努力掩飾閃人的衝動,兩碗碎肉湯擺在桌上,跟著一碟糊糊爛爛很不雅觀的泥……他見青青舉筷沾了一點入口。好吧,沒道理青青吃了,他這個很愛面子的男人連動都不願意動。
在青青密切注視下,他露出僵硬的笑,然後沾了點嘗。初時唇舌又鹹又辣,他勉為其難吞下,過了一會兒,他神色有點古怪。
「佛哥哥,你喜歡嗎?」
「還不錯,挺好吃的……配白飯,我想味道會更好。」他不得不承認。
她笑得眼都彎了,說道:
「我就知道佛哥哥你會喜歡。你帶個幾罐回去,說不定你就能改變你的飲食,多吃點白米飯呢。你等等啊。」
萬家佛見她起身去跟店家買,正要阻止,注意她跟店家說話時,臉色不如方才開心,反而有些冷淡。
他仔細回想在平康縣裡多半是她來府裡找他,要不就是約定時間在郊外見面,很少看見她與外人相處的經過。
用餐過後,他送她回鎮尾屋子。滿天的星斗,空氣間帶著鄉野的味道……突然間,他想起青青信裡所描寫的景象沒有人。
從頭到尾,沒有提過人。
他送她到屋前,兩人默默對看一會兒,她有點靦腆地笑:
「佛哥哥,你明天早上不用來了,我得幫忙收拾。」
「明兒個下午呢?」他輕聲問。
「下午啊……我也不知道,得看溫爺爺怎麼做決定。」她有點失落。才一個晚上而已……下一次就是明年了,現在才二月啊。
萬家佛遲疑了會兒,忽然主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
「青青,妳要還不想睡,咱們走到田地那兒看星星,好不好?」
她聞言,立刻笑著點頭,反手拉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拉著你。我喜歡拉著你的手。」
因為又軟又舒服嗎?青青到底是在暗示他沒做過粗人的活,還是真的很喜歡他這雙沒有長繭的手?這讓他很苦惱自己是不是該好好保養雙手了。
他看著她興高采烈的側面,暗自吞了吞口水。怎麼搞的……如果,跟青青說,他突然想緊緊抱住她的身子,想親親她,她會被嚇到吧?
十六歲啊……女孩兒十六歲,變化真的好大啊。大到他有點心猿意馬……滿腦子都在想著,這是他的青青,他的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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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覺得還有些疲累。
先前半個月在芮縣已耗盡精神,趕來梁鎮上也沒休息,直到天亮送青青回去後,他瞇了兩個時辰就起來。
萬家佛隨便吃了不入口的早飯後,下樓看見客棧裡幾乎沒有什麼客人。
「公子,要不要來壺熱茶?還是你要出門?」
「來壺茶好了。」萬家佛狀似隨意地詢問:「店家,我記得梁鎮上每年固定這時候都是溫老大那團藝人來的,怎麼今年倒是趕走他們,換新人上場了?」
「公子,去年你來過梁鎮?」
萬家佛含糊應聲。
「一看公子,就知道您是不解世事的書生。這世道就是這樣。今年新來的那團姓李,跟官員有交情,好像買了什麼昂貴通行牌,百姓誰敢不買帳?溫老大能不走嗎?」
「……這倒是。」事關青青,他的神經就變得不太靈敏了。
「何況,昨兒個溫老大團裡的姑娘被帶走……」店家看他略為吃驚。「公子,我索性說個明白吧,人家姑娘長得好,就順便帶回官府了,這是很常見的。溫老大連吭聲也不敢,能吭什麼聲?去年他常來我這兒聊天,也提過手下的人被有錢的大爺打斷腿,從此沒法討生活,司空見慣啦。今兒個,他們忙著離開,就是怕再鬧出事吧。」
萬家佛沒再吭聲,垂下眸似是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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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青……」
「嗯?」
「妳在平康縣不是認識個書生嗎?」
馬畢青正在收拾衣物,聽到溫爺爺提起萬家佛,訝異地抬起臉來。
「是啊,他來找我嗎?」
「不不,早上他請人帶了個口信,說是請咱們晚點離開……他沒告訴妳?」
「沒有啊。」
「那個……下午妳要去找他嗎?」
她看著他,搖頭。「我沒跟他約好,可要是沒事了,我會過去見他一面。」
「妳不用去了,現在他不在梁鎮上。」溫爺爺咳了聲,無視其它正在整理的人,低聲說:「我記得妳提過他是一個很善良很樂觀的好人。」
馬畢青點頭,語氣稍軟:
「他跟別人不一樣,是個很好很單純的人。」
「呃……妳七歲時就來這裡,我待妳也可以算是親生孫女,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絕對不會虧待妳的。」
能力範圍之內就是只要她沒被其它霸道勢力給砍給殺給帶走,溫爺爺都會照顧她的,她知道這是他的極限了,她低聲說道:「我知道溫爺爺對我好。」
「那溫爺爺說的,妳自己想想吧,今兒個有人在芮縣看見他跟州官飲酒作樂,其實半個月前就有人瞧見他跟州官兜在一塊,只是那時認不真切……」
「那一定是看錯了。他不喜歡官場,也不喜歡欺壓別人。」大眸微染溫柔,正因佛哥哥是很正直的文人,所以對他的喜歡多加幾分。佛哥哥是個好人,溫柔樂觀聰明又處世低調,跟這個世道完全不合,可是,看見他,她會安心會快樂,讓她抱著這世上還沒有這麼髒的溫柔感覺。
「畢青,咱們每次路過大城,都有間大宅子妳記不記得?當時我跟妳說過,那都是民脂民膏堆積出來的,有錢有勢的大官大爺們都在裡頭作樂,多少案子也在那裡成了冤案,妳可以不信,不過……妳那個書生生得太出色,走在哪兒都惹人注意,確實有人看見他就在那間大宅子裡跟州官飲酒狂歡,瞧起來他並不陌生那樣的環境。」
騙人!她的佛哥哥滴酒不沾,每年到萬府,他都會取出上好茶葉來泡,順道教她認茶,從不喝酒的。他說過酒能壞事,不碰為妙。
「畢青,我就說,人都是一樣的嘛,同樣都是在這種環境下出生,哪有可能妳喜歡的人像聖人呢?多半是妳被他給騙了。」同伴在旁邊插嘴。
「這倒是。既然他跟當官的來往密切,妳還是小心點,這種人心機都很深的,哪天妳要是被賣了都不知道。咱們的唯真不就是被人搶走了送給那些官,一個送一個的……都不是好人!」
溫爺爺看著她沉下的臉,擺了擺手讓其它人安靜下來。
「畢青,溫爺爺只要再說一句,剩下的妳自己去想吧。跟妳那個書生一塊喝酒的州官,不是個好官,妳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意思就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嗎?這兩句話是她十歲時,佛哥哥教她的。他說,不好的人只會跟不好的人聚集在一塊。像他倆,就叫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明明是認錯人了啊,她長年跟佛哥哥見面,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本性呢……
突然間,有人衝進來叫道:
「溫爺,溫爺,不得了了,小六回來了!小六被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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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雲層的關係,連個星星都看不見,她坐在田邊,看著黑漆抹烏的天邊。
「青青?」
馬畢青聞言,立刻跳起來轉過身,笑道:「佛哥哥!」上前一步,注意到他好像退了一步,因為沒有星星,她看得有點吃力。
「青青。」那聲音帶著春風般的笑意:「我剛去找妳,溫爺說妳在這兒。」
「是啊,我想佛哥哥離開這鎮前,應該會再見我一面的。」
「這是當然,天亮之前我就得再回城去。青青……我……我……想抱抱妳,好嗎?」
馬畢青聞言,愣了下,隨即桃顏染酡了,垂下視線輕輕點頭。
萬家佛看她允了,心跳加快,上前先是輕輕將她軟軟的身子擁進懷裡,聞到她身上的桃子味,他不由得舒臂圈緊。
在她耳畔低喊:「青青……青青……」整張臉埋進她的頸間。
她動都不敢動。之間他倆最多了不起拉拉手,佛哥哥從來沒有主動要求抱過她,他抱得好緊,緊到她有點不舒服,鼻間斥著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溫爺爺說得果然沒有錯,他真的喝了酒。
她有點靦腆,悄悄環住他纖細的腰身,感覺他顫了下,她立刻要鬆手,他卻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青青,妳別放手。」他低聲說。
她抬起眼,在近距離之下看見他俊臉帶著暈紅,雖然極為迷人好看,她卻知道他真的喝了不少酒。這個酒,他喝得不痛快嗎?
「佛哥哥……你不開心嗎?」
「一點點。」他展笑:「見了妳,心情就好了。」
「我……今天很開心呢。」
「真的嗎?」迷人的笑意加深:「妳開心我也開心。青青,我聽溫爺說你們要留下了?」
她注視著他,慢慢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咱們昨天被抓走的同伴給放回來了……佛哥哥,昨兒個我沒跟你說我團裡有人被抓走的事吧?」
「沒,妳忙著跟我聊東聊西,就沒聊到這事兒。對了,妳團裡出事了啊?」
「現在沒事了。李家團的人走了,所以咱們會留下來一個月。」她目不轉睛。
「那挺好的。」他笑道,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看,忽地問道:「青青,妳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嗎?」
她搖搖頭,扮了個鬼臉。「昨天晚上跟佛哥哥聊個通宵,今天我鼻子不太好,大概受了點風寒。」
他皺眉,摸著她的額面。「有沒有看大夫?」
她笑了一聲。「沒什麼大不了的,睡個覺就好啦。」
「……青青,妳不大喜歡這世上其它人,是不?」
她愣了下,細聲答道:「我誰也不喜歡,只喜歡佛哥哥。」
他聞言,揚嘴一笑,柔聲說:
「青青,妳十六了,我……本想等妳到十七、八歲再迎妳過門,可我想了想,正好我三年服孝滿了,再過一年,我十九,不宜娶妻,所以……半年後,我來迎妳過門,好不好?」說到最後已有點語氣不穩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
他心裡有點緊張,硬擠出他自認還算惑人的笑顏來。
「青青,好不好啊?」
她回神,猛眨眼,然後低下頭好像在想什麼,萬家佛內心有點急了。他是真打算等青青十七八歲再娶回家的,但經此一回,他才驚覺以往都被青青的笑顏給蒙騙了。因為她對他笑得太開心,所以他一時忽略這世道有多糟,糟到他的青青隨時都會出事。
他這麼聰明,怎麼都沒有發現青青討厭這世間很久了?他一直以為因為她自幼失去父母,多少有些怨世間不公,卻從來沒有想到她跟著溫家團行遍大江南北,親眼看見了什麼、親身面臨了些什麼,他真是個傻瓜,以為她笑得開心,就什麼煩惱也沒有。
現在,就算他還沒有完全穩住自身的勢力,也要先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深吸了口氣,再道:
「青青,妳是不是覺得太早了?要不這樣吧,等年底好了,這之前,妳先以我未婚妻的名義住在萬家裡……」
「佛哥哥。」她突然打斷他的話,抬起頭看他,桃子臉有抹隱約的快樂。「其實要是哪天我上平康縣找佛哥哥,卻發現你娶了妻,我一點也不意外。」
「啊?」他的妻子不是她嗎?
「我以前一直是這樣想的。咱們雖然立誓,可那畢竟是很小很小的時候,長大之後我才發現,我們之間好像不怎麼相配,當青梅竹馬的,不見得一定會永遠在一塊……」
「妳胡說八道什麼!」他不太高興。
她開心地笑,桃臉紅紅的。「佛哥哥,你要娶,我就嫁,用不著等年底。以前我們說好的,等我嫁給你,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跟我都頭髮白白的時候,有很多很多孫子圍著咱們叫爺爺奶奶。」
萬家佛聞言,暗自鬆了好大一口氣,俊臉仍是一貫的微笑,但其實快樂得想要叫出來。不成不成,在青青面前,他得維持大男人的形象。他輕咳了聲,從腰間掏出個牌子,笑道:
「我原是要問過妳的意見,再交給溫爺當聘禮的,但我再晚點一定得離開,所以,青青,明天妳代我交給溫爺,說這是定禮,等我能騰出空時,我一定過來跟他詳談婚事,看要多少聘禮。」
馬畢青接過那個牌於,盯著了好一會兒,低聲說:「是通行牌啊……溫爺爺一定很高興的。」她沒問他是打哪兒來的,她也不用問。
「青青,妳不覺得奇怪我怎麼有這牌子?」
「……是啊,佛哥哥,這打哪兒來的?」
他得意洋洋地:「我跟人殺價買回來的。」
「殺價?市場賣這種東西嗎?」
他輕笑:「其實我通點門路,有個朋友交友廣,認識三教九流,唔……他也認識什麼高官吧,所以我問他有沒有辦法買到這牌子,他就給我變出來了,妳佛哥哥也算是個福星吧。」
「是啊,佛哥哥是我的福星。」她緊緊握著那牌子,鼻間一直傳來他身上好淡好淡的酒氣。這個牌子,到底是他喝了多少酒才換來的?
「青青……」
「嗯?」
「咳,臨走前,我……能不能親妳一口?」俊臉真是紅到醉人了。真惱,明明他在那些貪宮污吏有權有勢的人面前能面不改色地周旋,面對青青,他卻緊張得像是初出世間的毛頭小子。
馬畢青渾身硬直,不敢看他,心跳加快地點了點頭。
他大喜,小心翼翼地吻上她涼涼的小嘴。
他的青青,他的青青啊……在這種世間裡,他只想要他的青青而已……有了她,其實這世間還不算太難過……從芮縣連夜再回梁鎮,為的就是再看她一面。即使知道身上酒氣太重,還是想來看她一眼,果不其然,跟她說說話,原本陰沉的心情頓時好多了。
直到她僵硬得連動都不敢動時,萬家佛才驚覺自己吻得太深太重,嚇到了她。他連忙退開兩步,摸了摸帶著她氣息的唇,低聲道:
「青青,這是妳跟我的初吻吧?」語畢,從不認為自己會傻笑的萬家佛竟然掩不住嘴角上揚。
「……」她抬頭看他一眼,又垂下。「佛哥哥,你沒親過人嗎?」
「咳,有啊,剛才不就是嗎?」他又咳了咳,向她伸出手。「青青,我送妳回屋吧。」
她雙頰緋紅地握住他的手,跟他慢慢走回去。
「佛哥哥,你會做些不快樂的事嗎?」
「唔……不快樂的事啊,偶爾都得做的。」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去做呢?」
「因為,一個人一生之中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快樂,有時候,我得到的快樂,源自於我做了那些不快樂的事啊。青青,妳還小了點,大概不懂,也不必去懂。」
她懂啊,她明白的。他也許不像她所想像中的單純,卻是會卯足了力,去換一家平安的男人。
「何況……」他含笑:「就算不得不去做些不快樂的事,回頭看見妳就在這兒,我的心情就會好許多,精神百倍呢。」
「佛哥哥,我好希望跟你一生一世,白髮到很老很老,然後手牽手一塊走。」她一心一意地盼望。
「好啊。」萬家佛柔聲道:「一塊白髮到很老很老……這念頭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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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八月初九
一覺醒來,滿屋子的囍字,馬畢青立刻想起昨晚的洞房花燭夜,桃子臉頓時如火燒。瞧見屋內無人,忙不迭地下床換新衣。
好痛!
她扶著腰,吃力地穿上衣服,想著她所知道的圓房……可能她沒佛哥哥懂得多,但是,她真的有點懷疑昨晚要是一般閨秀千金的洞房花燭夜,是不是下場會比她更慘?
門被推開了,她嚇了一跳,趕緊拉好短衫。
「夫人,用早飯了。」婢女笑嘻嘻地,隨意瞄了眼床,隨即僵住,看了馬畢青一眼,有點同情地問:「夫人……妳要不要多休息嗎?」
「不,我很好啊,佛哥哥……我是說你家少爺呢?」
「一早縣官找他去……」婢女連忙掩嘴,改口:「這兒的縣太爺很愛下棋,少爺棋藝是一絕,今早特地請少爺過府解棋的。現下少爺正在準備出門呢。」
「那我去送他出門。」
「等等啊,夫人,少爺說妳要起來不必找他……」
馬畢青沒再細聽,逕自走出新房。萬府她很熟悉,所以沒多久就走到前門,看見萬家佛正跟家僕說話,她正要開口,身後追來的婢女喊道:
「夫人等等!」
萬家佛聞言,抬起頭,看見是她,一時微愕,視線迅速游移,再移回來時,白皙俊美的臉龐已有微暈。
「耶,少爺臉紅了,是不是看錯了啊?」婢女在她身後低呼。
萬家佛瞪了她一眼,然後走到馬畢青面前。
「咳,青青,妳……」見她露出笑顏,他暗吁了口氣。「青青,我還以為妳會睡晚點呢。」看來昨晚沒嚇著她。真惱,天亮時他後悔得要命,巴不得時光倒流,重頭再來一回,他一定會克制住,至少,別裸裎相見時,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的衝動……不能再想了,再想他會去撞柱了。
「我向來早起。佛哥哥,你要出門啊。」
「嗯,我下午就回來……」見她始終笑得很開心,想起昨晚她以為他睡著後,她一直重複低喃著「我是萬家人馬畢青」,又是一次衝動他拉起她的手,對著家僕說道:「你在這裡等著,我跟夫人去去就回。」
當著家僕婢女吃驚的面前,他拉著青青走回府裡,來到一間屋子,邊推門邊說道:「青青,從今天開始,妳就是萬家人了,理當給萬家祖宗上個香。」
她愣了愣,拈香跟他一塊祭拜。
「萬家祖宗在上,萬家佛於庚子年八月初八,娶妻青青,從此以後,馬畢青就是萬家媳婦了,萬家祖宗可要連她一塊都庇佑。還有啊,爹,我總算把青青娶回家了,以後萬家開枝散葉就靠咱們倆了,我跟青青說好了,等她十八之後再懷胎生子,從此一年一個,唔……生到青青三十歲好了,好不好,青青?」
耶,那就是十二個了?她噗哧笑出聲,點頭:「好啊。如果佛哥哥不嫌少,那就十二個好了。」
萬家佛含笑拉過她,道:
「來,青青,喊聲爹,爹旁邊的牌位是我娘。」
她看了他一眼,桃臉微紅,動了幾次唇,才細聲喊道:
「爹、娘,我是青青,是佛哥哥的媳婦。以後我會照顧佛哥哥的生活起居……」實在忍不住,又偷喊一聲:「爹、娘。」
萬家佛見她眼眸微紅,他柔聲道:「好了,以後妳要喊幾次都可以,現在,妳送我出門吧,妻子送丈夫出門是應該的,唔……等門就不必了。」
她快樂地笑了出來,應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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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
「咦,青青,妳會做衣服?」
「是啊,以前在外頭忙著打雜,想替你做件衣服都不成。佛哥哥,你過來試看看,要能穿,我再幫你多做幾件。」
「啊,喔……」
……
「咦,青青,妳會雕東西?」
「是啊,佛哥哥,我看你擺著信的盒子有些壞了,索性幫你做了個新的木盒,你喜不喜歡?」
「啊,喜歡……」盒內裝的是青青以前寫的信,被她發現,他男人的顏面有點難堪,不過這盒子還雕得真好。
……
「咦,青青,妳會做菜?」
「是啊,佛哥哥,你嘗嘗看,我知道你喜歡吃軟的東西,不必費力嚼。所以以後我天天下廚幫你做飯,好不好?」
「當然好……也很好吃……青青,妳真是多才……」這樣比較下來,好像他沒有什麼用,唯一勝過青青的就是滿腹墨水跟一手好字了。
「佛哥哥,我覺得你才厲害呢。」
「唔……我想我還是不要問哪兒厲害比較好……」
……
「咦,大夫,你是說……我家青青……有孕了?」
「正是。恭喜萬少爺,夫人有孕三個月。」
「……你是說,她吃不下東西,半夜睡不著偏要裝睡,然後白天精神不濟,明明眼眶泛紅,卻強顏對我笑……都是因為她有孕了?」
「呃,是這樣的。孕婦情緒是不太穩的。」
「……她才十七歲而已……」
「萬少爺?」
「我是打算讓她十八之後再懷孕的……」
「那萬少爺您真是厲害!」
「……原來,這才是我厲害的地方啊……」他自嘲,然後低聲問:「大夫,會不會很疼?像針扎到肉那樣疼?」
「萬少爺你說笑了。女人生子可比百根針千根針扎入還疼呢。」
他臉色頓時白了,送走了大夫,他走進內室,看青青躺在床上打盹。現在她日夜有些顛倒,偏愛強撐。
當他在床邊輕輕坐下時,青青立刻被驚醒,看見是他,笑得好開心。「佛哥哥,大夫跟你說了沒?我有三個月了呢。」
「是啊,我原打算再一年的,妳現在還太小了點。」
她愣了下,拉著他的手很快樂地笑著:
「哪會。佛哥哥在我這年紀時已經是個能頂天立地的大人了,何況我提早一年懷孕,咱們可以再多生一個,十三個孩子,多好。」
他看著她,俊臉抹上溫柔的笑:「妳說的是。」年紀小是借口,只是想讓她多一點自由快樂的日子,畢竟懷胎十月辛苦又受限。
「佛哥哥,以後就有人喊我娘,喊你爹了耶。」她傻笑。
輕輕摸著她的臉,他索性脫鞋上了床,靠在床柱把她的身子摟進懷裡。「青青,以後可麻煩了,一個接著一個喊爹娘,到時候咱們只有兩個人,要理誰才公平呢?」
她掩嘴直笑,拉著他的雙手放在自己還很平的小腹上。「佛哥哥,你今天不用出門嗎?」
「不必。我家青青懷孕了,怎麼說都是妳最大。」頓了下,他吞了吞口水:「青青,以前妳沒接觸過這些,其實我一直沒跟妳說,生娃娃……其實很疼的。」
「我知道啊。」
「唔……像一千根針紮在肉上的疼哦。」還是要說明白比較好。
她忍笑:「佛哥哥,幸虧不是你有孕。我不怕疼,我來生最好了,一千根針,那是小事啦。」
「……青青,為什麼我覺得我愈來愈沒用?」他喃喃抱怨。是誰生給他一副怕疼的肉體?
「才沒呢。佛哥哥你對我好重要好重要,沒有你,我就不是萬家人,以後也沒人叫我娘了。」
「原來我重要的地方只在這兒啊……」這一次是暗自抱怨,因為看她小臉疲倦,幾次都快睡著。「青青,想睡了嗎?」
她搖搖頭。
還在逞強?「好吧,青青,妳不想睡,那我說話給妳聽。從今天開始,妳晚上要睡不著,就不准裝睡。一般來說呢,應該是丈夫壓娘子才叫正常,但接下來的日子,我特地恩准妳睡不著可以爬到我身上,我會不吭一聲的。」
她笑了下,合上星眸。「我哪會這樣做啊。」
沒有才怪。
天一亮,就發現她整個身子躺平在他的身上,還好她不重,不然他活活被壓死都不知道,幾次下來才發現天快亮時她想睡又睡不著,就會壓在他據說躺起來很軟很舒服的身子上才能瞇一下眼。
這是不是表示,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必須保持「又軟又舒服」的身體,才不會讓他的青青厭倦呢?
低頭一看,她已經沉沉入睡。他微微一笑,小心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然後抱著她,讓她睡得舒服。
在這種亂世裡,戰爭都不知道來過幾回了,平康縣雖然沒有遭受波折,但民心紛亂,上貪下污,正直的風骨只會拖累家人。為了保住萬府,他該同流合污的地方絕不拒絕,平日與權勢交好,放棄讀書的樂趣,花大半心思周旋在權貴之間,見風轉舵對他也不是難事,在這種世道下,他還能感到心滿意足,感到發自內心快樂的,全是因為青青。
唯有青青,讓他覺得生於這種時代,其實也沒那麼難過。
唔……以前他的話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十二個娃娃?好像真的多了點。要青青疼個十二次,他也實在太殘忍了點。
「四個好了,好不好?」他喃喃自語著:「就四個,青青妳生四年就好,那時妳也二十二了,咱們就等著這四個孩子長大,等他們長大要他們多生點,這樣算下來,咱們老了,照樣兒孫成群……唔,這一胎出生,不管是男是女,乳名都叫小四好了,不生四個咱們絕不放棄。」幾乎要跟她一塊傻笑了。
心滿意足地合上眸,俊俏的臉龐上噙著笑意,抱著他的妻子入睡。
這種亂世啊,明明大伙都是不情願地生存著……他還是想活很久很久,跟他的青青一塊白頭到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嗯,他會好好保養他一雙又軟又舒服的手,讓她牽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