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席安先要胡星語到門外等她,然後才低聲與梁凱菌交代事情經過。
「今天金管會確定將私募基金案駁回,爸爸很生氣,衝到辦公室當著許多特助和主管面前把哥罵了一頓,我剛好也在場,當然連我也一起罵了。不過我被罵慣了是無所謂,可是哥不一樣,他心底很難過,所以晚上我陪他去喝一杯,誰知道他越喝越多,最後喝醉了。」他低頭道歉。「對不起,大嫂,是我沒把大哥照顧好。」
「原來是這樣……席安,謝謝你送他回來,接下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說什麼謝,他是我哥耶。」潘席安無奈一笑。「哥的責任和負擔都比我們其他人來得重,個性又要求完美,有時候會鑽牛角尖,自然心底的壓力就大。這時候,我就慶幸自己不是長孫長子——好了,我和星語先回去了。」
「嗯,晚安。」
送走潘席安,她去擰了冷毛巾,輕輕貼著丈夫被酒精醺紅的臉龐,又去擠了杯檸檬汁放在一旁等著——她記得母親都是這樣替父親解酒。
凝望著丈夫揪緊的眉,她的心底也跟著疼了起來。捨不得丈夫承受這樣的壓力,可是豪門世家的孩子本就是躲不掉世襲的命運,外人羨慕他們坐擁財富而光鮮亮麗的生活,卻沒人知道這樣璀璨的生活必須付出多少代價。
她伸手輕輕摸著丈夫的眉間,想以最溫柔的手拂去他的痛苦與煩惱——
潘天柏似乎醒了。
「唔……」整晚被酒精侵蝕的嗓子已經沙啞,他睜著迷濛的眼,環看四周許久,才繼續說:「我……在家?」
「嗯,席安送你回來的。」她輕撫著他的發。「還難過嗎?我扶你去床上睡好不好?」
「不。」他簡短拒絕,坐起來閉目休息。不知過了多久,感覺酒意逐漸散去,他便想站起來。
「慢一點……我扶你……」她吃力地扶著丈夫臂膀,想穩住他的腳步。
「我沒那麼弱。」他搖搖晃晃往前走,高大的身軀此刻看來格外脆弱。
眼看丈夫往書房方向走去,梁凱茵急著上前擋住他。「這裡是往書房,你應該去臥室才對——」
甩開她的手,他絲毫聽不進去。「我要去書房,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你別逞強了,」她急著阻止。「先休息一下才對——」
「我需要你告訴我什麼才是對的嗎?不要以為我喝傻了,我現在很清醒!放開,別管我——」帶著酒意的嗓音比平時更高亢。
「我不是要管你——」梁凱茵放軟聲音,像是哀求。「先去睡一會兒好不好?」
「一天有幾個小時?還說睡一會兒?時間就這樣睡掉了!私募基金幾百億的案子就這樣睡掉!我這個接班人的位置也是這樣睡掉!你以為我可以像你那麼幸運,每天只需要打扮漂亮、在家等丈夫回來,過著輕鬆愉快的少奶奶生活,最大的煩惱就是幾時生孩子!」
最大的煩惱就是幾時生孩子!丈夫竟然這麼說……
明知丈夫喝醉了,可他吐出來的冷言厲語,還是讓她覺得被傷害了。
「別這樣,我——」她想安撫丈夫,卻被推開。
潘天柏轉身,踉蹌地走到客房前,用力推開門——
「寶寶用的百衲被?」他搜尋了半天,找到在工作台上尚未完成的被面,一把抓起,大掌只消兩、三下用力,立即撕成破爛,然後往空中一扔。
「我不想要孩子!一點都不想!你想生,自己去想辦法!」
他像是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渾身散發著不可理喻的怒意。「聽見了沒?我不要孩子!我不要!」
然後他跌坐在地板上,重重喘息。
梁凱茵覺得自己像是被撕裂的那張被,瞬時說不出話來。她雙拳緊握,怔怔望著丈夫,看著那好幾個月來的心血,被狠心地扔在地板上。
她蹲下身,跪坐在丈夫身旁。「為什麼不要孩子呢?你不是說要和我重新做夫妻嗎……孩子是夫妻愛的結晶,不是嗎……」她的聲音像是被驚嚇過度而微微顫抖著。
「愛的結晶?呵,可笑!」他抬起泛紅的眼,聲音忿怒又悲切。「你知道嗎?我從小就被父親帶在身邊,在我被送去日本和美國之前,從來沒有一天可以好好睡覺,只要考試不滿一百分,一分打一下,當別的父母親帶著孩子去遊樂園時,我是在家上一對一的特訓課程,跌倒不能哭,聽到笑話不能盡情地笑,爺爺和父親每天都在訓話,要我聰明、俐落、靈敏、內斂、果斷,忍人所不能忍,這樣辛苦無趣的生活過了三十二年,你告訴我,身為潘家大少爺算是什麼愛的結晶?為什麼大家都要我生孩子?為什麼要生孩子來重蹈覆轍,讓孩子過這樣辛苦的生活?!」
丈夫的控訴,逼得她無言以對、節節倒退,也逼出她無助的淚水。
「柏……」原來他的顧忌,竟是豪門家族加諸於後代的負擔與責任,她怎麼也想不到……老天,這三十二年來他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別叫我……」瞧見她的淚水,潘天柏忽然清醒,怔怔瞅著妻子為他悲傷的神情,開始嘗到後悔的滋味。
為什麼會在她面前說出這些打算一輩子放在心底的話?只因為她是他的妻,他就要把自己最脆弱、難堪的一面掀開來給她看嗎?不,這已經不是他——
「你讓我……再也不像我了……」望著妻子,他的語氣像是洩了氣的氣球,突然又澀澀一笑。「也許,保持一定的距離,才是最適合我的婚姻生活……我應該早點覺醒才對……」
「你怎麼會這麼想?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她知道丈夫現在的情緒脆弱,她只想陪在他身旁。
「難道你希望我抱著你痛哭嗎?不,我不是弱者,我有能力靠自己站起來——」他撐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客房。
砰地,她聽見書房的門用力關上,怒吼伴隨乒乒乓乓摔擲東西的聲音從厚實木門陣陣傳出。
為什麼會這樣?她以為自己已經走進他的心底,可是現在他卻把她推得好遠……
你以為我可以像你那麼幸運,每天只需要打扮漂亮、在家等丈夫回來,過著輕鬆愉快的少奶奶生活,最大的煩惱就是幾時生孩子!
在他的心中,她只是一個無知天真的富家女嗎?
不只那張未完成的被面,連她的心,也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似乎再也無法拼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