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招入宮中時,九王爺軒轅泓佳心情有些沉重。
日前,西旻國國主前來求親,欲將其弟布傑親王之女—群主依曼嫁與中原皇室,締結兩國之好,並借此機會彼此開放邊界,互通商貿。
在軒轅王朝周邊諸國中,西旻國是國力最強的一個。八年前,西旻國國主曾將唯一的公主嫁來中原,卻在到來之後不久,即為人所害。之後經布傑親王調停,兩國方未再燃戰火,卻也從此斷絕了兩國商貿往來。時隔八年,西旻國國主重提此事,無論是為兩國和平著想,或是為通商以強國力富百姓,新帝都必然恩准此事。
問題是,這依曼郡主會被賜婚與誰呢?
新帝軒轅泓風甫滿二十,膝下皇子皆都年幼。成親的對象自然要從皇帝的諸位兄弟中選了。親王中已至成親年紀卻還未曾大婚的只有兩人,一是九王爺軒轅泓佳,另一個便是慶王朝赫赫有名的頭名戰將,三王爺軒轅泓雲!
最後中選的人會是誰呢?
軒轅泓佳一路上都在唸唸有詞,對能想起來的每一個神仙禱告,祈禱那個人不要是他。
聽聞此事之後,他立刻派人暗中打聽關於依曼郡主之事。聽說,此女美麗卻性淫蕩,與很多男人都有過不乾不淨的傳聞,這樣的女子他可是敬謝不敏。那頂綠油油的帽子,他是不想帶上自己這顆年輕倜儻的腦袋的。
六哥一向最是疼愛自己,怎會忍心把這樣一個女人硬塞給他可愛的小弟呢?
想到這裡,軒轅泓佳唇角一挑,彎出一個彎彎的月牙。
可是……忽而,月牙倒轉,他又撅起了嘴巴,愁眉苦臉的想著。
可是另一個新郎候選人卻是三哥軒轅泓雲!
說起這個三哥,雖是當代威震邊關的戰將,在兄弟中很有人望,軒轅泓佳卻和他並不親近。不,應該說除了當今聖上,沒有哪個弟兄和這個行事嚴謹清清冷冷的人熟捻。先帝在位之末,四皇子曾策劃一場宮變,軒轅泓雲因牽涉其中,而被判永遠囚禁宗人府。
新帝登基之後不久,非但違背先帝遺判,放出了軒轅泓雲,更復其爵位,令其掌管兵部。此等殊遇,足見六哥對三哥何等情意?自己這個可愛小弟,在這位情深哥哥面前,不知可還有多少份量?
剛剛還一蹦一跳的軒轅泓佳一下子慢下了腳步,拖拽著沉重的步伐,真想轉身就走,不去聽最後的結果。
對了,現在就回府裝病,就說自己病的快死了,想那依曼郡主也不願一嫁過來就當寡婦吧?哈哈,好計策!
一跳轉身,一步還沒邁出,迎面卻撞上了一人。軒轅泓佳抬眼一看,心中立刻暗叫不好。
來的人正是軒轅泓雲!
「九弟,哪裡去?」完全公式化的語調,聽不出說話人一絲的情感和意願。
一場牢獄之災,軒轅泓雲改變了許多。從前的他雖不願與人親近,卻從不曾帶著這樣的冷然。他的神色,恭謹沖淡,卻明顯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猶如包裹上了一層無形的硬殼。他像台機器一樣,終日埋頭於公務之中,一個標準的忠臣良將,卻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皇上召見,你不快去御書房,這是要去哪裡?」軒轅泓雲問。
看在軒轅泓佳眼中的三哥無比的陌生冷硬,卻又正直得讓人只想遠遠躲開。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他尷尬的勉強一笑,硬著頭皮道:「啊……沒什麼……我這就去,這就去。」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沉默無言。軒轅泓佳轉著眼珠,想著若是能說服三哥主動娶了那依曼郡主便好了。他平日跳脫活潑,即使在作了皇帝的六哥面前,也是有說有笑,毫無顧忌。此時卻又不知怎麼在這不苟言笑的三哥面前開口,猛然回神,發現對方雖與自己同行,卻一直走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
哎,三哥那不願與人接近的毛病似乎又嚴重了不少。
軒轅泓佳搖搖頭,心中不由暗自惋惜,以三哥這副容顏,若是能配上溫言軟語,展眉一笑,莫說是女子了,就是男人也會被他迷倒。偏偏不知為何,竟養成了這麼一個冰冷無趣的性子,真真是可惜了這容貌。
「九弟可是在為與西旻國聯姻一事煩惱?你擔心皇上賜婚與你?」
耳邊忽聽軒轅泓雲這一聲問,軒轅泓佳被他點破了心思,也就不再掩飾,反而涎著臉笑道:「三哥,看在咱們兄弟情深似海情比金堅的份上,一會你可要幫幫小弟啊。」
軒轅泓雲還未答話,卻聽身後一人冷笑道:「朕怎麼不知道你二人何時『情深似海情比金堅』了?」
眩目的陽光灑落在一身明黃的龍袍之上,籠罩了那英氣勃發的年輕帝王。軒昂的身軀傲然萬物眾生,昭顯著獨一無二的高貴與權威,氣勢迫人,光彩四射,令人不敢直視。
軒轅泓佳忙跪下去行禮,眼角微瞥,卻奇怪的發現一旁的軒轅泓雲先是後退了兩步,這才叩頭,臉上愈發像帶了面具似的沒有了表情,全是一副臣子應對皇帝的恭謹肅穆之相。
咦?記得三哥從前只和六哥最是親睦,何時二人已陌路如此?
軒轅泓佳快速行了禮,不等軒轅泓風吩咐,已經笑嘻嘻的站了起來。而軒轅泓雲卻直等皇上道了「平身」,恭敬謝恩後,這才起身,垂手站的遠遠的。
軒轅泓風掃視他一眼,卻未說什麼,轉而對軒轅泓佳斥道:「你也快滿十九了,說話做事還沒點正形,整日裡口沒遮攔的胡說八道些什麼。」
軒轅泓佳暗自奇怪,不明六哥為何突然對自己發脾氣。他卻也不驚慌,反而嬉皮笑臉的道:「皇上責備的是,臣弟記下了,等會一回去,就把皇上金口玉言抄錄下來,做成牌匾,懸於府中正廳,日日膜拜,天天照作,決不辜負六哥期望。不修煉成個穩重大人,誓不罷休,就連親也不成了。」
軒轅泓風知他在七扭八拐的婉拒賜婚,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點破。轉頭向軒轅泓雲望去,卻見他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始終無動於衷。
三哥,我的一片癡心深情,你究竟還是不肯接受嗎?
看軒轅泓雲離自己遠遠的站著,他心中隱隱難受,再也無心與軒轅泓佳說笑,抬頭仰望頭頂一片湛藍天空,卻發出了鬱悶無奈的一歎。
進了御書房,另有幾個老臣等候多時。兩個準新郎候選人都到了,卻沒人首先提起此事。那位王爺都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得罪了哪一個都是不敢。最終,還是軒轅泓風先開了口:「九弟……」
軒轅泓佳一聽這語重心長的口氣,心中就暗叫「不好」。不必說了,那頂綠油油的新郎帽六哥是要硬著心腸塞給自己了。他大叫一聲「哎呦」,就要彎下腰裝拉肚子,好歹先躲過了眼前劫難再說。軒轅泓風對他這些花花伎倆知之甚熟,聽他一聲「哎呦」便知道他的後文了,眼睛一瞪,道:「九弟既然身體不適,這事就不必議了,婚事就賜給你,你可回去養病了。」
軒轅泓佳搬起石頭反砸了自己的腳。事到如今,也顧不得禮儀面子,跳起來就直嚷嚷:「我不幹!我早有喜歡的人了,才不要娶那個爛女人!」
軒轅泓風雖素來寵愛他,別的事情倒也罷了,可要他親口賜婚軒轅泓雲,是萬萬不能的。近日他早了鐵了心腸,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女人塞給九弟。此刻臉一沉,便要拿出鐵血手腕來。軒轅泓佳不知何故,也是一步不肯退,不停嚷叫:「我不娶,反正不娶!我現在沒王妃,那人都不肯理我,若再娶了王妃,他更是不能睬我了!不幹不幹,皇上,別的事我都聽你的,唯獨這件不行,一百個不行,一萬個不行!」
九王爺發起瘋癲,直視這御前書房為無物,上竄下跳猶如耍猴。軒轅泓風臉色越發難看,眼見就要爆發。正在此刻,卻突聽軒轅泓雲恭身道:「皇上,臣今已二十有二,早到成親年紀。臣斗膽,便請皇上將西旻國郡主賜婚與微臣吧。」
此言一出,軒轅泓佳不由一愣,繼而立刻忙不迭的拍手,笑著慫恿道:「好好,臣弟贊成,完全贊成,完完全全贊成,完全的完完全全贊成,舉雙手雙腳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歡歡喜喜的贊成,皇上就快成全了三哥吧……」
他還要胡說八道,忽而語聲嘎然而止。
年輕帝王英俊的面孔在無聲的痛苦中扭曲了,半是猙獰,半是痛心。糾纏了不信,痛楚與冷厲的視線筆直的射向軒轅泓雲。軒轅泓雲像每一個忠君臣子那樣,在帝王面前深深低下了頭,雙目低垂,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即便看得到,那張如千年玉石般晶瑩卻不剔透的容顏上,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表情吧?
軒轅泓佳卻不知道,那一日,作為讓軒轅泓雲離開宗人府,回到軒轅泓風身邊為臣的條件,軒轅泓風在軒轅泓雲和上官如是面前發下誓言,從今後除非軒轅泓雲首肯,否則絕不再以權勢武力相迫。
做出這樣的承諾,既是無奈於軒轅泓雲強硬的態度,礙於新皇后的情面,更是因他已厭倦了一相情願的追逐強奪。搶得到軒轅泓雲的人,卻讓他的心愈發遠離。快感之後的心痛,他已不想再繼續品嚐。
上官如是勸說他:「三王爺的性子皇上不是不知,豈不知萬事不能一味強求,有時以退方能為進的道理?」
那一步,軒轅泓風退了,他癡心愛了多年的人卻沒有走進,反而越發的遠去了。
早就知道啊,那一道倫理道德的鴻溝,正直的三哥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跨過的。退守君臣之際的自己,永遠只能在鴻溝對岸,遠遠凝望著那挺立於天與地之間的身形。
這一番開口求親,更是表明了軒轅泓雲決不回頭的心願。自己最後一絲絲的癡心妄想和期待,都已被他揮刀決然斬斷。
那一刻,他甚至興起一個惡毒的念頭,索性拋開君無戲言信守承諾的自尊,再把這不肯屈服的人關回大牢,讓他一生一世只能屬於自己一人。
現在的他,完全有這個為所欲為的能力。
可是……我想要的,是你的心!而它,又在哪裡?
他咬緊了牙,狠狠盯著那欣長穩立的身形,一字一頓的道:「你再說一遍!」
「臣請陛下賜婚……」
話沒說完,便在眾人一聲驚呼中停下。
玉兔鎮紙落地,吭然粉碎。鮮血順著軒轅泓雲被砸中的額頭流了下來,一片紅色漲滿了視野。身軀微微晃動幾下,很快又穩健的立於原地。
眾人一時驚呆,不明皇上為何突發雷霆之怒。便連素來無法無天的軒轅泓佳也在軒轅泓風暴風般狂怒的視線中噤若寒蟬,不敢再發一言。軒轅泓風怒火攻心,滿面漲紅,一手指著軒轅泓雲,連說了幾個「好—好—你—」,便顫抖著雙唇,再也說不下去。
眩暈伴隨劇痛襲來,軒轅泓雲抬袖漠然拭去滿面鮮血,跪倒道:「謝陛下賜婚。」
「什麼?!」目瞪口呆。
軒轅泓雲卻悠然道:「陛下剛剛不是說了『好』麼,金口玉言,已然准了微臣的婚事。」
「好好,三哥,你夠狠。朕對你的一片心,你便如此糟踏。」陽春三月,青年君主的聲音卻冰冷的猶如身在寒冬,就連身軀也微微晃動了一下。
仍舊沒有人能看到始終垂首的軒轅泓雲是否興起過一絲的神情。
軒轅泓風的心,他怎會不知不懂?正是知了懂了,才只能如此狠心絕了他的妄想。從今以後,各為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