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低頭去看,頂在胸前的匕首便是那晚他親手刺入依曼郡主胸口的那把!
臉色頓時慘白。
畢竟是武將出身,情知必死,膽色不減,片刻便恢復了常態,冷冷一哼,不再言語。
匕首微進,軒轅泓雲問道:「靖王爺,你還有何話要說?」
「成王敗寇,夫復何言?既生渝,何生亮?天意亡我。你乃我朝第一戰將,死於你手,軒轅馳也算不枉。何況縱然聖上袒護,你亦難逃死罪。黃泉路上有你作伴,我也算值了。只是……」森然冷光射來,「你暗中偷襲,我雖死不服。若是英雄好漢,便放開我,我們光明正大決個生死!」
軒轅泓雲漠然道:「抱歉,我今日此來只為報仇,非是比武。」
話音未落,匕首已刺入體內,心頭熱血,飛濺五尺。
軒轅泓雲將他屍身抱回床上,安然放好。直起身時,嘴角淡淡的掛了絲笑,明淨的仿若佛前白蓮。
小曼,我為你報仇了!黃泉路上,且稍停待我。
輕聲說著,心中那股淤積了二十多年的沉重隨之悄然釋去。
背負了太多的責任,忍受太多的無奈。如今了去了最後一樁任務,漫長的道路終是將到盡頭。
他鬆了右手,默默望去,其中沒有什麼玉簡,沒有什麼留戀,只有二十二年的薄繭層層堆積,形成的一個厚重的硬殼。
如今,他將破繭振翅。大鵬展翼,再無可束。塵世種種,譬如昨日死。
自軒轅泓雲離宮之後,軒轅泓風一直默默把玩著那方傳國玉璽。
明亮燈火之下,溫潤古玉閃爍著淡然光華,至尊華貴。
光膩玉石,究竟曾沾染過多少陰謀家的鮮血,無辜者的眼淚?
如今,他要永遠放手了。
他思前想後,朝中人人皆言軒轅泓雲該殺,縱然他素來獨斷專行,也知此番再難護得三哥周全。事已至此,索性脫了黃袍,與他攜手江湖,從此快意人生,豈不遠勝於被困方寸龍椅?
他毅然將玉璽放回,掩上盒蓋的那刻,心頭一陣輕鬆空明。
他想帶三哥去看他長大的武當山,四季鳥啼,處處碧綠;想攜他的手盪舟西湖,波光蕩漾,美不勝收。從今後,他有無數個日日夜夜陪伴他身側,等待他回眸對己一笑。
束縛也罷,死纏也好,早在五年前,他便早該同他共離宮廷,也不致日後種種傷害。
遐想之間,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笑問:「想什麼呢?這般入神?」
回首,與軒轅泓雲目光相遇。
究竟有多少年了?他們都不曾這樣坦然輕鬆的直視彼此。五年的記憶,回頭望去,竟都是扭曲的仇恨,黑暗的慾望,刻骨的心痛,無奈的掙扎。
傷害,彼此都已很深。終是,可以解脫了。
他燦然一笑,雲興霞蔚,光風霽月。
軒轅泓雲回以一笑,雲開日出,光華萬丈。
積年恩怨,厚重心結,泯於一笑。
「三哥,我……」
「不必說了,我都知道。」
斟滿兩杯酒,一杯遞向軒轅泓風:「乾了這杯,前事盡銷,從此後,我們都別再對彼此說對不起。」
「好!」豪氣頓生,軒轅泓風接過酒杯,一口飲下,「三哥,我已決定,再不作這勞什子的皇帝了。就算你只當我是弟弟也無妨,從此天涯海角,我總是纏定了你,再不放手。」
他以為軒轅泓雲定會強烈反對,不想對方卻只是帶了溫和微笑靜靜聽著。
「六弟,往日裡是我負了你一片深情,惹你神傷。患難見真情,此時你還能如此待我,我心裡是很歡喜的。如今這世上,也只有你一人會這般不顧自己的全心愛我護我,我雖不能回報於你,卻會永遠感記心間的。」
軒轅泓風心中大喜,想去拉對方的手,一步站起,腳下卻一軟,頭重腳輕,意識恍惚模糊了。
他望向軒轅泓雲手中未沾的酒杯,頓時明白。
「三哥,你怎忍心拋下我一人……」
酒中藥力揮發,流遍全身。身體終於無力倒了下去,卻沒有接觸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軒轅泓雲溫暖的懷中。
一滴……兩滴……
那暖熱滴下的,究竟是你的眼淚,還是白雲的哭泣?
我想作遨遊無忌的一陣風,肆虐過時間的軌跡,想要抓住天邊白雲的身影,卻不知他一揮手即散。最終為我的任性親手吹散。
沒有了潔然白雲高掛天際,又怎會再有橫亙天際的狂風?沒有了你,我又怎能獨活?
從此後,天上地下,皇位榮華,紅塵富貴,也只是場露華空夢,再無意義。
三哥,我的一片癡心,你究竟懂或非懂?
他想接住雲落下的雨滴,手卻無力的難以抬起。最後映入眼中的,只有他的容顏在無聲的落淚中漸漸模糊。闔上眼睛的那刻,淚水順著臉龐,潸然而下,再難止住。
軒轅泓雲溫柔的將他抱至床上,細心的蓋好床被,又輕輕拭去他眼角晶瑩淚水,卻發現那淚於昏迷中還是不斷湧出,竟是擦不淨的。
到頭來,他其實也是與軒轅泓風一般固執任性的人。
如他任性的去愛自己一般,他則頑固自私的拋下了對方,用他一世心痛,換了自己最後的高潔。
這債,恐是要欠他一生一世了。
敲門聲響起,他看看天色,已是將亮。咬咬牙,狠心拋下軒轅泓風,走出門外。
上官如是早已等候在外,他點點頭,道:「走吧。」
紅日初升,萬丈金光籠罩他挺立的身影。這一幕,將是最後與永遠。
老太監尖細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的宣讀著聖旨,一條條控訴著三王爺軒轅泓雲叛國殺妻行刺的種種罪行。軒轅泓雲跪於廳中,白玉雕就的容貌一如往日的端莊威儀。眾臣一會看看那空缺的龍椅,一會看看垂簾後的皇后,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昨日被軒轅泓風所斬的西旻國使臣的幾個隨從也都被叫到了殿上,本以為難逃一死,此刻聽著這道聖旨,漸漸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軒轅泓雲罪不可赦,念其為國征戰多年,恩賜全屍,毒酒賜死,欽此。」
「臣謝恩。」
軒轅泓雲伸手接過毒酒,方欲服下,於清盛和張昌宗從臣列中衝了出來,左右死死抓住。
「王爺,不能啊!」
他看看淚水縱橫的於清盛臉龐,又看看急得通紅的張昌宗,蔚然一笑。
得友如此,亦復何憾?
「清盛,那日是我說錯了話,你莫要放在心上。但祝你與昌宗百年合好,幸福終生!」
運足內力,猛然震開二人,手腕一抬,一杯毒酒便喝了下去,點滴不剩。
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慢慢滑落,蜿蜒在白皙的肌膚上,格外的刺眼。
他緩緩轉向殿門的方向,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一切,止於瞬息!
一直漠然坐於簾後的人終於用一個皇后特有的高貴的語調緩緩說道:「西旻使者,你等回去回復貴國君主,兇手軒轅泓雲今已伏法。依曼郡主屍身,你等亦可運回安葬。散——朝——」
軒轅泓風醒來的時候,軒轅泓雲的屍身已經收斂入棺。
他平靜的吩咐人啟開棺木。
黑漆棺蓋緩慢推開,露出了安然沉睡其中的軒轅泓雲。一絲淺笑凝固在唇邊,宛若在生。
明明心已經痛到無法呼吸,眼淚卻像是乾涸了一般遲遲無法流出。
他伸手輕撫著軒轅泓雲冰冷的臉頰,彷彿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忽而,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點點斑紅,濺落塵埃。
「三哥——」
那一聲撕心裂腹的呼喚,響徹冷漠曠寂的天地,卻再也喚不回他所愛的人兒。
蒼茫曠野,風過呼嘯,草低土揚,一片荒蕪,死寂無垠。
一輛馬車從遠方駛來,揚起一片塵煙。
「就停在這裡吧。」車內傳來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馬車伕趕忙勒韁。
素手挑起車簾,寒風湧進車內。馬車伕低頭頷首,仿若入定,絲毫不敢微動。
那坐於車內的女子赫然便是慶王朝的皇后——上官如是!
而擺於她身邊竟是一具男屍,不久前被毒酒賜死的三王爺軒轅泓雲!
上官如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碧玉小瓶,握在手中,卻遲遲沒有打開。
她望向遠方那輪將落的太陽,自言自語著:「最後一天,最後一天,哥,我該救你嗎?或許就這樣讓你去了,對皇上,對天下,都會比較好呢?」
素來果斷決然的她第一次迷茫遲疑了。
夕陽將落,最後一縷晚霞映紅了半天天際。一隻孤雁淒鳴著飛過天空。
她終於拔開了瓶塞,將藥給那具「屍首」灌了下去。
良久,毫無反應。
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或許這是天意吧。剛想吩咐車伕反程,軒轅泓雲卻身體微微一動,一張口,吐出好幾口殷紅鮮血。
「我……還……活著?」他不解的望向眼前同母異父的妹妹。
上官如是點點頭:「那杯毒酒,我吩咐人暗中換了。三日內服下解藥,可以活轉。」她把瓶子扔向軒轅泓雲,「到底是毒,對身體會有損傷。瓶中解藥,每日一顆,連服七日。」
軒轅泓雲接了,默然不語。
上官如是又將一個早已打點好的包裹遞與他,什麼都沒有說。
軒轅泓雲忽而抬頭,朗然一笑:「你放心,我此番可謂再世為人,斷不會再回京城去見風弟。他縱一時難過,總會慢慢忘了我的,你要輔佐他作個好皇帝。萬里江山,無數臣民,都托付你們了。」
他拿起包裹,翻身下車,卻牽扯得胸口一陣劇痛,險些跌倒。扶著車轅,又吐出幾口鮮血。
好半晌,終於勉強直起腰來,臉色蒼白,卻掛著淡然笑容。
「你回去吧。我這個作哥哥的從前沒能照顧過你,今後怕也是不能了。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上官如是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與他沉靜道別,馬車啟程而去。
風吹草低,淒厲的聲音響徹曠野。抬頭是天,俯首是地,空寂之中,只有一個身影孑然挺立。
曾經以為死亡就是解脫的終點的他,在面對重新回來的世界時,竟然帶著些許的失落茫然。
——放開心胸,跳出尺寸,方見天地之嶄新,知洪宇之廣闊。
想起那晚於清盛所言,他露出釋然一笑。
從此這世上再沒有了忠君愛國的三王爺,沒有了堅守倫德綱常的軒轅泓雲,嶄新的廣闊天地就在腳下,他的心可以自由了!從此仗劍長歌,恣意天涯。
風吹起他的青絲,向著天邊日落前的最後一絲光亮,狂放的伸展著身軀。
軒轅泓雲傲然仰首,橫亙天邊的雲霞仿若一條騰淵的潛龍,飛揚著金色的鱗爪,俯視著這萬里江山!
風弟,無論天涯海角,我們總是在同一片無垠天空之下,共著同一時日出日落,雲霞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