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相思,經過了數千年亦不能燒盡成灰?
他的某任主人曾說過,當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愈想記住的事愈記不牢。他不是人,也沒那麼多的痛苦,想牢牢記住的事只有一樁。
她的最後一任主人曾說過,當人最大的煩惱,就是愈想忘記的事愈忘不掉,她不是人,也沒那麼多的煩惱,可是想忘的事卻不少。
就在他們以為,命運再也不會有改變的一天,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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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個習慣,看月。
一個月的三十日裡,他最愛的日於是初七與二十二,在初七的向晚,天候若好,只要他往上眺望,便可見一彎如鉤的上弦月,默掛在漸暗的天頂。二十二日東方天色微曦時,淡粉的天際上頭,會有一彎銀色的下弦月躲藏在晨光裡。
以往,在他的主人利用他殺生之餘,他總會把握出鞘的時機,刻意多看天上的月兒幾眼,但今夜,他雖沒出鞘,可他還是記得今夜是歷書上所寫的二十二,只要他在子夜時分轉首看向東方,便可遠眺相思的新月裊裊東昇。
夜半時分,窗外遠處寺廟的鐘聲,聽來很曠遠,也很孤獨。
禪堂內十分靜謐,便有火燃燭焰的聲響、他安靜地待在主人的身旁,不知主人為何要來這地方,而且一待,就這麼久。
「想通了嗎?」瑣事繁忙的晴空,在偷空踏入禪堂探望來客時,手上捧著一隻托盤,上頭端放著兩盅茶碗。
坐在蒲團上冥想的軒轅岳睜開了眼,還未開口回答,一碗茶香四溢的熱茶已塞人他的手中。
蒸騰的熱氣撲熏上他的臉龐,他低首靜看著碗中浮沉不定的茶枝。
「這柄劍,跟了你多久?」在他身旁坐下的晴空,有些好奇地看著始終擱擺在他身畔的雷頤劍。
軒轅岳擱下茶碗,轉身瞧了不離身的它一眼,「自我十歲起,它就一直跟著我。」
「能借我看看嗎?」一臉興味的晴空,靦腆地朝他笑笑。
軒轅岳不置可否地將劍交給他,晴空笑然接過,但沉甸的劍身一交至手裡,晴空臉上的笑意頓時一收,神情嚴肅地打量起手中之劍。半晌過後,赫然發現此劍大有來頭的晴空,慢條斯理地將它放回他的身旁。
「看樣子,你得到的可不是一件普通的凡器。」或許,皇甫遲是真的很疼愛軒轅岳這個弟子吧,竟然連這種非凡間的東西都願給他。
他想了想,「聽師父說,它是神之器。」
晴空聽了,面上未有訝色,只是沉定地舉起茶碗吸了口茶湯。
軒轅岳反而好奇地瞧著他的神色,「你聽過神之器?」凡是聽過這話的人,大多是不懂其中意,但晴空的反應卻與他人不同。
「大略知道一些。」內情知道不多的晴空聳聳肩,算了算時辰,起身向他交代,「你等我一會,我去看看黃豆。」
「你忙。」知道他每夜都要忙裡忙外,以把天明時分制豆腐工作準備好的軒轅岳,只是習慣性地頷首。
靜溫若水的夜色中,禪堂恢復了寂然,軒轅岳重新在蒲團上坐正,試圖想繼續在佛前理清那煩瑣的心緒,但在這時,一縷極細微的聲響泛進了禪堂寧靜的空氣裡。
對愛劍所發出的嘯音已是相當熟悉的軒轅岳,低首看了看它,再偏首回想一下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後,他體貼地問。
「雷頤,你想看月嗎?」
無法有語的雷頤劍只是回以嘯音,在軒轅岳想一如以往地拔劍出鞘,好讓它能見見窗外的新月之時,軒轅岳突然停止了手邊的動作,目光如炬地瞅看著手中之劍。淡淡的嘯音逐漸在禪堂內散去,並沒有打擾到陷於沉思中的軒轅岳,或許是感於它的貼心,亦可能僅是同病相憐,軒轅岳深吸了口氣淚袖中取來一張黃符,在上頭施瞭解咒法後,一手拉開衣襟,以劍尖在心房處輕劃出一道血痕,取心口之血將它沾染在黃符上頭。將黃符貼在劍身上,施法加以焚化之時,軒轅岳對著另外一名身心同樣不自由的男人說著。「今日起,你自由了。」
急捲而來的狂風瞬時狠吹進禪堂內,掀煽的窗扇止不住地急打著窗欞,堂內所有燭火告滅,四下驀然幽暗。在堂中,點點冥色的星芒騰升而起,等候了數千年終於重獲自由的雷頤劍,在軒轅岳注視的目光下,自禁錮的咒語及劍身中解放,化為人形重新出世,軒轅岳朝旁一揚手,禪堂內的火燭頓時覆燃,靜靜燃燒的燭焰,將堂內拖曳出兩道影子。
坐在地上的軒轅岳站起身,直直看向這名數千年來遭封在劍中,他總沒有機會見著的男子,在雷頤張開雙眼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這名在劍中與他共處了多年的男子,一點也不似他所想像的那般。
冰冷一如鐵器的問句,透過雷頤的口,一字字在禪堂內響起。
「放了我,不怕我危害人間?」
「你若希望我再去背人間這個責任的話,那就為所欲為吧。」軒轅岳平淡地看向他的眼眸,「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你的心底有數。
「你相信我?」
軒轅岳感傷地垂下眼眸,「若連你也不能信,我還能信誰?」
很久以前,他曾深深信任過兩個人,一個是他崇拜尊敬的師兄,一個,是他奉若真理的師尊,但這兩人一前一後,粉碎了他的信任不說,更讓他懷疑起他所認知的一切來。
離開師門後,他漫無目的地走遍了大江南北,在走至這座山頭時,遇上了曾在人鬼大戰時,以隻字片語即鎮下眾生的晴空,但他這回見著的晴空可不是那日高站在宮簷上手執法杖的聖僧,而是個平凡簡樸的豆腐小販。吃過一碗晴空親手制的豆腐後,不知怎地,他就隨晴空來到了這座位在山裡的小小禪堂,禪堂旁的磨坊裡,每日,都嗅得到陣陣令人感到是非逐漸沉澱的黃豆香。
「你呢?」雷頤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這個還他自由,且是最後一任的主人。「真不再回師門?」
他沉默了一會,果決地搖首,「不回。」
「不打算去找燕吹笛嗎?」跟在他身邊多年,知曉他所有心事的雷頤又再問。
聽了他的問話後,軒轅岳的身軀顯得很僵硬,頗不自在地偏過臉,「我……不知該用什麼面目去見他,我更不知,他是否還肯認我這個師弟。」
或許當年燕吹笛執意要離開師門,不顧他苦苦的挽留,多少,都是因他吧?因為在他知道燕吹笛的身份前,他曾奉師命,對那些人間眾生做了那麼多難容於燕吹笛眼中的事,為了不讓他為難,也為免有朝一日,他得在師命下去對付自己的師兄,因此燕吹笛才會選擇離開他。
身為旁觀者,將他們這對師兄弟的底細都摸個透徹的雷頤,有種想冷笑的衝動。
「姓燕的才不會在乎那麼多……」這個軒轅岳,他該不會以為,燕吹笛會不顧他的挽留而離開師門,就是因為燕吹笛身份的小秘密吧?那個不敢把自己的感情透露給他知道的燕吹笛,會在乎那小小的身份心結、會不認這個寶貝師弟?哼,只怕姓燕的見著了他,不笑歪了嘴樂壞了才怪。
「什麼?」沒聽清楚的軒轅岳,不解地轉過身來。
「沒事。」雷頤反而封了口。「待你做好準備。真正想找他的時候,再去找他吧。」算了,說得太清楚,豈不讓姓燕的小子撿了個現成的便宜?還是讓他繼續掙扎下去好了。
「嗯。」
「現下呢?你打算何去何從?」邊活動著久未使用的身軀,雷頤漫不經心地問:「繼續留在這嗎?」
「我該走了,你呢?」深想了多日,軒轅岳決意在還雷頤自由之後,也前去尋找自己的出路,靠一己之力,去找出他混濁中的方向。
雷頤頓了頓,「我想去圓個夢。」
「夢?」他有些意外。
「數千年來的一個夢。」在說著時,雷頤面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許。
轉首瞧了瞧窗外在子夜東昇的月兒,若有所悟的軒轅岳並沒有說些什麼,只是鼓勵地對他一笑,在即將離去前,不放心的回首望了他一眼。「有事,找我。」雖說他能盡的力不多,但好歹他也算是雷頤最後一任的主人。
不語的雷頤只是靜看著他,但在禪堂外的廊上響起腳步聲時,雷頤目光霎冷地轉眼瞥向那邊。
「你要走了?」手邊的工作才告一段落的晴空,未進堂內,就在廊上與正要離開的軒轅岳撞上,他訝異地瞧著事前也沒知會一聲,就突然打算告別的軒轅岳。
「嗯。」軒轅岳感激地向他頷首致意,「謝謝你這陣子的收留。」
晴空微微繞高了兩眉,「想通了嗎?」
「也許。」軒轅岳只給了他一個模糊的答案。「告辭。」
邊放下兩袖的晴空,邊瞧著在星光下默然離去的軒轅岳。在軒轅岳走出山門時,晴空回首瞧了瞧身後的陌生男子,對於雷頤的出現,他並沒有意外,只是笑了笑,走進禪堂彎身自暗櫃中摸出一罈老酒。
「有沒有興致喝酒?」在挖出酒杯時,想找個酒伴的晴空,拿著手中的酒杯笑邀。
雷頤先是看了他一身出家人的打扮,而後挑高了劍眉。
「和尚也喝酒?」按他的閱歷,以及眼前人身上所隱藏而不願彰顯出來的氣息來看,很顯然的,這傢伙並不是人間普通的凡人。
「怎麼,和尚的酒不能喝?」自顧自在廊上找了地方坐的晴空,回答得也很妙。
「你知道我是誰?」伸手接過他遞來的酒杯,雷頤在廊上坐下時刻意地問。
晴空好笑地睨他一眼,「不就是劍靈嗎?」
冷淡的笑意微勾在雷頤的唇角,他舉杯吸了一口酒,而後偏首遠望著東方天際的月兒。「你似乎對我懷有敵意。」晴空邊瞧著他邊在心底回想,佛界究竟是何時曾經得罪過這個三界共創的產物。
「應該的。」
「自由後,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晴空對他那聽似暗藏著威脅的話語並不怎麼在乎,反而很好奇這個被困數千年之久的劍靈,在重獲自由後,會在人間做些什麼。「找人。」望著月兒的雷頤,不動聲色地眨了眨眼,語調平穩地道。
但晴空還是看出了異樣,「你的眼,還看得見嗎?」
雷頤一怔,頗訝異於他的眼這麼銳利。「快瞎了。」
沒想到他會這麼坦承的晴空,頓了片刻,收起了笑意,轉首凝視著他胸膛,試圖想看清他那顆原本由鐵石所造的心。
過了不久,他又問:「在它全瞎了前,你最想見的人是誰?」
「一個女人。」體內的靈魂呼喚他快去找尋,仰首飲盡杯中酒的雷頤,留下了答案後立即起身,準備去找回他相思的源頭。
晴空的問話追在他的身後,「她生得是什麼模樣?」
什麼模樣?對於她的記憶,在經過歲月的沖刷後,早已所剩不多。
他只知道,她是他渴望回來塵世的原因。
蒼涼的歲月令人歷盡滄桑,百轉的輪迴使人遺忘,數千年來,那些他原本埋藏在心底的故事,即使他有心要保留珍藏,亦無奈地被命運燒成點點灰燼。只是,不管他已遺忘了多少關於她的那些記憶,她那美麗得有若薺荷映水的笑顏,至今還依然懸留在他的心上。
那種滲入血肉的思念,偶爾,會令他感到些許刺痛,偶爾,會讓對任何事物都已麻痺的他,感覺到自己仍真正地活著。
停下了步伐的雷頤反覆在心底思索許久,而後,他抬首看向天上那輪朦朧的彎月。
「她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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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蟲唧,點點流螢在夜風裡追逐流竄,逐漸上升的月兒,映不清她的身影。
行走在草叢間的彎月,衣袖沾滿夜露,熟稔地找到幾乎被恣生野草掩蓋的小道後,她在草間抬首看向遠處燈火未熄、爐煙裊吹的丹房,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嗅到的,依舊是記憶中不變的丹藥味,而來到丹房前映人她眼簾的,也依舊是那具同樣執著的身影。
在丹爐前彎蹲著身子的燕吹笛,兩目炯炯凝視著丹爐裡的變化,在察覺她的存在後,抬起一手朝身後勾了勾。
「你終於捨得回來了?」每回踏出門去就沒半點消息,就算他派式神也別想探到她蛛絲馬跡半分,愛來就來,說走就走……哼,他這裡又不是她偶爾路過的客棧!
「主人。」踏進丹房內的彎月站在他的身後喚道。
一根青筋瞬間在他的額上浮起,「我說過別那樣叫我。」
「燕吹笛。」
頗粗的劍眉開始隱隱抖動,「除了這種硬邦邦的叫法外就沒別的嗎?」
「燕家小子。」
「不要用那張比我還年輕的臉叫我這種名!」愈聽悶火愈旺的他,索性握著拳轉過來朝她大吼。
天底下……最難伺候的男人,肯定非他莫屬。被他吼到已經不痛不癢的彎月,默然地瞧著這個跟女人說話,永遠也不能不發脾氣的男人,同時,也是她永遠也討好不了的主人。
「你臉上那是什麼玩意?」在燕吹笛習慣性地將她的臉蛋檢視過一回後,他的音調頓時變得有些咬牙切齒。
她摸摸頰上的新傷,「這個?」
「給我過來!」燕吹笛氣急敗壞地一把扯過她在將她拉至丹爐前時用力抬起她的臉。
遭人捏起下頷,臉龐在火光下被轉來轉去的彎月,實在是不知道她這回又是哪裡惹著他了,且依他表情的猙獰程度來看,目前他的火氣,似乎比丹爐裡的柴火還旺了點。
「又傷成這樣………」臉色鐵青的燕吹笛,直瞪著那道從眉骨直劃至她下頷的疤痕,實在是很想掐死她算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臉就是命啊?」不是這裡被人用術法劃上一刀,就是那裡又青青紫紫好幾塊,沒有一次……她從沒有一次是完完整整的回來!以她的身手,明明就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每回的結果卻都是這樣!這女人到底在外頭搞什麼鬼!
她冷眼瞧著他氣跳跳的模樣,「不知道。」
「別的女人是要臉不要命,你偏偏是要命不要臉!」他說著說著又扯大了嗓門,自袖中掏出一張黃符,粗手粗腳地將它貼上她的傷處,施法替她療傷。
「不用了。」根本不在乎什麼傷不傷的彎月,微偏過臉,懶得多此一舉。
「全身上下就只剩這麼一個可取之處了,再弄花它,你是想永遠賴著我不走啊?」
一肚子火氣的燕吹笛看了,更是用力地將她的臂膀扯過,並以一巴掌將黃符給貼上她的臉。
彎月將他的臭臉打量過一回後,不客氣地給他句實話。
「對你,我沒興趣。」這種男人,脾氣是屬騾子級的,彆扭是屬石頭級的,擱在眼前討人厭,跟在身邊嫌礙眼,擺得遠遠也不必懷念。
他不屑地哼了哼,「我對女人也沒興趣!」
她同意地點點頭,「原來你有斷袖之癖。」她早就懷疑很久了。
「我沒有!」生來就臉皮特厚的燕吹笛,登時難得地漲紅了一張臉,想也不想地就大聲駁斥。
她盯著他那沒什麼說服力的臉龐。
「是嗎?」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他,每回他一說謊就會臉紅?
打死都不承認他有那種癖好的燕吹笛,直抱著頭甩來甩去朝她大嚷:「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是,你沒有。」飽受魔音傳腦戕害的彎月,乾脆順遂他心意的出聲同意,免得他又會沒完沒了地與她爭辯下去。
花了太多力氣鬼吼鬼叫,氣喘吁吁的燕吹笛,在好不容易喘過氣後,用力瞪她一眼算是警告,彎月只好聳聳肩表示明白,他用力以鼻哼了口氣,自袖中掏出另一張黃符,走到一旁的小桌邊書上他新研究出來的破咒法,再將書了咒的黃符點燃,把灰燼盛在茶碗裡沖了點茶水。
「喏,喝了。」將她臉上那張治傷治得差不多的黃符撕下後,他將茶碗塞進她的手裡。
不作聲的彎月瞧了那碗漂浮著符灰的茶水一會,在他監視的目光下將它喝下腹。
「笑一個試試。」打她喝下後,兩眼就直盯著她打轉的燕吹笛,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她。
彎月僅是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我叫你試試。」他性急地再催,巴不能得快點見到成果。
「我試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試了?」他的語氣在她失望的目光下逐漸變得僵硬。
「嗯。」
「難道連這也解不開?」他老兄像西北雨說變就變,當下氣岔地兩手捉著發在丹房裡蹦蹦跳跳,「沒道理呀!」虧他還有一半魔界的血統,他都已經這麼努力鑽研咒法了,為什麼天底下就是有這種他解不開的魔咒!
從不指望他能成功的彎月,將習以為常的失望壓下後,低垂著螓首,不語地看著丹爐內的火光,在地面上所形成的躍動光影。而燕吹笛在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又失敗的事實後,不意看她一眼,馬上走至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一掌。
她呆瞪著那只朝她勾來勾去,成功地勾走她注意力的掌心。
「叫你找的東西咧?」他大大刺刺地撇著嘴,「你不會是在外頭玩到全忘光了吧?」之所以會趕她出門去,目的可不只是叫她在外頭遊山玩水而已。
「在這。」恍然想起自己為何會回天問台的彎月,忙自袖中取出一隻繡袋,小心地自裡頭倒出費盡心思替他找來的珍貴藥材。
就等著這味藥的燕吹笛,兩眼迸出興奮的精光,「好極了!」
「等等。」眼看他就要將取來的藥材放進丹爐裡,如臨大敵的彎月忙不迭地出聲,「請先讓我出去再說。」
燕吹笛老大不痛快地瞪著她不斷往外撤的兩腳,「這是什麼意思?」
她誠實得有點惡毒,「我想先到安全的地方躲一躲。」打從認識他後,太多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她已經歷過無數次,她要是再學不乖,那才真正叫作呆。
「你就對我的煉丹術這麼沒信心?」再怎麼說煉丹術這門學問他也是自小就習過的,加上他天資聰穎、習法的血統優人一等,她有什麼好躲的?
「沒信心。」只想快點逃命去的彎月點點頭,丟了話就走。
遭人看扁的燕吹笛咬著牙,「不給面子的女人……」不講義氣,每回都溜得不見人影。
撤離危險區域躲到外頭避風頭的彎月,在走得夠遠之後,她抬起一掌扳手數算著時間,而後,她半挑著眉回頭看向那座新蓋不久的丹房,並致上哀悼的目光。
轟隆!
夜半平靜的山頭猶遭五雷徹底齊轟過一回,夜空中還點綴了朵朵燦爛的煙花。
裊裊餘音在草原上徘徊不去,猶如燕吹笛心底深處最悲涼的泣音,彎月深表同情地幽幽一歎,邊搖著頭邊轉身踱回那座被炸掀了房頂的丹房前,靜看著某位失敗者,又再次頂著一張似被黑炭抹過的黑臉、一頭仍冒著白煙的亂髮,以及一身被炸得東缺一塊、西少一截的衣衫走出丹房。
她一手掩著嘴,遲疑地拖長了音調,「你……」
「是爐火的關係。」雖然外表狼狽又慘烈,燕吹笛還是很堅持他的煉丹技術沒有問題。
她仍想進諫,「我認為……」
「給我死了那條心,我說什麼都不會放棄!」一記冷眼登時激向她,他殺氣騰騰地怒瞥著又想搬出那套放棄勸白的局外人。
「我想,定是藥材不好的緣故。」順著他風頭轉的彎月,只好替他找台階讓他下。「你要不要再換一種試試?」反正誰也改不了這頭騾的脾氣,而他又這麼愛拿性命冒險犯難,既然他說什麼都非把那顆要給某人吃的鬼丹藥煉成不可,那就讓他繼續再當丹爐下的烈士好了。
屢試屢敗的燕吹笛。板著一張臉,二話不說地自袖中掏出一張單子拎至她的面前。
「我這就去找。」逮著開溜借口的彎月,趕忙在他又開始遷怒前收下藥單。
「不急。」他瞧了瞧她看似疲倦的臉龐,邊以袖擦著黑炭似的臉邊交代,「難得回來,今晚就住下吧。」「好。」
「彎月。」他又叫住她,並在她回過頭時,好奇地看著她的臉龐。「聽說,軒轅岳將雷頤放出來了,你想不想見他?」被這突來的消息怔住的彎月,想了想,半晌,扔給他一個令他皺眉的答案。「我和他不熟。」
「不熟?」瞪她離去的燕吹笛,氣結地搔著發,「你們是同一塊鐵石造的好嗎?」
*******************也許是人間待久了,她漸漸染上人類的惡習。
對於那些她以為早已經忘記,實際上卻一直沒有離開過的往事,有時,她會有種惦念的感覺,就像是個老朋友,會在夜深時分跑出來與她敘敘舊。
她還記得,那是個大雪的冬夜,狂嘯的風雪彷彿要將天地吞吃,那一年,燕吹笛叛出師門,攜著她來到天問台……「你要放了我?」
「我要一把厭倦殺生的刀幹嘛?」
被困數千年,這是她在重獲自由後,所聽到的第一句話。不知道……軒轅岳對雷頤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坐倚在窗畔欣賞月色的彎月皺了皺秀眉,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關於雷頤的事了,事實上,在燕吹笛提到這個名字前,她幾乎快忘記雷頤的存在。可無論她再怎麼遺忘,她與雷頤身上所相系的血脈、類似的遭遇,卻不能教她給遺忘。
關於他們起源的傳說,在眾界流傳著各種說法。
他們原本是塊埋藏在聖域地底深處的鐵石,自天地混沌起就已存在,那時天地各界紛擾,以神、佛、鬼三界最是為劇。三界在交戰了數千年後,各有倦意,皆渴望和平的到來,但又害怕任何一界會不放棄一統眾界,因此為了彼此制衡,在三界的授意下把他們從聖域地底掘出,交由火神以火神之火,以及三界的法力將他們煉出,並為他們冠上「神之器」的名稱,打算用他們這集合了三界法力的神之器作為和平的信物,也借由他們來制衡虎視眈眈的三界。經過千年修煉,他倆分別修成了刀靈與劍靈,進一步褪去了刀劍的形體而有了人身,當三界察覺刀靈與劍靈法力日益強大;為免日後將會無法控制他們,於是三界將他們的靈體再次封回刀劍之中,讓他們成為神之器永封在神界。
但除了人間之人外,三界之中,亦存有貪念者,自那名貪者將他們從神界盜出後,她便開始了她的流浪生涯。
她的第一任主人,是鬼界中欲取代鬼後的修羅,利用她在陰間殺死冤魂無數,只可惜,在將鬼後拉下後座時功虧一簣。
她的第二個主人,是個甚想一統江湖、號令天下的凡人,拿著她在江湖中殺出一片腥風血雨,殺出個武林至尊的寶座來。
第三個主人,是個奉命討伐各國,以助主上完成永昌國業的大將,帶著她走遍各處沙場,遇久攻不克之城,或焚或屠;遇敗陣軍民,或坑或斬。
第四個主人、第五個主人……在燕吹笛得到她前,她不知這幾千年來,她究竟曾經歷過幾任主人,而此時的她,已不再是那柄由火神所煉出來的神之器,數千年來的風霜與鮮血澆染在她的身上,她已不再保有神聖之名,反倒成了眾界眾生求之不得的殺之器。
至於她為何會淪落到燕吹笛的手中,說起來,這還得感謝他的前任師父皇甫遲。
自認門下的兩名愛徒,乃人間無處再覓的龍鳳,因此皇甫遲認為兩名愛徒所用之器,理當應是神之器才匹配得上他們的身份,故特意為他們找來了一刀一劍,即是傳聞中由火神親手所鑄的兩件神之器,給了燕吹笛的那柄刀,喚作彎月,叫雷頤的劍,則是給了他的師弟軒轅岳。
這是數千年來,她頭一回與雷頤重逢。
皇甫遲雖是將他們給了兩名愛徒,但皇甫遲深知,在這兩件神器裡,分住了可以號今天下刀劍的刀靈與劍靈,為免刀靈與劍靈將會脫離刀劍之身在人間為非作歹,以往,歷代各刀主與劍主皆將他們封印在刀劍之中,故而照做的皇甫遲,亦在他們身上下了個束縛之咒,企圖將他們永遠困在刀劍中供愛徒使用。
其實,要解咒並不難,難的是貪念。
歷任得到他們的主人,皆為能擁有神之器而瘋狂,脫離不了貪念的主人們,從無一人願放開他們,只想永遠地將他們據為已有,而皇甫遲,就是看中了貪念這一點,特意在他們身上下了個咒,咒有刀劍之主若是心中無名無利、毫無殺意,更願主動解咒放開他們,他們才有可能重獲自由的一日。但,她終究還是遇上了個淡泊名利、毫無殺意的燕吹笛,直至今日,她還記得當時他臉上那副鄙視的模樣。我要一把厭倦殺生的刀幹嘛?
對能讓他名揚天下的殺之器不屑一顧?且在得到她之後,他也沒有半點統御人間或眾界的慾望?
這是她數千年來僅遇的怪人,但,卻也是僅有的好人,是個她再等數千年,也等不到另一個的好人。因此即使在她重獲自由後,她仍願意承認這個主人,她亦願意依他的要求,為他做任何他希望她代辦的事。嬉飛過草叢間的流螢,在四暗的原上,宛如流過原上的一串螢星,正與夜空間橫渡的星河襯映,被散著發倚靠在窗畔的她,在往事中浮沉之餘,不免又再次回想起一張模糊的面孔。一張,數千年來,她力勸自己必須要遺忘的面孔。
點點不知愁的流螢,在窗外恣意歡鬧,也許是感受到她的意緒,它們來到窗前,在她的目光下織組成一張臉龐,提醒著她,那些還殘留在她心中的想念。她看了,忍不住屏住了氣息,不願回想反手合上窗扇。
猶記古老辰光中,桃花在星群與月亮的吟詠下落瓣無數,桃花樹下……房內的燭火孤獨地搖曳,將她孤單的身影拉映在素自的窗紙上,她低首看向自己這雙傷跡斑斑,不知曾斬去多少性命的雙手,回想起有著與她截然不同的際遇,數千年來仍保有神之器聖名的雷頤,她黯淡地垂下眼睫。
異域的風霜,年年復年年吹打在她的身上,一張張貪婪的面孔,一幕幕生生死死的過往,根植在她的靈魂裡取代了一切、出入她的骨血中不能分割,令她早已不再是她。
這教她如何去見他?
自很久以前起,她就已不是雷頤所知的那個刀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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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是否曾見過你?」
日正當空,午時的陽光過於毒辣,行至野店歇腳的雷頤,獨坐在店內一隅喝著水酒,但就在他才嘗了兩杯之時。一名不請自來的老者,來到他的桌畔與他攀談。
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的雷頤,兀自喝著酒,沒理會他。
「能否請你喝杯酒?」語氣裡藏著不容拒絕意味的老者,又往前逼近了一步。雷頤微偏過臉,掂量的目光將來者打量過一回後,他邪邪一笑。
「你怕不怕死?」
沒深究他話中意的老者,一點也不在乎地在他面前坐下,一雙與年紀不符的凜凜精目,直鎖住雷頤,「軒轅岳與你是何關係?」「仇人。」他四兩撥千斤的帶過。
「但是你看來不像。」絕對錯不了,在這男子身上,有著與軒轅岳極為相似的氣息軒轅岳交手過數回後,他敢發誓,這名陌生客定與軒轅岳有著緊密的關係。終於有點興致的雷頤,兩眼在老者的臉上打量過一番後,驀地露出一抹饒有興致的笑容。「你找軒轅岳有事?」要是他沒記錯的話,這老傢伙,不就是軒轅岳幾年前欲收卻收伏的魔類餘孽嗎?「不是有事,是有仇!」老者眼中淬出的恨意直射在他臉上。
雷頤挑了挑墨眉,「他殺了你爹娘還是兄弟姐妹?或者他照師命殺了你全族?」「他殺了我兒!」陣陣殺意,自他吐出口的一字一句裡蔓延開。
「只這樣?」雷頤淡淡冷哼,「我早該告訴他別心軟留後患的。」
面色突然變青的老者,掌指頓掐碎了桌面一角,兒在店內忙碌的店家與眾酒客,約而同的放下了酒杯,來到他們身畔將他們團團圍住。雷頤環視殺氣騰騰的眾人一會,「你們都是軒轅岳的仇家?」
笑意在老者的臉上顯得有些扭曲,「要怪,就只能怪你來錯地方。」
「你扮人扮得挺像的。」不擔心眼下處境的雷頤,邊為自己倒了杯酒邊問:「道行有幾年了?」
老者深以為豪,「七百年。」
「夠本了。」他點點頭,在將酒杯湊近唇邊時,霎時嚇掉了老者與眾人臉上的笑意。
「佛……佛界的人……」生來即視佛界為天敵的眾魔,慌怕地瞪大了眼,顫指著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七彩霞氣。
如雲霧飄漾在雷頤身後的霞氣,迅速籠住了整座野店,驀地,霞氣一黯,無邊無境的黑暗化為數頭猛虎,窮凶極惡地朝他們撲面而去,在抵面前時,獠張的虎口頓成可怖的噬人骷髏,店內眾人在恐懼躲避之餘,不約而同地抽出暗藏在桌底或台下的長劍抵擋。雷頤見了,微揚起唇角,登時一陣劃破眾人耳膜的劍嘯嘯音震天,眾劍紛紛脫手,齊飛向雷頤,在雷頤稍一彈指後,即轉向以迅雷不掩耳的速度定插在他們的胸坎上。
眼熟的黃符緊接著出現在老者的眼裡,老者愣看著自雷頤手中疾射而出的黃符,在下一刻找著了目標,—一將店內中劍之人焚燼在烈焰之中。
流著鮮血的老者,悸張著眼,聲調顫顫。
「你……究竟身屬哪一界?」為何在他身上,會有佛界、鬼界與神界這三者的影子與術法存在?
「你說呢?」坐在原位未動過分毫的雷頤,帶笑地一手撐著面頰。
「你……」再也站不住的老者跌坐在地上,蹬踏著雙腿不斷往後退。「你不是軒轅岳的仇人嗎?」
「方纔我沒把話說清楚。」霄頤收起了笑容,站起身來到他的面前,彎身以一掌覆在他的額上,「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是專門替他解決仇人的劍。」
猶未及張口呼救,老者在雷頤語盡之際,頓時在他掌下煙消形滅。
「你怕不怕死?」解決了老者後,雷頤將兩眼掃向躲藏在角落的餘孽身上。
「怕!」打扮成店小二模樣的年輕男子,顫縮著身子,在他走過來時放聲回答。
一臉雲淡風清的雷頤,拍去了兩手上的灰燼後,站在他面前警告,「去告訴眾界眾生,離軒轅岳遠一點。」
店小二忙不迭地用力點頭,兩手緊緊環抱著自己,在雷頤那雙近灰色的眼眸注視下,某種瀕臨死亡的恐懼感鮮明地映在他的腦海中,牢牢擒獲住他,令他無法動彈分毫。
「還有,離彎月遠一點。」欲走的雷頤,在轉過身時頓了頓,又附加上一句。
「你……你到底是誰?」鼓起全副勇氣的店小二,因雷頤身上透出的寒意而冷至骨子裡時,忍不住要問。
「雷頤。」
解禁的神之器?
終於知道他們遇上了何方神聖的店小二,在雷頤離開後,再也撐持不住,四肢麻軟不聽使喚地攤坐在地上。而後,開始拚命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