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燕吹笛在她下山前,又再次對她老調重彈的老話。其實用不著燕吹笛說,她大抵也知道自個兒在眾生眼中的身價。
雀鳥道逃,蟬聲遠逸,夏日午後的林間異常安靜。
熱光熾人的午陽映曬在彎月的臉上,才離開天問台不過兩日的她,一語不發地看著山路上這票欲攔堵她,不知已經等在這多久的眾生。眼前的來者出處紛雜,有不成氣候的小妖,有被她打退幾回猶不知心死的魔類,也有私闖出陰間的違命閻羅……在這之中,無一張令她意外的臉孔,也沒有一張令她覺得有點挑戰性的面容。
這些年來在人間的角落裡四處遊走,風有風語聽多了,她知道這些眾生找上她的理由是什麼,在燕吹笛眼中毫無價值的她,在眾生的眼中,卻像是漠原眾沙中的一粒金沙。
人間之人是這麼說的——得彎月得江湖。
魔界又較誇大了點——得彎月統魔界。
鬼界對鬼後有反心的閻羅則說——得彎月,退鬼後。
更有眾生放言,只要雷頤劍主軒轅岳一日不放雷頤自由,普天之下、各界之中,無人無神無魔能與她匹敵。
各式各樣的流言在她的耳邊流竄久了,總會令人變得麻木。她不介意眾生如何說她,也不在乎眾生怎麼看待她的價值,但這些再次出現在她眼前的眾生,他們卻總是對她懷抱著地老天荒的貪念,盼想著精衛永不能填平的慾望。
貪婪是種要命的東西,像人間的酒,嘗過一口嫌太少,飲上了癮頭便無法自拔,為求一醉,往往粉身碎骨亦不足惜,或許在眾生的眼中,酩酊大醉才是一種真正的清醒,而她,就是因太過清醒了,所以數千年來才苦無一醉。
山道上,此刻堵去了彎月的去路,外貌與凡人無異的眾生們,深知要得彎月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於是他們在虎視眈眈之餘,也備加小心謹慎,紛紛緊蓄著全身氣力,目光眨也不眨地瞧著彎月芳容上的神情,仔細觀察著她身上的風吹草動,豈料將他們視為無物的彎月,只是在將他們打量過後,轉身繞過他們繼續朝難走的山道前進。
殺意來得很突然,盡全力劈砍而下劃破空氣的刀音,緊隨在彎月的身後,就連轉身或是閃避也沒有,彎月不疾不徐地揚起一掌,朝身後彈彈指,當下所有聽從她號令的刀器,紛自眾人的手中震脫而出,以疾快的速度深嵌在道旁的山壁上頭。
「刀靈,她果真是刀靈……」乍見她出手的眾生,其中一人興奮地張大了眼瞳,「只要有了她,就可以號令天下眾刀!」
明白他們方才只是在試探她身份的彎月,在他們群起而攻時,意興闌珊地半旋過身子,面對朝她齊來的劍槍戟矛,她只是伸手去擋,並沒把這些人間或其他各界所造的兵器看在眼裡。
「別用刀劍,普通的兵器傷不了她的,用術法!」在討不到好處的眾生折劍損器之時,為首的男於又朝有志一同的眾人大叫。
打探過無數消息,花了好些工夫才找著她的雷頤,此刻,正藏身在山峭間冷眼旁觀下頭的這一幕,但他愈看,愈是不懂。
他不明白,彎月為何每一招每一式,都那麼手下留情.下頭這些各界眾生,再多再狠,根本就無一是她的對手,別說是道行,就算他們的壽命全都加起來,恐怕也不及她的一半,而她也毋需大費周章地與他們動手,脫離了刀身的束縛,恢復了刀靈之身的她,分明可在瞬間就將他們全數殺盡……
為何她不那麼做?
魔界、妖界或是人間,無論是哪一派的術法都有涉獵的彎月,在被圍困的陣中見招拆招,不打算取他們性命的她,只是一徑地將他們加施在她身上的術法如數奉還,就在她覺得已經耗夠了時間,決定離開此地不再奉陪時,她不意反手用力一擋向乘機朝她砍來的一劍,借力使力地往他的胸口一送,豈料不是她對手的那人,受不住她的力道,劍身隨即進了他自個兒的胸膛。
她的眼瞳僵怔在那片血意裡。
像是身陷在湍急旋轉的川水中,種種回憶中的景象與聲音在她眼耳畔刮嘯而過。立在地上,一具具高插在戰矛矛端上迎風飄蕩的屍身……萬里黃沙中,一地斷折的旗幟與戰死的馬匹……活活遭到坑埋,瀕死仍想求生的人們,那一雙雙探出地面求援的手……頭顱遭斬斷的聲音,刀鳴馬嘯,臨死前的吶喊……炫目的血光,透過明亮的日照,在她的眼底躍動,身子猛然大大一怔的彎月,忍不住一手掩著嘴,拚命想要壓住滿腹欲嘔的不適感。不知哪來的寒意狠狠逼退了林間的燥意,欲把握時機齊攻向彎月的眾人,不解地頓下手邊的舉動,回首齊找向寒意的源頭。好不容易才舒坦些的彎月,也注意到了休閒的異樣,就在她細究之時,一抹熟悉的感覺在她的心中扶搖直上,令她的心弦都不禁要為之顫抖,她緊窒著氣息,難以置信地以目望向前方,在那處,有著一雙似曾相識的眼。在接觸到那雙眼瞳時,一陣淡粉與深藍的色彩佔據住了她的腦海,一瓣粉嫩的落花,滑落在她藏封已久的記憶中。
不能動彈的彎月怔立在原地,在這刻,她彷彿掉入了久遠前的一個回憶裡。午後的蟬鳴與眼前的騷動全都像退了潮的海水,攸地退離了她老遠,天地安靜無聲,在她身畔,再無人影人聲,唯有桃花墜落在湖面上的輕淺低吟。似塊軟紗拂人面的東風,自她的發間溜走而過帶來了吹落的瓣瓣春意,廣闊無際的桃花林中,在那株心愛的桃樹下,一抹頎長高挑的身影,遮住了她頂上的暖日,他彎下身子,兩掌輕輕捧起她的臉龐,啟口對她低哺……
心好痛。
未及把過往憶起的彎月,緊閉著眼,受疼地捧按著心房,難以承受地顛退了數步,眼見有機可乘的某妖,就連音息也未響起,手中的利劍已抵她的頸畔,但就在要劃上她的肌膚時,暗地裡竄出的一隻大掌,牢穩地握接住它,稍一使勁,銳利得可穿眾物的長劍即在他掌下碎成片片。
有人環抱住她的腰際……當一湧而上的不適退去的彎月體認到這一點時,迅即揚掌準備攻擊,但她卻望進了一雙灰色的眸子裡,停頓在空中的素手,遭灰眸的主人握住皓腕。四周的眾生,是何時失去蹤影的、又是如何消失的,她不知道,殘存在歲月中的記憶錦緞,猶如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思潮,仍在她的腦海裡存有餘波。她仰首怔望著面前這張逆光的臉龐許久,在感覺不到他懷有半分敵意後,她輕輕掙開他的雙手,退出他的懷抱。
她從沒想過……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他。
那雙記憶中似水的眼眸,望進裡頭,清澈冰涼,了無笑意的紅唇,優美的線條依舊是他惦念的模樣,雷頤趨步上前,極力掩下因興奮而難耐的急促氣息,一掌輕撫上她的臉,但在掌心接觸到她的瞬間,她驀然往後一退,避開了他的碰觸。
他的眼中盛著訝然,「你不知我是誰?」
「活得太久,見過的人太多,許多人與事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仍然沒什麼表情的彎月,回給他半實半虛的答案,同時見他因她的答話而攢緊了兩眉。「連我也忘了?冷冷的音調中,摻了點不願置信,以及些許的撼然。
「就快了。」她的一雙水目中似乎閃爍著什麼,不過多久,她撇開芳容自他的面前繞道而過。
就快了……那代表她還沒忘。
「還有事?」一面朝山下前進的彎月,在他的腳步聲跟上她的時,頭也不回地問。
「我想見你。」大步縮短兩人間的距離後,雷頤走在她的身畔,微瞇著眼細看著她的臉龐。
「你已經見到了。」她目不斜視,語氣明顯拒人於千里之外。
雷頤猛然停住腳步,語焉不詳地在聽邊說著。
「……笑。」
「什麼?」彎月不解地停下來,側首看著站在後頭直視著地面的他。
他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眸。
「我還未見到你的笑。」這幾千年來,他的心願,不多不少,就只這麼一樁。
「你找上我,就是想見我笑?面無表情的彎月,挑高了秀眉。
「對。」
她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路很寬。」楔而不捨的足音又在她身畔響起時,她好聲好氣地提醒他。
「我注意到了。」他像個沒事的人,依舊纏繞在她的左右,兩眼始終沒離開過她的身上。
「我不想與你同行。」她說著說著,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那就笑給我看。」他的固執簡直令她皺眉。
彎月面色一黠,「我笑不出來。」
「我可以等。他無所謂地聳聳寬肩,很享受這等能與她獨處的午後時光。
獨來獨往慣了的彎月,根本就不興有人作陪,哪怕是這個與她幾千年沒見的男人也一樣,當下她沉一斂氣,起身躍至樹梢上疾走,企圖甩掉身後的不速之客。樹海上熏人的南風勁吹起她烏黑的長髮,素白的衣袍化為一道刺目的流光,但當她自認走得夠遠,兩足重新落地時,在她面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似乎打算纏定她的雷頤。她兩手環著胸,「你沒別的事可做了嗎?」她記得幾千年前,他不是這種煩人的性子的,怎麼他現了改性格了?「沒有。」雷頤回答得很爽快,慢條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想不想聊聊?」「不想。」再賞了他一記閉門羹的彎月,在他又湊上前來時,動作快速地同進過他,一壁往山下疾走。
「想不想敘舊?」無視於她冰塊臉的雷頤,輕輕鬆鬆地跟上她,興致仍是好得很。
「我與你不熟。」與他在言語上往來了數回後,她不禁要想,這可能是她恢復人身以來,話最多的一回……她幹啥沒事跟這個幾乎要算是陌生人的他說這麼多?
「咱們是同一塊鐵石所造。」他好心地提點一個她似乎已經遺忘的話題。
她愈來愈感不耐,「所以?」
「所以我們應當有很多話可說。」
「火神將我們造出時,那是何時的事?」兩際隱隱作疼的彎月,一手撫著額問。
「五千年前。」亦步亦趨的雷頤,想了想,這才勉強記起模糊的年數。她白他一眼,「那麼久遠前的事,誰還會記得?」倘若所有流經過她眼中的記憶都會根深蒂固的存在,那活了五千年的她,豈不是有一大籮筐記都記不完的記憶?
原本以為會因此而打退堂鼓的他,聽了,不但沒有退意,還煞有介事地朝她點點頭。
「我同意。」的確是太強人所難了些。
當下輪到彎月愕瞪著這個莫名其妙,無論她的話鋒怎麼轉,他都能順著轉到出路的男人,因而他生的一頭霧水,在她頂上怎麼也揮之不去。
「你要上哪?」雷頤看著她身後的包袱,在伸手想替她分勞時,遭她冷不防地揮手拍開。
她隨口應著,「替燕吹笛找東西。」跟他相較起來,她寧可多撞上幾回那些老找她麻煩的眾生。
「燕吹笛?他的目光登時變冷,低寒的語氣幾乎要讓懊熱的午陽失色。
「對。」沒注意到他變了臉的彎月,滿腦子都在想著,該怎麼甩開他好趕到山下某妖的家中。
雷頤臉上頓時佈滿陰沉,「他不是早已還你自由?」難道燕吹笛手中握有她什麼把柄,才能藉以使喚她如故?或者,她與燕吹笛之間……
「我自願的。」她那放柔了的聲調,更是讓雷頤的雙目凝凍成兩潭冬月寒冰。
都已經獲得自由了,她還自願為那個姓燕的辦事?
「我陪你一塊去找。」怒火暗生的雷頤,也不經她的同意,出手甚快地一把接過她的包袱背在肩後。
「為何?」瞪看著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彎月的耐性徹底被他給磨光,那雙冷意與他相同的眼眸,暗自與他較勁起來。
雷頤的唇邊噙著一抹笑,「我自願的。」
「不需要。」她在敬謝不敏之餘。已經開始盤算,再甩不掉這顆黏人的牛皮糖的話,不知與他動起手來,她的勝算能有多少。
「是不需要。」看透她心思的雷頤將朗眉一揚,那笑意,在她眼中看來,萬般邪惡。「我不需要你的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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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行囊、利用房內的水盆洗淨了雙手,並順手整理一下儀容後,彎月回過身瞪著那個杵站在她房內的男人。
「你跟進來做什麼?」打從她進來登記住房、進到房裡來,這個連著數日下來皆與她如影隨行的男人,從沒有離開過她五步之遙,就在方纔,他甚至還在店小二欲照她的意思趕他出去時,直接在店小二的掌心上擱了幾顆顆粒頗大的金沙,算是通融的報償。
「歇歇腿。」不請自來的雷頤,大大方方地在房內找了個地方落坐。「這是我的房間。」在他開始為自個兒斟來水解渴時,彎月走至他的面前重申。
他朝她眨眨眼,臉皮厚得出乎她的想像,「我不介意與你共享一房。」
「金沙哪來的?」才得到自由沒多久,一路上,他的出手闊綽得令人咋舌,但據她所瞭解,軒轅岳不是那種貪圖名利的人,自然也不可能給他,他怎有法子弄來那麼多的人間錢財?他的說法很含蓄,「軒轅岳的一群老友贈的。」在找到她前他沿途截住了不少欲找軒轅岳算賬的各界眾生,自他們身上,得到了一點替軒轅岳辦事該有的合理報酬。老友?別逗了,她可不記得軒轅岳曾交過什麼朋友……不想理會他話裡來龍去脈的彎月,默然走至房門邊,一手拉開房門後倚在門畔。「想趕我走?」雷頤瞧了瞧她的舉動,八風吹不動地安坐在椅上喝著茶水。「沒錯。」拖著他,就算他不找麻煩,麻煩也會主動上他,那她怎麼去找燕吹笛要的東西?「那就笑給我看。」
她皺著新月般的細眉,「你染上了軒轅岳固執的毛病是不是?」說了再說、勸了又勸,他就是聽不進耳,她笑與不笑,對他來說到底有什麼好執著的?
他朗眉一揚,走至她的面前一掌關上房門,而後俯下身子兩掌抵按在她的身畔,與她眼眸齊對,「與燕吹笛處了那麼久,你怎沒染上燕吹笛的滑頭?」飄進她耳底的音調,幾乎要讓彎月以為裡頭……帶了點妒意,她百思不解地看著皮笑肉不笑的他。
「你很介意燕吹笛?」姓燕的是哪得罪過他了?
「好說。』他沒殺那傢伙就已經算很給軒轅岳面子了。
「別打他的主意。」防備心極重的彎月向他警告。
「我對男人沒興趣。」雷頤更是靠近她,將唇懸在她唇上低喃,「我只對你感興趣。」
她動也不動地看著彼此眼中的倒影,交織在兩人之間的氣息,距離近得讓她分不出彼此,他靠抵在她身上的身軀、撲面不走的氣息,都與她的一般冰涼,不似其他眾生,身上都帶有溫熱的暖意,這股金屬般的冷意,令某種朦朧的感覺自她的心底浮漾開來,那感覺,就像是她正面對著另一個自己。
她都忘了,在他們被分割開來前,他們本就是同一塊鐵石……與其說他倆之間的關係是兄弟姐妹、夫妻父母,倒不如說是被拆散的兩個自己,只是在經過歲月的改變,與宿命的捉弄之後他們這本是一對的刀與劍,各自展開了不同的命運。
某些方面,他雖與初時的他仍是很相似,可眼前的他,一如他原有的形體,侵略心極重,擅長出劃開他人防備的盾甲,再現出受害者的肉膚,鑽闖進血脈愁腸裡,這令素來即努力想固守小小領域的她,下意識地想將他自眼前驅離,不讓他以無人可擋之勢闖進她的世界裡。
「你怎了?」察覺到她突然緊揚著眉心,表情寫滿了痛苦,雷頤擔心地撐扶住她。
「走開。」彎月一手按著不知為何又開始作疼的心房,在他的雙手開始在她身上四處探察時,費力地將他推開。
不理會地的掌勁,雷頤強橫地環抱住她的腰,身手矯捷地將她帶離門邊,忍著不適的彎月揚起一掌擱放在他的頸間,他輕輕一動,隨即遭劃開了一道血痕。
「我倆若動起手來,不是兩敗俱傷,即是玉石俱焚。』他停下腳步,無所謂地挑著墨眉,「你想撿哪一樣?」
「我想把你轟出去。」
他淡淡輕哼,臉上的笑意十足十的猖狂,「你若夠本事,請便。」一掌還擱在他頸上的彎月,按捺著心火,看他無視於她的威脅,在下一刻將她打橫抱起。將她放上床用歇息拉開她的手時,還不忘在上頭偷吻一下。
「天還亮著。」撫按著被偷香的掌背,對他的行為舉動沒有半分瞭解的彎月,不解地看他在房內四處點亮了燭火。
「我講究氣氛。」他連語調都不正經。
彎月回了個白眼,懶得再跟他多話。
「這些年來,你當真不曾想過我?」拉來椅子在床畔坐下的雷頤,還是繼續騷擾著她。
「別又跟我說這個。」面對這個他沿途不斷在她耳邊問過的問題,躺在榻上的彎月直接回過身背對著他,也背對起他的心結。
雷頤仍自顧自地低語,「我很想你。」
兩眼直視台床裡內側牆壁的彎月,徽蜷縮起身子,感覺胸口那份好不容易才褪去的痛感,似又要捲土重來,令她覺得連呼吸都很艱難。
「我不會放過你的。」交握著十指的他,淡看著她的身軀,在被單下線條優美得逗人遐思。「無論你想躲到哪,我都不會再與你分開。」
這是在聲明他會死纏爛打到底嗎?
彎月隨即翻過身來,瞪視著這個已經把黏人本事練得火候十足的牛皮糖,而他卻挑在這時贈她一雙頻眨的媚眼。
深深吐了口大氣的她,一手撫著額,「你變了很多。」
「你也是。」流連在她面容上的灰眸,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試圖振作地眨了眨。「該忘的事,盡早把它給忘了,更何況過去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沒注意到他異樣的彎月,一心只想讓他打消念頭,好圖個清靜。「對我來說不是。」雷頤攸然站起身,轉身背著她面向窗外一會後,將袖中已準備好的兩張黃符射向外頭,「你們究竟想偷聽到何時?」
「你沒有溫和一點的手法嗎?」知道他一出手來者就絕無活著的可能,彎月只能盡力告訴自己別去想在這一路上,他已經在她面前殺過多少眾生。
「沒必要。」
「會樹敵的。」她在床上坐起,對他的作法相當不以為然。「還有,這會替我帶來麻煩。」
替換上一臉冷色的雷頤,走至床時坐下,一手勾起她的下頜。「告訴我,為何你總對那些窮追不會的眾生手下留情?」她以為她想騙誰?憑他們的身份,她會怕樹敵?更遑論麻煩這玩意,都跟著他們幾千年了。
「高興。」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她可以大方的任那些眾生一再明擊暗襲,也有耐性一次次打退他們,但那些眾生可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會傷了她。
「我不想見血。」她別開他的掌指,不願多作解釋地躺回原處,再次背對著他。
他皺著眉,滿腦迷思。身為殺人刀,卻不想見血?
「雷頤。」過了許久,帶點睡意的音調在床內響起,「記住我這句話。」解不開她身上重重迷霧的雷頤,格外留心地豎起雙耳。
「我和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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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嘴角微微抽搐的碧落,口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居然在這節骨眼來找我?」
「不成嗎?」站在她跟前與她面對面的過月.對她臉部的表情有些納悶。
碧落在深吸口氣後,感慨萬千地一掌重拍在她肩上。
「難道你還沒聽到消息?」這女人該不會又犯上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那毛病吧?現下都已經風聲鶴唳了,她竟還敢大搖大擺地在外頭到處晃?
「什麼消息?」素來不關心任何事的彎月,如她所料,眼中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魔界放出風聲非得到你不可。」整座魔界都因她而動起來了,她是該感謝魔界對她如此熱烈愛戴的。
「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彎月不以為意的哼了呼,伸手指著站在家門前礙路的她,「你不讓我進去?」
碧落的纖指一揚,「你身後那個人是誰?」讓她進去當然是沒什麼問題,只是後頭那個讓她渾身發毛的傢伙……
「他叫雷頤。」拿他沒轍的彎月,回首看了那個可能會跟她跟到地老天荒的男人一眼。
慢……著。
宛如剛被打落十八層地獄的碧落,笑意頓時僵凍在嘴邊,一臉戒慎恐懼地求證,「雷頤?那個軒轅岳的雷頤?」
「對。」
如臨大敵的碧落直捉著發,「你居然把雷頤帶到我家來?」她是倒了什麼霉才會交上彎月這種朋友啊?
彎月一臉的不關己事,「是他硬要跟的。」
「不行不行!」花容失色的碧落,當下七手八腳地忙要推她走人。「你們兩個最好現在就走!」
「為何?」彎月兩腳生根似地釘在原地不動。
一點也不想被連累的碧落簡直氣急敗壞,「神界也放出風聲了,他們要把雷頤收回神界。」
她輕聳香肩,「與我無關。」
「但跟我這個地主有關切!」碧落幾乎想扯開嗓子對她尖叫。「你不知道那傢伙在軒轅岳手中時殺了多少各界眾生,在知道他已離開軒轅岳後,現下不只是神界,各界全派人來找他尋仇了!」為了躲那個窮追不捨的小冤家,她好不容易才躲到這個地方,現下卻來了兩尊來頭更大、麻煩也更大的,她這裡又不是供追兵串門子的集會場地!
彎月聽了,微偏過芳容,贈身後的雷頤一句恭維。
「看樣子,你似乎比我還受歡迎。」她獲得自由數年,也才有一堆想得到她的眾生追在她的後頭跑,而這個完全不懂得收斂的雷頤呢,才離開軒轅岳沒多久名聲就比她大。「應該的。」雷頤愛笑不笑地揚著眉,不動聲色地把目光轉移至那個看似與彎月相當熟稔的鏡妖身上。
一股冷意直從腳底竄上頭皮的碧落,在遭雷頤一看後,嬌艷的芳容當下宛如褪了色的彩蝶,她忍不住將兩手扳至身後緊握成拳,試著抵抗自雷頤身上散放出來像劍鋒一樣銳利的氣息,而雷頤在發現她的小動作後,更是不客氣地以像要割人的視線將她狠狠掃過一回,可一旁的彎月不但一點也不受影響,似乎,也沒有察覺雷頤在暗地對她這個第三者動了手腳。這男人,居然來陰的……
想探人底細,想知道她究竟對彎月有害無害,說一聲就是了嘛,幹啥偷偷摸摸的用眼睛殺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傢伙真是神之器嗎?為何……她總覺得有哪怪怪的?
「托你打聽的消息呢?」不知她正在暗地裡與雷頤你來我往彎月,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蛋要她回神。
「你要找的那個東西……」渾身寒毛直豎的碧落,邊搓著兩掌邊計較地瞧著她,「在魔界裡。」
正想進屋稍事歇息的彎月,微怔了一會,而後大步走進屋內,跟在她身後的雷頤,在注意到她細微的動作後,也不管碧落歡不歡迎,立即跟上她的腳步走進屋內,站在她身旁低首看著她那雙緊鎖的黛眉。
「如何,去不去?」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麼的碧落,倚在門邊懶懶地問。「去。」盡力不讓自己的異樣全都表現出來的彎月,刻意壓低了臉龐,不願讓雷頤探索的目光在她面上徘徊。碧落轉了轉眼眸,一手指向她的跟班。
「那他去不去?」若是有雷頤這號人物跟著去的話,不但她會比較放心,而彎月也應該……
「這事與他無關。」心煩意亂的彎月想也不想的回絕。
「彎月……」才想上前勸上一兩句的碧落,雙手方搭上彎月的肩,就感覺一陣更加利人的目光覓朝她身後襲來,她大感不妙地回首一看,就見滿面不快的雷頤,兩眼直盯著她造次的雙手。
好好好,不碰就不碰……她趕忙舉高兩掌示誠。
「你有客人到了。」這幾年下來,對風吹草動都很敏感的彎月,站在門邊提醒屋主。
「那種傢伙才不會是我的客人……」探頭朝外頭看了一會後,碧落大歎倒霉地撇著嘴,回頭看著這兩個替她帶來麻煩的人物,「喂,找你的還是找他的?」
「找我的。」從裡頭找著幾張熟面孔後,彎月也歎了口氣。
「那你就快去打發他們吧,我得避避風頭先……」忙著逃命去的碧落,在從後門開溜時不忘向她重申,「記住,千萬別又毀了我的家」
總覺得有些對不住碧落的彎月,在外頭熱烈的叫陣下,如他們所願地出了小屋,她不語地站在眾生面前打量著這一回的陣仗,不過多久,再熟悉不過的問句,又再傳抵她的耳裡。
「她是彎月刀?」在見著她後,他們總是要先確認一回。
「應當錯不了。」
陣中有個識途老馬,「是否真是彎月刀。只要將她推入火中便可分曉」
「何解?」
「相傳彎月與雷頤並非一般凡火所煉,而是由火神親手所煉,因此凡火傷不了他們分毫。」他邊說邊揚起手上的弓,在旁人持來火炬後,將箭尖就向火源點燃。
沒走遠的碧落,在嗅到火燃的氣味時忙反身折回來,還未走至小屋,就見那票衝著彎月而來的眾生,不但在將火箭射向彎月之餘,還順便也把火箭喂向她的小屋。
「我的鏡子!」回想起她放在屋中的銅鏡,她登時嚇白了臉。
碧落的叫聲方落,知道連累了她的彎月,迅即轉身衝入火中救鏡,而站在原地的雷頤霎時握緊了拳,慢條斯理地的回過頭,目光殘冷地看向那樣逼彎月不得不投入火窟的眾生。
禁不起大火猛烈燃燒的小屋,屋身骨架在格色的火光中崩毀塌壞,隔著跳躍的火焰,順利救到銅鏡的彎月佇立在火中,懷裡捧著碧落賴以棲身的鏡子,淡看著外頭不克制與生俱來殺意的雷頤,在無人攔阻下轉眼就將他們殺盡。
解決完令他厭煩的眾生後,雷矚隨即跟著躍入烈焰之中,二話不說地想將她拉出來,但毫髮未傷的她不肯動,雷頤怒攢著眉,索性揚符就地滅火,並動作迅速地彎下身子,先將她衣裳上的火苗拍滅,再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衫將她包裹起來。
站在他懷中的彎月,仰首默然地看著他的臉龐,自他身上每一寸肌肉與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氣息間,她能感覺得到他正努力。壓你的憤怒,這令她心頭一緊,隱隱的疼,再次自心口蔓延開來。
他陰沉的語字自口中迸出,「為何這麼做?」
「我厭倦殺生。」她茫茫地看著四下,目光平淡得似是早已放棄了一切。「反正,這等凡火也燒不死我。」心火劇烈竄燒的雷頤,在她欲走時,面無表情地將她扯回胸前。「我的確是火神所鑄的彎月,也是數千年前你曾認識的彎月,但現下的我,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她的語調,冰冷得無絲毫溫度。「你走吧,我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邊,更不希望你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為什麼?」
「因為會心痛。」她難忍地撫上胸坎,「見到你,我的心會痛。」
心痛?她可知她的這番話,令他不只是心痛而已?幾乎無法控制激越氣息的他,隱忍著一身的顫抖,無法接受這等全面否決他的拒意,更無法因此而了斷渴盼了數千年的相思,但在這時,他發現,掌心下的她也在顫抖,這令他的心房隱隱抽痛。
「我只是想見你一笑而已……」在得知自己在她心中無半處角落可居之後,他問得很不甘,「這麼簡單的願望,很奢侈嗎?」
彎月凝眸注視了他許久,半晌,忍痛在他面前卸去防備盔甲的她,哽著聲,眼中盛滿淒愴。「對我而言,太奢侈了。」
愕然兜頭朝雷頤傾下,在彎月拋下他轉身離去之時,這一回,他沒阻攔,只是任她將銅鏡交給碧落之後,身影消失在綠意漾漾的林中。
「找人就找人嘛,幹嘛燒了我的窩?」手抱銅鏡欲哭無淚的碧落在衝突因雷頤而落幕之後,站在一旁哀悼她才剛蓋好不久的小屋,就在她自悲自歎了一會後,她掩著唇著向那個被彎月拋下的男人。站在一地灰燼中的雷頤,眼前,來來去去的,儘是彎月那看似無奈的眼眸、她忍抑的模樣,那欲哭的聲調沉澱在他的耳底,在掏空了他的腦際後,怎麼也不肯放開他。
嬌嫩的嗓音適時打斷了他的沉思,「老兄,你似乎並不清楚,這幾千年來,彎月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是不?」
若是不加掩飾,即凶煞得像要噬人的眸光,頓時自他的眼中迸出。在那令人顫縮的目光下,碧落怯怕地退了兩步,但為了彎月,她還是把該說的話帶到。
「你們雖是神之器,但在凡人與眾生的眼中,卻是人人求之不得的殺之器。」
「這點我和她一樣明白。」只想快些追上彎月的雷頤,不怎麼想搭理這等廢言。
「你等不到的。」碧落同情地望著他那一無所知的背影,「她永遠也不會對你笑的。」他怎會知道,他那僅有的心願,正是彎月永無法替他實現的痛苦?
他猛然回過頭,為什麼?」
碧落感傷地笑著,「你何不去問問,她的主人們,曾經對她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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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得不遠,要找到她並不難。
午後的風兒在密林裡停止了流動,踩踏在草地上的足音綿密有聲,喜歡躲在僻靜角落的彎月,自一株結實纍纍的桃樹下抬起頭,靜看著再次找著她的雷頤朝她一步步走來。
他在她的身畔坐下,就著美好的日光盯審著她仍是沒什麼表情的芳容。
「可以碰你嗎?」坐了許久後,他淡淡地問。
彎月沒有反對,只是好奇地瞧著他那張也寫滿了心事的臉龐。再次碰觸她臉頰的大掌,動作很輕柔,像在回憶一件容易破碎的往事般,小心翼翼,又想再深入探索些,只是不敢造次,她按住他的手掌,將頰靠在上頭,閉上眼感受這曾讓她在千年前想念到快發狂的感覺。
「自分別後,你是怎麼想我的?」
懸在心上想,他無聲地在心底回答。
那是一種說不出口,唯有親自品嚐過,才會明白的滋味,相思如酒釀,愈陳愈香,積壓在心頭的濃濃相思情,經過歲月的珍藏化成了綿綿意,因此每當他仰首,看山不是山,看雲不是雲,唯有看月才是月。
千百年來,思念無路可去的他,在心上住了一彎弧度優美的上弦月,那彎他渴望能再重逢的彎月,倒映在他思念的血脈中,刻印在他的骨髓裡,因此他從不感到孤獨,他只是覺得,胸口被思念侵蝕了一個大洞若非將她找回填滿,否則他將永生不能完整。「你不會懂。」他伸手攬近她,埋首在她的頸側。
不願他沉溺太深的彎月,即使知道他會受傷,仍是不得不啟口。
「能把我忘了嗎?」
聽來分明就是氣若游絲,可卻冷硬得讓人心碎的聲調,令他忍不住將身子繃緊,環抱住她腰肢的兩掌再將她握緊了些。
他的聲音穿梭在她的黑髮間,「忘得了,我又何須苦苦來尋?」不想誤他的彎月,忍不住伸出雙手環抱著他,「雷頤,我救不了我自己,因此,你要救你自己。」
「什麼意思?」他豁然分開彼此的擁抱,甚想替她抹去她眼中所有暗藏著的無奈。
她不改初衷,「把我忘了。」
「分別的這幾千年來,你發生了何事?」
「我記不清了。」不願想起前塵往事的彎月,隨即退離開他的懷抱起身。
「你的主人們對你做過些什麼?」他緊咬住不放,非得自她口中得到個令他覺得她是如此陌生的理由。
「很多。」知道他八成已經自碧落口中探出口風後,她的眼眸閃躲得更是厲害。不肯讓她逃避的雷頤,來到她的面前緊握住她的兩臂,「是哪個主人令我等不到你的笑?」
望著他執著的模樣,心中百般煎熬的她偏過芳頰,鬆口吐露出鮮少有人知道的過往。
「我的第四任主人。當他知道在他的刀裹住了個活生生的刀靈後,為怕靈力日增的我將會逃脫,於是他對我下了個咒,令我從此無笑無淚,一心一意只為他而殺戮。」
不願相信的雷頤頹然地放下兩手,眼瞳因她抖索的背影而劇烈地震動,聆聽著她聽訴說的一字一句,他彷彿聽見了千百年前的她泣血低喚,可他……卻從未依她所喚前來拯救過她。
神情恢復冷漠的彎月,回眸直望進他的眼中,要他徹底死了心。「自那日起,我不曾再笑過一回或是掉過一滴淚,因此,我的笑,你永遠也等不到。」
自烈焰中誕生後,她的生命就像一本命書,人人掀起書頁看過,人人擅自添筆捉弄,剪不斷的孽因夙緣纏住她不放,迫她向他們安排的命局裡,任他們借由她達成他們無盡的野心與慾望。
殺者與被殺者,或許會心存內疚或是怨恨,那麼,並非出自自願,卻因他們而被迫染上血腥的殺之器呢?
又有誰來體會一下她的心情?
她曾經很相信上天的,數千年來,她許願,她祈禱,盼有誰能聽見她的聲音,帶她離開這個令她遭奴役的輪迴,她只是希望,有個人能來拯救她而已。她也曾經苦苦撐持著,對命運抵死不從,每日自刀鞘中醒來再次面對生死殺戮,她總是要提醒著自己總會有個希望,當烏雲散去了、刀主的仇恨落幕了,她總會有一線曙光。
可是,上天似乎遺忘了她的存在。
有一日,她低下頭瞧著自己,這才發現,在等待與祈求的過程中,一如她殘缺的名字般,她早已是一身缺憾且傷痕纍纍。
當她明白永遠也不會有人帶她逃離她的命運,而她亦無法忘記那些想忘的是非後,於是她開始學習忘記自己,忘記生命裡日日重複的殺與被殺,忘記她曾看過聽過的血腥世界,以及,……她曾想念的一切。
回首千里山嶽,歲月匆匆三千,她在刀光劍影中,反覆地過著一種混濁的日子,任紅塵再如何翻滾,人世再如何更替,那都與她的風月無關,她的喜怒哀樂,早已隨歲月埋入了塵與土,所謂的孤獨,是她身上被詛咒了幾千年,永不會改變的束縛。
仿若一朵六月天款款飄落的雪花,落在雷頤的心坎上,未及盛開即已凋零。
雷頤怔看著那雙絕望的眸子,在她臉上,他找到的,不是記憶中的笑顏,有的,只是冰封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