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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蘭染情(下) 第十章 歡游(2) 作者:聞歌
    兩人笑鬧一會兒,赫連羽繼續處理積壓的公事,雲蕭坐在一旁,攏著手爐看書,看不到幾頁竹簡就抬眼看看他,也不知道是看書還是看人。

    「七殺並沒有銷聲匿跡,有報告說他們又犯了案子。」赫連羽手持羊皮卷,蹙眉道,「雖然他們只剩下兩個人,但如果不斬草除根,恐怕不久就會捲土重來。」

    雲蕭換個舒服的姿勢,悠然道:「你大可以放心,現在的七殺十有八九是原來的老七在主持,要不然就是有人欺世盜名,打著七殺的幌子而已。短時間內成不了大氣候。真正的七殺已經離開。」她回憶著那天晚上和七殺首領對峙的情形,娓娓道來。

    明月掛在半空,不遠處火光沖天,兩個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那人黑巾蒙面,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面,一雙見過便再不會忘記的眼睛,那麼明亮,彷彿可以洞悉最隱秘的人心,明明冷淡,卻有種說不出的魔力,讓人不自覺地深深陷入。他出現的時候眼中閃爍著笑意和欣賞,看起來毫無敵意,身上也沒有殺氣,但她立刻就知道他比前面五個人加起來還要難對付,可以說是深不可測。她找不到他的弱點,而她的弱點是受傷的赫連羽。她極力保持笑容不變,從容地與他對答,背後的裌衣卻已經濕透。她用力握著弓弩,手骨節突出,掌心全是汗。他們像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攀談,針鋒相對,但當他轉身隱入黑暗之後,她才發現,他們說過的話,她一句也不記得了,只明白記著他說他要離開,不再以七殺的身份出現。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卻相信他的話,他那麼驕傲的人,不屑也不必騙人。我只希望不會再有和他對敵的一天。」雲蕭的笑容有一絲苦澀和自嘲,「和他對峙片刻,我渾身都虛脫了,又要提防其他殺手闖進來。紀君和白大人到了之後我竟然沒有立刻認出他們,真是丟人。」

    赫連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用力握一握,彷彿可以緩解心頭疼痛,她受了那樣的苦,她並不在意,他卻自責惱恨不已。

    「你看我比他如何?」

    「你和他不同。」雲蕭思考著措辭,「你是天空的鷹,衝鋒陷陣,光明正大地搏殺,有的是豪氣殺氣;他是地上的蛇,優雅惡毒,環環相扣地絞殺,有的是傲氣邪氣。你們兩個對陣,勝負不明,但兩敗俱傷是一定的。」

    赫連羽知道雲蕭評點人物不會有差錯,也就不再提這件事,心裡卻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和他正面對陣一次,為雲蕭,也為自己出一口氣。

    山谷遇刺一個月後,赫連羽和雲蕭一起回到圍獵場,憑弔疾風和那匹望雲雎。代地苦寒,剛入初冬就下了一場小雪,地上薄薄一層,不時露出下面的枯草斷枝。兩匹馬的骨灰埋在獵場旁的林中,墳頭踏成平地,上面種樹作為標記。一場雪之後,草木凋零,標記隱入白雪皚皚的樹林,竟然辨認不出,處處都像,處處都不是。

    赫連羽站在樹林中央,放聲長嘯,卻再也沒有疾風嘶鳴相應,只有積雪簌簌落下,寒鴉紛紛遠飛。長嘯無止休,悲憤若狂,遠山隱約傳來轟轟聲,竟是引發了雪崩。雄宏的長嘯中忽然加入清越的嘯聲,雖然柔細,卻始終清晰可聞,正是雲蕭出聲相和。嘯聲一唱一和,此起彼伏,赫連羽悲狂之意漸漸消去,過了一盞茶時間,嘯聲止息。

    赫連羽望著遠山,悵然若失,說道:「疾風是我十二歲那年在這附近馴服的,他不受約束,卻只聽我的話。不久後我被送到智家,疾風就跑回野馬群,等我從智家回到代國,來這裡以嘯聲相喚,他就那樣在天際出現,越來越近。八年了,他還記得我。我知道他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回有野馬群出現,他就特別興奮,有時候也會隨之而去。我一次次召喚,他一次次為我留下。他是最忠誠的朋友,我卻親手把他推上死路。我想對他說當時是事出突然,迫不得已,但我騙不了自己,再有那樣的情形或者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雲蕭,我連一匹野馬都不如。」

    雲蕭與他並肩而立,面色凝重,說道:「這樣的結局,對疾風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人生在世,總是不得自由,總是有明知道不對卻不得不做的事,馬也是這樣。疾風現在可以從你的情誼的枷鎖中解脫了。」

    赫連羽沉默良久,沉聲道:「你說得不錯,人生的每一步,都有許多情非得已,我們卻要在這無可奈何的人生中殺出一條血路。我不會後悔,不會自責,也不會回頭。雲蕭,我只有你了。天下雖大,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雲蕭握住他的手,舉到心口處,「羽,我的心很小,也很貪婪。以前的我心裡只有毋恤,我說過要守護他一生,雖然不得不離開,我依然會盡我所能實踐那誓言。現在我有了你。我可以為毋恤死,卻是為你而生。」

    赫連羽長嘯出聲,豪氣干雲,朗聲道:「好,我們一起闖闖這風雨人生路。赫連羽誓不相負。」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冷的手,我溫暖你。」

    雲蕭倚進他懷裡,微笑著抬眼凝望,湧動著讓赫連羽無法勝荷的柔情。

    赫連羽把她緊緊抱住,親吻她的頭髮,眉眼,低低歎息:「頭髮這麼冷,眉毛也這麼冷,眼睛也這麼冷。」

    天地一片靜寂。

    代王大婚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王宮最先忙碌起來,清除打掃,張燈結綵,採辦各種器物服飾,排演禮樂禮儀,無棣城也熱鬧起來,賣布匹和喜燭的商人大賺其錢,其次旅店和飯館也大賺一把,各地來觀禮和做買賣的人滿街都是。代國發生了那麼多悲慘的事,終於有喜事可以慶祝了。不少情侶決定提前或推後婚期,以便和代王、王妃同一天成婚。

    雲蕭盡量逃避義務,但每天仍然有很多人把衣裳珠寶送來試穿試戴,讓人煩不勝煩。按照禮儀,婚前新郎和新娘是不能見面的,而赫連羽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幾天不見人影。雲蕭世家出身,再繁瑣的禮儀也能應付自如,但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禮,心上人卻始終不出現,心情實在好不起來,某個自稱野蠻人的人什麼時候這麼遵守禮儀了?

    婚期定下後第五天夜裡,赫連羽終於出現,輕車熟路越過圍牆,躲過侍衛和宮人,來到窗下。夜色已經很深了,房間裡的燈卻還亮著,紗窗上的剪影隨燭火輕輕搖動。赫連羽的心泛起一股暖流,流浪的遊子,孤寂的旅人,有誰不期待家的燈火,即使微弱,即使昏黃,卻無限溫暖,給人以心靈的慰藉。他,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一個背負滿身罪孽,從血雨腥風中走出的魔王,也有了自己的家嗎?

    推門而入,雲蕭早已經站起來迎接,她的眼神清亮,笑靨如花,由心而發的笑容壓過燭火,照亮庭室。赫連羽心神一蕩,上前深深一吻,像要訴盡數日的相思和無盡的愛戀。

    雲蕭軟軟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息,臉被情意和羞澀燒得緋紅。忽然腰間一緊,被他牢牢抱在懷裡,他衣袍下的肌肉緊繃,蘊藏著無窮的精力,只聽他在耳邊啞聲道:「雲蕭,我們今晚就成親。」

    雲蕭的臉紅得要著起火來,卻努力板起面孔,說道:「是誰說要推遲婚期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眼含同情地望他一眼,「你不必難過,沒有人能未卜先知。」

    溫言軟語,明明是暗含嘲諷,卻帶著一分柔情,三分誘惑,赫連羽歎息一聲,說道:「小妖女。難怪你提出婚期在一個月之後,原來是報復。唉,如此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女子,我可要遭罪了。」

    雲蕭微笑道:「還有心思狡詐,心狠手辣,矯揉造作,心地深沉是不是?娶這樣的妖女為妻,我為代王一哭,奉上清淚一滴。」

    赫連羽封上她的嘴,含含糊糊說道:「妖女配魔王,正是天賜良緣,各得其所。」

    良久,兩人相擁無言,燭光搖曳,燭煙輕繞,室內升起一種旖旎的氣氛,兩人心裡都是甜蜜無限。

    忽然,雲蕭歎息一聲,離開赫連羽的懷抱,直視他的眼睛,說道:「你有心事。」

    赫連羽神色一變,雲蕭一笑,把他拉到几案前坐下,自己去斟了兩杯茶來,說道:「將就些喝,雖然比不上現成泡的,可也能稍稍安定心神。」

    赫連羽卻無心喝茶,望著她清若水燦若星的眸子,沉聲問道:「你猜到多少?」

    雲蕭見他嚴肅急切,心知一定是大事,微一思索,微笑道:「我聽到你的腳步聲猶豫遲疑,進屋後神色裡隱隱有些愧疚,抱著我的時候也是心緒不寧,所以就猜你有心事,而且與我有關。難道是婚禮出了差錯?」

    赫連羽眼波一閃,歎道:「雲蕭,你如果是男子,大可以翻雲覆雨,創一番功業。」

    雲蕭微笑,說道:「我要功業做什麼?我只要你。」

    赫連羽哈哈一笑,目光灼灼,「榮幸之至。」語氣轉而低沉,「既然你能猜到這裡,我不妨直說。有確切的消息,赤族準備在婚禮那天進攻無棣城,城裡面有他們混進來的奸細,到時候會以禮樂聲起為行動的訊號,放火燒城門。」

    雲蕭面色沉靜下來,讀不出思緒,垂眸道:「你一定已經有了對策。」

    赫連羽點點頭,說道:「先發制人。他們既然定下婚禮之日趕到無棣城,這段時間一定會有所鬆懈,我們這個時候出兵,大功可成。只是———」

    雲蕭接口道:「婚禮恐怕不能按期舉行,是不是?」

    赫連羽道:「不,雲蕭,我會在婚禮前趕回來。」

    雲蕭一笑,「那麼只是怕我擔心?」她笑意漸斂,「兵者,凶器也。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我怎麼能不擔心?不過我相信你。我等你回來。」

    赫連羽握住她的手,重重點點頭。

    「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家,這件事要成功,當然要絕密,不能走漏半點風聲,你對我也該保密的。」雲蕭的手冰冷,卻是追究起他的隱瞞之罪來。

    赫連羽苦笑,說道:「本來是不想讓你擔心,但總不至於連你也信不過。」奉送上大大的笑臉,出力討好,「雲蕭,你懂得多,我有什麼沒有想到的,你要幫我想想。」

    雲蕭微笑著點點頭,接受了他的道歉,說道:「我懂什麼打仗的事?不過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冰天雪地的,你準備的糧草夠不夠?能不能以最快速度抵達赤族?還有,無棣城裡的赤族內奸你怎麼處理?你又怎麼瞞過他們的耳目?」

    「前天我把一部分軍隊以冬獵的名義調出,三千精兵,備足五天糧草,足夠了。赤族兵力的多寡、部署和戰鬥力我一清二楚,只要抓住赤爾斑,赤族自然會歸附。赤爾斑志大才疏,大兒子赤必離心胸狹窄,現在赤族上下根本沒有什麼能打仗的老將,就算他們識破我的奇襲,正面對陣,我也一定會贏,只不過多費些周折罷了。」赫連羽說起軍事,臉上意氣風發,眼眸如鷹隼般銳利,叫人望而生畏,「至於無棣城,更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公孫先生,白明夷和呼雅台坐鎮,世上還有什麼人能在他們眼底下作亂?」

    世上的男子,英雄也好,庸人也罷,在心上人面前總會用心表現,赫連羽也不例外,雲蕭聽他剖析精到,安排周詳,知道他草原雄鷹的名頭並不是浪得虛名,又見他那種勝券在握捨我其誰的氣概,大是心折。

    想起紀瑕幾次有意無意的提醒,心裡有些不安,兩次遇刺,都可能和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有關,赤裡格只是幌子,但深知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不會輕易懷疑自己的下屬朋友,也就不說。那三人相互協作,相互制約,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雲蕭拿起一個未完工的香囊,正是她在燈下縫製的,笑道:「這個香囊本來是要在婚禮之後送你的,現在你要出兵,不如我連夜繡好,你走之前就能拿到。你陪我,好不好?」

    佳人有約,赫連羽自然從命。雲蕭一針一線縫得仔細,赫連羽挨著她坐,目光炯炯也不覺得困。天色將明,赫連羽悄然離去,手裡握著剛剛完工的香囊。這香囊小巧玲瓏,一面繡鳳,一面繡凰,代表著如鳳如凰,永不相離,鳳凰來儀,瑞祥如意。囊中有一綹烏髮,是雲蕭臨別時絞下來的。赫連羽把香囊舉在鼻端,一股幽香撲鼻,也不知道是香草的香還是雲蕭的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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