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白明夷派人送回的白裘後,紀瑕帶人去斷崖尋找,他冒險沿繩索爬下一段,在一棵松樹上發現了一塊破碎的衣料,又在不遠處發現了插在巖壁上的匕首,想來她掉落後,曾經試圖自救,卻終於徒勞。紀瑕又向下探了一段,再沒有發現痕跡,而崖底仍是遙不可及,風大雪狂,視線很受局限,雖然不甘心,卻也只得放棄。
赫連羽已經忘了見到紀瑕的情景,忘了紀瑕的歉意和董玉的眼淚,忘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忘了怎樣走到這房間,忘了白天與黑夜,忘了他自己是誰,甚至,有一刻,他忘了雲蕭。
如果真的可以忘記一切,如果可以痛哭失聲,如果可以長嘯悲號,如果心已碎淚成灰,也許痛苦可以減輕,但他只是靜靜坐著,任由排山倒海的痛淹沒全身。心並未因承受超越極限的痛變得麻木,反而越來越敏感。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揪心的痛楚,心跳越來越快,眼前一切開始旋轉模糊,天地靜得可怕,只有屋角沙漏的沙沙聲格外清晰。要死了嗎?在另一個世界不知道還會不會遇到那個拈花微笑的女子。赫連羽似乎並不排斥死的念頭,甚至隱隱有些期待,呵,雲蕭。忽然閃過一線清明,不,他不能就這麼死。反掌擊在胸前,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噴在面前的白裘上,和先前的血跡混在一起,觸目驚心,然而神志終於恢復。
雲蕭說:羽,我等你。雲蕭說:我可以為毋恤而死,卻是為你而生。雲蕭說:我要功業做什麼,我只要你。雲蕭說:我們一起好好活著。雲蕭說:我要收藏你的笑,等我們發白齒脫時攜手看斜陽。雲蕭說:我是沒有家的,你也沒有,我們在一起,彼此才有家。雲蕭說:我不是代國的王妃,只是赫連羽的妻子。雲蕭說:我不會離開你,不會背叛你,我在你身邊。雲蕭說:漫長餘生,唯有你我同飲菊花茶。雲蕭說:不管你有什麼理由,當眾辱我,我必報復……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雲蕭,還不到十年二十年,你就來報復我了嗎?你真的這樣恨我?
「羽,我等你。」、「羽,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雲蕭,你騙我,你騙我。
猛然發現,那一幕幕出生入死,甜蜜衝突都已淡去,連那張絕世容顏也模糊了,只記著她的一回眸,一蹙眉,一揚發,一眨眼,淺淡的笑容,低柔的嗓音,白玉雕成的手上,陽光在跳舞。她趴在他胸前,淚濕重衫,卻說沒有哭。雲蕭是從來不哭的,唯一一次是在山谷遇刺,等他平安醒來後。雲蕭,你把最珍貴的眼淚給我,我拿什麼還你?你在崖底,會不會冷,會不會害怕?雲蕭,雲蕭……
一天一夜後,赫連羽走出房門,平靜地宣佈:「三天後,出兵白族。」
焦心等候的人鴉雀無聲,他們的王挺拔依舊,氣勢不減,只是頭髮花白了一多半,銀絲夾雜在黑髮中,在陽光下閃爍,格外刺眼。一夜白頭。
赫連羽走到那幾株白梅下,摘一朵放在鼻端,清香撲鼻,像雲蕭的氣息。明夷,發動宮變我不怪你,可你不該牽連到雲蕭,我與你的爭鬥,不死不休。
三天中,赫連羽安撫人心,收拾殘局,安排出征事宜,有條不紊,果斷明快。宮變中受脅迫和被隱瞞的人一律不追究,叔王赫連慶以體弱多病為由提出退隱,赫連羽沒有挽留,只宣佈由赫連慶之子赫連路承襲爵位。無終國送小王子歸國的人馬聽到赫連羽回城,送上謝辭,不再前行,赫連勒仍然回到無終國。關於出兵,民眾熱情高漲,黑族,赤族都派兵襄助。
赫連羽忙碌而鎮靜的背影後面,有幾雙充滿憂慮的眼,白族久攻不下還好,一旦戰事結束,赫連羽的命也要走到盡頭了吧?公孫伯儒念著紅顏禍水的古訓,一籌莫展。紀瑕卻只靜靜看著,不發表任何看法。
寒風吹過,吹落幾朵白梅,落到樹下的白衣男子身上,月光流瀉,將疏梅的影子描在他的臉和衣裳上。他似乎毫不在意週遭的一切,時不時舉起酒袋灌一口。
「紀大哥。」不知偷偷站了多久的黑影終於出聲相喚,聲音嘶啞,帶著怯意與羞澀。見他恍若未覺,不聞不問,黑影忍不住走到月光下來,眼睛紅腫,臉上淚痕宛然,正是董玉。走到近前,她咬緊下唇,不知該說什麼好,瞥一眼地上散亂的酒袋,鼓足勇氣,懇求道,「紀大哥,不要再喝了,明天還要出兵。」
紀瑕淡淡說道:「出兵歸出兵,喝酒歸喝酒,有什麼相干?」
「你醉了。」
「能大醉一場倒好,可惜我越喝越清醒。」轉過身來,臉上滄桑愈重,一雙眸子卻明亮若星,果然絲毫不顯醉態。
董玉被這雙明亮發光的眸子一望,心猛跳幾下,臉熱得發燙,手足無措。雲姐生死未明,她怎麼可以這樣?想轉身跑開,兩隻腳卻立地生根,一動不能動。囁嚅道:「紀大哥。」
紀瑕見她如此,心下暗暗歎息,柔聲道:「玉兒,夜深露重,你早些回房,免得著涼。」
董玉怔怔望著他,忽然一跺腳,恨聲道:「你們這些人,真讓人不明白,心裡難過得要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赫連羽這樣,你也這樣。」
紀瑕被她說得一愣,無話可答,輕笑道:「你真多心。」
董玉一把奪過酒袋,說道:「你喝再多的酒也不能把雲姐喝回。」眼圈一紅,低聲道,「你只知道為雲姐難過,可知我———會為你心痛。」
冷月無聲,董玉一時衝動表白心意,話出口就已後悔,拚命咬著嘴唇,垂首望地,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良久,聽他笑道:「再咬下去,嘴唇就要破了。」
她的頭埋得愈低。
銀色月光照著嬌態畢露,滿面紅霞的小姑娘,更顯楚楚動人。真是個小姑娘,天真,純潔,善良,樂觀,像一道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緩緩流過心田,洗盡歲月的滄桑痕跡,記憶中那場血腥也淡了不少。這,也是雲蕭預料中的嗎?
雲蕭,他真的在為她難過?那樣的絕世女子,叫人如何忘懷?他的心升騰起一股火焰,恨恨說道:「戲弄人心人情,完全不顧及其他人的感受,這就是你要的?跳崖,恩怨就能一了百了?」忽然見董玉詫異地望著他,就閉口不言,愛恨交加的火焰化作滿心的溫柔與憐惜,人生匆匆數十載,旦夕禍福,變幻莫測,更要珍惜眼前人。
一念及此,脫口道:「玉兒,跟我走吧。」
董玉眼睛圓睜,吃驚道:「走?」
「難道你要留在代國做下任王妃的侍女,或者回晉國嫁人?」
董玉愣了半晌,終於明白他話中深意,一臉不可置信,結結巴巴道:「紀大哥,我……你……」
紀瑕道:「你不信我的誠意,我可以發誓。」
董玉急急搖頭,「不不,紀大哥,我信你,我跟你走。」縱身撲入他懷中,紀瑕含笑抱緊她。
「紀大哥,你要走?去哪裡?」
「我本來就是個流浪的散人,為一個賭約來到代國,雲蕭一走,代國的政權更迭和我有什麼關係。四海為家的日子不適合你,我們找個安靜地方住下,好不好?日子會比現在清苦,但我會努力賺錢養家。」
「浪跡四海也好,日子清苦也罷,我都跟著你。可惜雲姐看不到,否則她一定會為我高興。」
「我還是不相信她就這麼輕易死了,走之前,我要再搜索一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好,我幫你。我也不相信雲姐會死,她那麼年輕美貌,聰明能幹,老天怎麼會讓她死。」
夜深沉,風嗚咽,月本無心,有心人見了,才賦予她種種不同面貌特質,幾家歡喜幾家憂。白明珠舉首望月,月也冷冷望著她,如同旁人的眼。她是逆臣白明夷的妹妹,更是害死王妃的幫兇,自然人人都沒有好臉色,但為什麼沒有人正視她的感情?
她一直對自己說,她沒有錯,錯的是那個女人,她錯在出現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現在她死了,她才有機會靜下心想一想,錯的到底是誰?
二哥,她的親哥哥,想地位權勢,想娶她為妻,唯獨沒有想到她這個小妹,宮變失敗,自己跑了,留下她不聞不問。赫連大哥是她從小的偶像和愛戀,他的眼中卻從來沒有她,這次她請人截殺那個女人,他也只是把她拘禁,而不屑進一步理會。人們痛恨她倒還罷了,但他們都不在乎她,不理會她,不把她放在眼裡,甚至把她徹底忘懷,這讓她無法接受。她沒有錯,錯的是那個女人,她甚至用死來讓赫連羽大哥再也忘不掉她,真是無恥之極。如果她死了,人們也會記住她嗎?如果死可以讓赫連大哥記住她,她心甘情願死在他手上。
透明清冽的酒液閃著紅光,如血,卻不知是誰的血。白明夷凝視鮮紅的波光,若有所思。精心策劃的棋局一敗塗地,除了沒有料到赤族的變局,雲蕭也是他慘敗的一環,如果不是她伏下紀瑕這一著閒棋,如果不是她捨身誘他出城,他未必會輸得這麼快,這麼徹底。想著那個決然飄落的身影,忽然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雲蕭,你善於利用人心,玩弄人情,卻恰恰忽視了羽的感情。你一死了之,羽會憤怒欲狂還是心喪如死?以他的性子,外表也許沒什麼,內裡卻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傷。心灰意冷的羽,能支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