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羽面色冷峻,不露喜怒,只眼中迸出一絲光芒,這些勇士都是他一手帶出的,他們以他為榮,他以他們為傲。重申軍令後,他一揮手,正要落下,結束檢閱,忽然隊列後面一陣擾動,很快有兩個人被帶了上來,一男一女,正是營門守和白明珠。
赫連羽冷冷望著兩人,眼神鷹隼般銳利,營門守啪地單膝跪地,朗聲道:「屬下失職,未能阻攔白姑娘,願一死謝罪,以正軍威。」
赫連羽微一點頭,營門守被帶了下去,片刻後有人呈上帶血軍刀以明正身,赫連羽這才開口:「奠恤他的家人,以陣亡殉職計。」
一雙充滿寒氣的眼望向白明珠,白明珠臉色煞白,冷汗直冒,勉強控制著不尖叫出聲,低低說道:「赫連大哥,我害了你心愛的王妃,又闖營門犯了你的軍令,你殺了我吧。」
赫連羽額上青筋一閃,冷哼一聲:「要我殺你,你還不配。你回白族和白明夷說,讓他洗好脖子等著我的寶刀。」
白明珠還想說什麼,早被人拉下台去,赫連羽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上次圍獵,雲蕭一襲紫杉,衣帶翻飛,素手空弦射下孤雁,笑吟吟地說:「在你未把秘密說出之前,我就是正牌天女。」胸口一慟,幾欲倒下,但終於克制住,把那身影放回心底深處。目光炯炯掃視全場,堅定地揮落右手。
日行夜宿,揚起一路征塵。馬蹄聲疾,腳步聲齊,旌旗和塵土遮蔽了天空。到了白族邊境,白明夷早已以逸待勞等在那裡。雙方謀略武功相當,戰術上的花招詭計均無用武之地,能決勝負的只有硬碰硬的實力。赫連羽人數略多,但白明夷以逸待勞,又佔了地利,誰也佔不了便宜。
赫連羽一到,立下營盤,白明夷也不來騷擾,各自警戒,當夜無話。
紅日冉冉升起,驅散了盤踞一夜的濃霧,這是一個冬日裡少有的好天氣,草原顯得格外遼闊蒼茫。雙方列陣近兩萬人,在藍天白雲下,是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些渺小的生命將要用他們的鮮血染紅這片土地,用他們的吶喊打破這份寧靜。
赫連羽端坐中軍,望著一碧萬頃的天空,生出一種茫然,征戰多年,血流成河,卻是為了什麼?生存,王位,還是雲蕭?目光一沉,手揚起又落下,胡笳高鳴,旌旗招展,二千黑衣騎兵應聲而出,向敵方衝去,三千人的步兵緊隨其後,按前後左右中的方陣排列。
對方陣營有一支人馬迎了出來,旗幟和戰衣是一色的白。黑衣騎兵行至中途,忽然分做兩隊,繞路斜行攻擊白族軍隊的兩翼。白族陣列有片刻混亂,然後箭飛如雨,要阻擋騎兵的衝勢,黑衣騎兵紛紛落馬,但衝勢不減,很快便衝到陣前。一排三丈長矛從白族陣中伸出,立時又有近百騎兵死傷。
此時正面戰場的雙方已短兵交接,殺聲震天。
王軍步兵方陣以五人為基本單位,分執矛戈弓矢刀,五五組合起來,構成五千人的方陣,陣列整齊,靈活機動,攻擊力強,即使被衝散,也可以獨立作戰。白族軍隊騎兵和步卒混編,騎兵左突右衝,勢不可擋,步卒從旁協助,圍殲擊潰的敵軍。戰馬嘶鳴聲,兵器撞擊聲,骨肉碎裂聲,瀕死哀呼聲交織在一起,與噴散而出的鮮血合演著血腥而華麗的樂章。一朵白雲飄過,遮蔽了陽光,在地面投射下大大的陰影,那影子彷彿也是血紅的。
黑衣騎兵在白族陣中衝殺,所向披靡,漸漸往中軍殺去,兩條黑龍就要合攏,忽然白族陣形裂開,兩對白衣騎兵分頭迎上,黑衣騎兵的阻力增加,寸步難行,既要抵擋白衣騎兵猛烈的攻勢,又要提防不時飛來的冷槍暗箭。黑衣騎兵放棄了進攻的縱行隊列,改做守勢的圓形隊列,那圓形的範圍越來越小,終於消失不見,在他們周圍,倒下了數目相當的白族士兵,很多是白衣騎兵。
白族陣中殺出一隊騎兵,繞過正面戰場,攻擊王軍左翼。左翼正將花不都,副將黑炯明,黑炯明見有人來攻,搶先迎了上去,卻見白族騎兵為首一人勢若猛虎,專尋王軍軍官廝殺,沒有人能擋得住他一招,頃刻間,王軍陣形大亂。
黑炯明大怒,衝到近前,大喝一聲,劈向那人後背,那人頭也不回,反手舉刀一迎,一股雄渾的力道傳至黑炯明臂膀,心脈一震,如受重擊。黑炯明手一軟,幾乎拿不住手中刀,身子差點晃下馬去。
那人微咦一聲,似乎詫異一招未能將他擊落,轉身又是一刀劈下。黑炯明乍一照面,心頭大震,那人微帶笑容,卻沒有一絲暖意,黑眸亮得可怕,而不含一點感情,正是宮變的主謀,叛軍的首領,白明夷。剎那間,他以為看到了死神,鬥志全無,眼見刀刃破空而至,他也不招架,只瞪大眼睛,要把這個殺他的人和即將離開的世界看個分明。
黑炯明沒有死,一桿長矛飛來,架住了氣勢萬千的一刀,火星四濺,花不都趕到,替他接下致命一擊。黑炯明回過神來,就要上前助陣,卻被場中慌亂的士兵和橫衝直撞的馬匹阻了去路,待緩出手來,花不都早已墜於馬下,找不到蹤影,而白明夷也已經呼嘯而去,刀影重重,擋者披靡。兩個人中間隔了許多雙方的士兵,追之不及,追上了也不過陡然送死。黑炯明熱淚上湧,大吼連連,向著白族騎兵最密集的地方衝去。刀光起處,血花四濺,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等待到赫連羽聞訊趕來,白明夷早已帶著自己的人揚長而去,身後留下兩千具王軍屍體和一千多具白族屍體。王軍死了許多軍官,而白族來攻的也是精銳人馬,雙方都是傷亡慘重,白族小勝,卻就像沒有勝一樣。
從早晨到黃昏,喊殺聲不斷,戰士的力氣用盡了,刀刃折捲了,只剩下一股血勇支持著身體不倒,繼續機械地揮殺。兩家的號角同時吹響,戰士們如釋重負走向各自的陣地,自有人負責清掃戰場,清點死傷人數。軍醫忙著治療傷患,死去的勇士則集中起來,辨明身份,等待戰後按習俗運回家鄉安葬。
夜幕降臨,營中燃起篝火,戰士們圍在火旁邊,吃著乾糧,喝著白水,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埋頭沉思,有的卻已昏昏睡去。他們已經很習慣戰爭了,戰爭的殘酷,戰爭的血腥,戰爭的榮耀。此時此刻,所有一切並無實際意義,重要的是盡最大所能活下去。許多同袍死了,許多朋友死了,明天死的會不會是自己?
赫連羽帶了一干將領把各營巡視一遍,又開會佈置好夜間防守和明天的出戰計劃,這才有時間休息,但他卻難以入眠。這不是他經歷的最慘烈的一仗,卻是最沒把握的一仗。
花不都也死了,早年跟他衝鋒陷陣的老將還剩下幾個人?當年他從智氏逃回,花不都就追隨他,還有花不哈,虎兒斑,倫多,木卓丁等二十多人,後來又有呼雅台,原辰裡,他們絕大多數在他奪取王位前就死了,他快連他們長什麼模樣都忘記了。現在呼雅台死了,死在白明夷一場有預謀的宮變。他一直都知道那天晚上放冷箭的是呼雅台,卻不想追究,真正想殺他的不是他,他愛惜他的才華,著力收攏,而他後來的確是得力助手。花不都也死了,這個無比忠誠的夥伴,死在白明夷刀下。明天,後天,還會死多少下屬、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羽,羽。」誰在叫他,這樣熟悉,熟悉到心痛,「羽,我在這裡。」是雲蕭,為什麼那聲音如此的絕望而哀切?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背影單薄孤寂,彷彿隨時都會消散。溫柔的歎息縈繞在耳邊:「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