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寒消融在李家上上下下喜慶的奔忙中。
李將軍打了勝仗回來,皇上剛下了詔示要重賞李家,李夫人又為李家添了個美麗的女兒。正如街頭巷尾所津津樂道的,什麼福無雙至?這李家不是正佔了這喜春的頭一花魁。這幾日上門道賀討喜的人不計其數。豪情的李將軍邀來了四方有頭有臉的人物要大擺宴席同樂與眾,平日裡清冷如一潭死水的深宅大院如今格外鬧騰,下人們臉上掛著汗水帶著喜氣正在為晚上的宴席忙碌著。
午後下起雨來了,落在院中盛開的牡丹花上,一股甜香的氣味在李府裡氤氳開來。
整個李府只有李夫人一個閒著,生完孩子後她的身體一直有些微恙。
此時她緊鎖著雙眉,眉尖一道深痕自從生下孩子後便沒有舒展過。
她斜靠在軟榻上,手摸著榻扶手上朱色的過雲紋,在等人。
「夫人!」一個身量嬌小的侍女掀開紗簾走了進來,「少翁方士求見。」
李夫人立刻從倦意和游思中回過神來,稍稍展了展眉頭,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快請!」她整整髮髻,坐正了身體。
青色的紗簾,被慢慢掀起,進來一個纖瘦的身影,一股牡丹香隨著這個身影飄進了室內。
「夫人別來無恙,還要先恭喜夫人啊!」說話的是一個面容清幽的白衣男子,看樣子也不過三十多歲,卻有著一頭如雪的白髮,但舉止神情飄然若仙,沒有一絲蒼老的跡象。
李夫人欠了欠身,笑了笑。
「夫人有心事?」
李夫人吃驚地看著面前的男子,身子微微發抖。
「夫人這麼急找在下,一定有事,只是李家雙喜臨門已是街知巷聞的事情了,我今天見到夫人卻如此愁眉不展?恕在下愚鈍,在下雖擅長揣度人心,卻也猜不透夫人的心思,莫非夫人身體有什麼不適?」
李夫人搖搖頭,抿抿豐潤的朱唇,像是有口難言。
「夫人不妨直說,」少翁方士看著李夫人,明媚的眼波添了幾分女兒家的溫情。
「把小姐抱來!」李夫人向侍女使了個眼色,「對你,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請你來不是為我,是為我……為我女兒。」
「您女兒?」
「是的,我想請你幫她摸摸骨,看她是個什麼命?」
「夫人覺得不妥嗎?」少翁方士看著李夫人,紅暈在這個美麗少婦的臉上漾了開來,像是落在白綾上的硃砂。
「等看了再說吧。」李夫人低下頭。
少翁感到從她羸弱的身子裡透出一股濃烈的怨氣,這個美麗的女人一下子令他心悸。
伴著一陣嬰兒的啼哭,侍女抱著紅色襁褓包裹著的女嬰進來了。
李夫人示意侍女把孩子抱給少翁方士,淡淡地說了句「你出去吧」,目光刻意迴避著那團紅色的襁褓。
少翁方士把手伸進襁褓裡摸索著,不一會兒大喜過望地說:「恭喜夫人,小姐果然是個吉祥之人,在下剛剛替她摸骨,發現小姐骨骼清奇強韌,非俗人之骨,將來必定是人中之鳳。而且小姐出生未久,五官卻已經長開,面相清晰,艷中帶旺,是旺宅之命,會給你們李家帶來想也想不到的富貴和榮華。」
「你說的是真的?」連日來的倦意和愁容從李夫人的臉上消退,她輕輕地撫摸著孩子紅潤的臉,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我摸的骨是不會錯的,夫人若不放心我再給她看看掌。」少翁方士翻開孩子柔軟的手掌,卻呆在了那裡,臉色青白。
「怎麼了?」李夫人焦急地問。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指著小孩的掌心說,在那裡有一顆血紅的痣。
「孩子出生的時候就帶著了,是胎記啊。」李夫人的心又一陣收緊,不解地看著方士。
少翁方士連連搖頭,手指觸摸著小孩掌心的紅痣,「這不是胎記,夫人,小姐被人下了血咒!府上有匈奴人嗎?」
聽到「匈奴」兩個字,李夫人驟然變了臉色,兩隻手緊緊地抓在一起,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夫人切勿隱瞞,這關係到李家上上下下幾百人的性命,更關係到您和李將軍的前程!」
「血咒?」她捂著胸口,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夫人不知道這血咒的厲害,匈奴人用它來對付戰俘,夫人可知為何匈奴屢次歸放大漢俘虜嗎?那是他們事先在他們身上下了最陰毒的血咒,凡是與被下了血咒的人接觸過的,都不得善終。現在小姐剛出生,身子還微弱,心志未開,還有辦法化解,但如果夫人不據實以告,任其發展下去,加之小姐天生的奇骨,輕則李家家破人亡,重則!重則禍國殃民!遭千古唾罵!」
李夫人頹然倒在了軟榻上,少翁方士連忙將他扶起。
李夫人搭著他的手,與他貼得很近,從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不,那不是她自己,那是一個清新可掬的少女,和現在蒼白畏縮的她不是同一個人。
「要是當初家父沒有貪圖李家的權勢,收了李家的聘禮,你說我們會有結果嗎?」她面對青梅竹馬顫抖著說。
「夫人何必說這話呢,現在你和李將軍已是人人艷羨的夫妻,將軍對夫人您可是一片真心。」少翁方士輕輕放下了李夫人的手。
「真心?他對別人又何嘗不是真心?我韶華已逝,將軍是個風流的人,難道我還能綁住他一輩子?」李夫人拭去眼角的一顆珠淚。
少翁方士看到了她擦淚時眼角出現的細紋,不禁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李夫人忽然苦笑了一下,指著那紅色襁褓中的女嬰說:「她不是我的女兒。」
「夫人?」少翁方士驚訝地看著她想說什麼,卻被她阻止了。
「我沒什麼好騙你的,這一切都是將軍造的孽,可我是個婦道人家又怎麼能說丈夫的不是,只怪我的命不好。將軍上次打仗回來的時候除了大勝的喜訊還帶回來一個女人,一個匈奴女人。你看看,堂堂的大漢將軍竟然喜歡一個匈奴的女人,他自己也覺得不妥,建了個外宅。我去見過她幾次,果然和我們大漢女子不同,眼波生媚,難怪把將軍迷住了。本來我們也不相干的,你也知道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什麼得寵不得寵的我是不計較的,可巧的是我們同時懷上了孩子,而且前段時間又同時臨盆,只可惜我的孩子命薄,生下來就死了,將軍覺得晦氣,也覺得一個匈奴女人帶著他的孩子有失體統,他就硬生生地把這個孩子從人家母親那裡搶了過來。那個匈奴女人竟也是個烈性女子,一把火燒了房子,連自己也沒出來,這是我後來聽說的。可為這個事,多少知情的人在背後戳我的脊樑骨啊,他們認為是我逼死了她。」李夫人看了看那孩子,眼光中流露出些許母愛,「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少翁方士歎了口氣說:「哎,一切都是冤孽啊,這麼說一定是那個匈奴女人為了報復李將軍,在他把孩子抱走之前在孩子手心裡點上了自己的血,給自己的孩子下了血咒。她是一心要置你們於死地啊。」
「她一定是抱著對我的怨恨死的,可是這一切我並不知情啊,本來想讓你來看看我帶著個孩子是不是不妥,畢竟她母親死得太慘,可沒想到,她竟然給自己的孩子下了咒。」李夫人揉了揉自己額頭,陷入了無限的悲苦中。
「事已如此,夫人也不必太過傷心,而且我剛才說了這血咒也有解救之法。」
李夫人整了整雲鬢散落的碎發,「該如何解救?一切都聽你的。」
少翁方士從腰間取下一塊圓形的羊脂白玉,放到李夫人的手裡。
這塊佩玉通體白透,李夫人摸著它四邊的雲紋,疑惑地說:「這……」
「這玉采自崑崙石,吸收了崑崙山上千年冰雪的寒氣,溫涼醇厚,跟隨我多年,也沾了不少仙氣,而這匈奴人的血咒至烈至陽,若讓小姐戴著這塊玉,我想可以慢慢消退這顆血痣的戾氣,不過……」
「不過什麼?」李夫人緊緊地握住了那塊玉,一陣冰冷從她的手心滲透到了全身。
少翁方士走到嬰兒的身邊,伸手想去撫摩她,但很快又收了回來,「不過,小姐會失去一些東西。她會和真心擦肩而過,把握不住真正的幸福。」
「怎麼會這樣?」李夫人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眼中噙滿了淚水。
「這是匈奴人的古法,這血咒險毒就險毒在這裡,一旦被破了,那被下咒的人的愛情之路必定遭遇到異於常人的坎坷,就像……」
「就像我們一樣!」李夫人看了看在襁褓中的孩子,把臉轉向了紗簾外,透過青色的簾子看去,外面成了一片青色的世界,「難道這孩子將來也要承受我們的痛苦嗎?」
「夫人!」少翁方士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對我還有心嗎?」李夫人直直地看著少翁方士,眼中燃燒著久已熄滅的慾望之火,「這些年來,你沒遇到令你心儀的姑娘嗎?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對你的情思就像是一把軟刀子,夜夜剜著我的心。」
少翁方士緊緊地閉上眼睛,「如今我一心修道,兒女之情早已拋到了腦後,夫人請不要這樣。」
李夫人站了起來,摸著少翁方士霜白的鬢角,「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怎麼可以忘了我們之間的情誼,若不是我被迫嫁到李家,你也不會一夜之間白了少年頭,你怎麼可以……你……」
少翁方士推開了李夫人的手,李夫人頹然地倒在了軟榻上。
輕泣了一會兒,她慢慢地恢復了常態,「我知道,為了李家,為了大漢只能犧牲這個孩子,就像當年我父親為了榮華富貴犧牲了我的幸福一樣,我們女人難道真的命苦,只是用來成全他人的嗎?」
她把玉掛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或許是玉的冰涼驚了孩子,那嬰兒大聲地啼哭起來。李夫人連忙把她抱了過來,溫情地哄著,小孩出生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與這個孩子如此親密地接觸,一股暖暖的感覺伴著酸楚從她的心底升騰起來。
「這孩子有名字嗎?」少翁方士抱過小女孩,孩子肥嘟嘟的臉還掛著眼淚,此刻卻像一朵花似的衝著他笑了開來。
名字?李夫人心裡緊了一下,這是個她無暇也無心情去考慮的事情。她瞧了一眼抱孩子的少翁方士,腦中浮現出那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孩子是她的孩子,少翁也是她的少翁,茅屋瓦房,小橋流水,這才是她所想的幸福。
「夫人?」
她回過神,少翁方士依舊抱著孩子,可一切都不是她的了。
「方士做主吧,有方士的福澤庇佑,這孩子將來或許能少些波折。」
少翁方士摸了摸那塊玉說:「就叫小玉吧。」
紗簾晃動了起來,跑進一個五六歲的男孩。
李夫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延年,快過來,看看妹妹。」
「小少爺都這麼大了!」少翁方士也欣喜地看著這個面色紅潤的男孩。
「我們也老了,我再也不是那個和你一起在河裡摸魚的小女孩了。」她又看了看紗簾外,「春天很快過去了。」
她起身,掀起了簾子,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院子裡,照得那些牡丹格外明艷。一股熱浪攜著濃麗的牡丹香向她襲來。
夏天真的要來了。
濃重的暑氣壓得很低,揉漫成一團,將整個李府密密地裹了起來。李府上下都受了這低靡之氣的侵染,每人臉上都掛著呆滯的神情,無力如遊魂般在宅地間飄來飄去。偌大的李府沒有一點生氣,風吹過,卻如同二月般凜冽,人不禁要打哆嗦。
這是個熱得使人發寒的夏日。
小玉倚著窗欞呆呆地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
窗的妙處在於聽雨,綿綢的春雨,滂沱的夏雨,蕭瑟的秋雨,淅瀝的冬雨,自有一番動人之處,只是此刻似乎有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將至,無論是在窗外還是在她的心裡。
打起了一個悶雷,院子裡的牡丹花凋謝了一大半,連葉子也捲了起來,被迫人的暑氣逼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厚厚的雲朵像是一層一層地壓在了她的心頭,也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黃的日頭給遮住了。
黑暗和大雨快要來了,遠處又響起了幾聲悶雷。院子裡飛來了一隻蝴蝶,停在了牡丹上,撲騰了幾下,想飛卻被沉重的空氣壓著,失去了往日的靈動。
看著蝴蝶,她痛苦地動了動嘴唇。
明天就是她進宮的日子了,家裡人都死死地看住了她,到了明天就完成任務那樣地把她急急送出去,以後便是承了皇恩的浩蕩,李家的巔峰就要到了,可這錦上添花的事情,卻偏偏要她來成全。
蝴蝶尚且有掙扎之心,她為何聽憑命運的安排呢?她嗔怒地想著,要不是她那個一心想攀附權貴的哥哥為了自己的加官進爵把她獻給了皇帝,她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她本也是個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尋常女子,雖然從小就被許多人稱作花容月貌,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伴在君王側,她的心裡只有那個跟隨她父親李將軍征戰多年的容哥。
想到了容哥,她臉上浮現出了些許笑意。容哥今日就會歸來,這是她從僕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的。大家都防著她,與容哥有關的事情如煙塵般在這個府中消失了。她明白容哥這次被送到邊關打匈奴人是她父親和哥哥的安排。就在容哥遠征的期間,她知道自己已被皇上欽點進宮。
這次進宮或者可以說是出嫁,一個嫁入皇宮的新娘,這是多少尋常或者不尋常的女子盼白了頭也盼不來的恩寵,她卻沒有一絲的喜悅,唯一使她安慰的是容哥的歸來,到時候把自己的事情和容哥商量。他是她的主心骨,一定會有主意的,她一個尋常女子又有什麼主意呢?只是她早就收拾了些細軟,連信也不留一封,做好了與容哥私奔的準備。對容哥她不僅是動了心,而是鐵了心,她這樣的女子看似柔弱,可一旦鐵了心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西斜的日頭已經完全隱在了濃密的烏雲後。她的心有些焦急了,容哥怎麼還沒有回來?再不來皇上的聘禮一到就來不及了,怕到時候皇上的護軍將李府包圍,想逃出去也沒有出路了。
李府忽然騷動起來,下人們跑進跑出。她心頭一喜歡,喊住一個端著錦盒的侍女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容哥回來了?」「不是啊!小姐!」那侍女低著頭,像是在逃避她的眼神。
「那,容哥他……」
沒等她問完那侍女就匆匆地走了。
雷聲一陣響過了一陣,悶悶的,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忽然起了大風,迷了她的雙眼,她後退了幾步,捋了捋垂在兩頰的烏髮。
「小姐!」從屋外跑進了一個臉色蒼白的穿素衣的女子,她看到小玉望眼欲穿的樣子,欲言又止。
「麗奴!」小玉的臉上綻開了花,「容哥呢?不是和你說了,等他回來後馬上帶他來見我嗎?他人呢?容哥呢?」
「小姐,小姐,你先坐下,聽我說,容少爺他,他已經……」麗奴低下了頭,使勁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喘著粗氣,「容少爺他沒有回來。」
小玉的心像窗外墨雲滾滾的天空越來越沉,明媚的雙眸裡閃著晶瑩的東西,像是一汪清寒的湖水。
她忽然淒美地笑了起來,「麗奴,你真壞啊,這個時候還要嚇我,容哥今天一定會回來的,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這麼晚了,我要去找他,對,我要去找他,不然來不及了。」
她剛跨出門檻又折了回來,從床底下翻出了原先收拾好的包裹,嘴裡喃喃道:「來不及了,我要去找他,去找容哥。」
麗奴拽住了她,包裹掉到了地上。
「麗奴你幹什麼啊!我都說了來不及了,你不要攔著我,我要去找容哥,你放手,來不及了!」
「小姐!」麗奴大聲地喊道,「容少爺已經死了!死在了戰場上,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一聲巨大的雷聲在昏暗的天空裡響起,像是開戰的鼓聲劃破了沉寂的天穹,大雨潑了下,打在蔫了的牡丹上,一陣急似一陣,風捲著豆大的雨點灑進窗子,斜打在小玉的裙擺上。
「你——說——什麼?」小玉呆呆地看著麗奴,像被人抽掉了魂魄。
「小姐,你醒醒吧,刀劍無眼,古來沙場又埋了多少將士呢?」
小玉呆立在那裡,冷不防又一個悶雷打來,鼓搗著她的心,「既然是這樣了,那不如……不如我也隨著容哥去吧!」說著,她拔下頭上的一支紅珊瑚髮簪,她的頭髮「咻」的一下齊整地垂了下來,隨著她的轉身又飄了起來。
髮簪的尖上劃過一道銳利的光,小玉一閉眼,狠狠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她感到了血順著髮簪流到了她的手上,她卻沒有絲毫的疼痛,一睜開眼睛,看到一雙白皙嬌小手正緊緊握著髮簪,許是握得太緊,血正從手心裡流出來。
「麗奴!」她失聲地叫了起來,平生也沒有見過這麼多血,顫抖著向後退。
「小姐天生羸弱何苦又去學那些個烈女呢,」麗奴並不在意自己的傷口,神色一如尋常,「你已經是皇上的人了,即便容少爺沒有死你們也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今日真的你和容少爺私奔了,那李家就是欺君大罪,滿門抄斬!如果小姐一意要尋死的話,那不如讓奴婢先給小姐開路!」她說著從裙裾上扯下了三尺白綾,拋到了粱上,搬來個矮凳,擬著要登太虛,神情間的那份堅定嚴肅,全沒有玩笑的意思。
這倒把小玉嚇著了,連忙拉住了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何苦?這本該是我問小姐的,今日我一死也算是得了個全屍,好過明日皇上一道聖旨下來,人頭落地,屍骨不全。你看今日府中之人,個個面帶歡喜,可是明日呢,他們就成了刀下鬼。他們與我不同,有兒有女,我死了倒也清淨了,只是他們死了該是如何一幅哭天搶地的景象。小姐!你的命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了,你好歹也為府裡的人想想!」
字字劈頭蓋臉地向小玉砸來,把原先一意尋死的小玉說得沒了神,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麗奴生性本本分分,把她伺候得周全,麗奴通情達理,從不計較她偶爾的小姐脾氣。但現在那雙平日裡卑怯的眼睛裡閃出星星寒光,在她看來有些殘忍。風吹著麗奴的頭髮,像展開了一張蜘蛛網,牢牢地把她網在了裡面。
她無力地說:「你不要逼我。怎麼連你也這麼說,這府裡上上下下能說話的人就只有你,最貼我心的也是你。我和容哥的事情你最清楚,現在容哥死了,連……連屍體也找不回來了,你讓我怎麼辦?」她的手抖得厲害,捂著胸口,手指忽然碰到了那塊她一直都戴著的羊脂白玉,一直涼到了她的心裡,「我昨天夢到了容哥,那是我第一次夢見他,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向我招手,那時候我就覺得……」
「小姐,不要多想了,為了李家,也為了你自己,今晚好好地休息,明天漂漂亮亮、開開心心地去見皇上。小姐以後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小姐你就是這個命啊!認了吧,別人修也修不來的。容少爺是不會來的了,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雨變得小了些,稀稀落落地敲著窗子。
小玉慢慢地拾起包袱,輕輕地撣去上面的灰塵,她低垂著眼簾,不停地撫摸著包袱上繡著的一對蝴蝶,那蝴蝶翅膀邊沿繡著的金線閃著光,有些刺痛她的眼睛。一會兒蝴蝶的翅膀被濕潤了,小玉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落到了包袱的緞面上,被她淚水浸潤後的蝴蝶愈發鮮艷、斑斕。
「來,小姐,我給你梳妝一下,一會兒皇上的聘禮下來,大家都要到前廳去謝皇恩,要是讓老爺看到你這個樣子又要責怪了。」麗奴擦去了她眼角的淚,拉她到梳妝台前。
「你的手?」小玉問。
麗奴把扯下的白綾隨意地纏了纏,「不礙事的。」
銅鏡中映出她憔悴的臉,這樣的容貌恐怕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個傾城的佳人吧。若可以和容哥在一起,她倒寧願自己一輩子是這個樣子。
「我給小姐梳梳頭吧,」麗奴拿過小玉手中緊緊拿著的紅珊瑚髮簪,擦去了上面的血跡,放到了梳妝台上。
小玉覷了一眼那髮簪,想著幾乎死在了這簪子上,已恍若前世的事情了。
對於豆蔻年華的她來說,耀眼的首飾都是多餘的,那些亮晶晶的東西,佩在她的身上會失去應有的虛榮的光澤,一隻小小的造型別緻的珊瑚髮簪配在她烏亮如墨的頭髮上,在端莊之中又顯出她少女的俏皮。對她來說一支髮簪就足夠了。
「小姐的頭髮真漂亮,我給你梳梳,人也就活絡有精神了,」麗奴拿起一把精巧的木梳,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梳理起來。
「呀!」麗奴輕聲地叫了起來,在她的發間細緻地挑索著。
「怎麼了?」
「小姐,長白髮了,這裡有一根,小姐你才……」鏡子中映出麗奴悲傷的臉,「我幫你拔了吧。」
「不必了,拔了一根會長第二根。」
「那我幫你抿一下,就看不出來了。」麗奴的臉上凝固了一種化不開的憂悶,像是看到了精美的瓷器的裂痕。
忽然她從鏡子中看到了麗奴卑微地退了下去,把梳子交給了一個蒼白的婦人,小玉驚訝地回身站了起來,「娘!」
李夫人溫柔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對著鏡子幫她梳妝。
鏡子中照出了兩張迥異的臉,一張紅潤青春,即便是憂愁,也是青春少艾的憂愁,是另一種的賞心悅目。一張敷了厚厚的脂粉,仍可見那歲月摧殘的細紋,雖然眉宇間殘有年輕時的風韻,那卻是更映襯出日暮的心酸。
「你要進宮了,我這個做母親也沒有什麼好給你的,我從未為你梳過頭,今日為娘就替你裝扮裝扮吧。」她梳著,邊默默地想道,聲音很低,像是在與自己訴說,「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母親的手好溫暖好溫柔,如春風熏得她心樣頭暖暖的,吹開了她心頭的鬱悶之氣。
母親何止沒有為自己梳過頭,即便是一聲窩心的問候,一個溫心的愛撫都不曾有過,在她的記憶裡,母親對她只是嘴角那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彷彿連這一點點的溫情都吝惜地不肯給予。
她對母親有過怨,有過恨,而此刻在她的心裡都釋然了。
李夫人熟練地幫她把頭髮盤了上去,「這個盤雲髻,是我母親教我的,最合適你這樣的年紀,瞧多漂亮!」李夫人臉上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欣喜,看到小玉一直看著自己,就又恢復往日的神情,整理著髮髻,沉下聲音說:「我們女人一輩子,都在等,等著那一個男人,白白地奉獻了自己的韶華。我曾經後悔過,但現在明白了,等待是一條必經之路,要堅持地走下去,娘知道你比我堅強,娘沒有得到的你一定會得到的。你明白了嗎?小玉?要堅持地走下去。」她捧起小玉的臉,彷彿已經看透了她的一生。
「娘!」
李夫人又拿起她的右手,攤了開來,手心裡有一顆紅痣,「淡了些啊。」小玉幾乎沒有聽清她的話,可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股幽幻的牡丹香。
小玉獨照鏡中的自己,經過母親的一番修飾,她的氣韻和風華又回來了,一點櫻桃點絳唇,兩行碎玉鎖陽春,母親為自己梳的盤雲髻,正如一朵祥雲旖旎在她的發間,更顯得她靈動飄逸。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麗奴,幫我把那根白髮拔了吧,皇上不會喜歡的。」
這晚她睡得很沉,很香,在夢中自己披著鳳冠霞帔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但她知道容哥在路的一端守著她。
容哥投胎後也許會將她遺忘,不過來世的他會在這麼一個炎熱的夏天裡夢見的她,她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