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立刻辦。」語清低頭記錄下來後便轉身離去。
直到她離開,立群才抬眼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兀自沉思。
來這裡工作一星期了,他旋風般的工作態度不僅沒有嚇著她。反倒是她驚人的工作效率讓他大吃一驚。
在美國硅谷工作了一段時間,短短一年,他就被擢升為業務部經理。這在種族歧視嚴重的美國而言,他這個黃皮膚的炎黃子孫,無異是贏得了他們衷心的讚賞及肯定。
這全得歸功於他的嚴以律己及敏銳果斷的商業頭腦,再加上他鍥而不捨、不達目標絕不放棄的工作態度。不過,這也常使得他的秘書受不了他的嚴謹及高速的工作效率,憤而求去;他的最高紀錄是一個月換了六個秘書。
也許是聽了程經理對石語清的讚賞有加,他刻意加重了她的工作量,但她的承受力及工作效率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而且她總是一派溫和的笑臉,從沒有因為他不合理的要求垮了臉來或者是不耐煩;她的耐心連他也忍不住折服,她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秘書。
正想著。語清已經拿著一疊資料走了進來。
「卓協理,菱亞的提單我請報關行先傳真給我,剛才我確認無誤後已傳真到菱亞,好讓他們準備文件。旭晶及家威的訂單。我已keyin進計算機,美國方面應該在計算機上可看到,我會在他們的上班時間再作一次確認。這是你要的去年整年度的進出口核算表。」她不疾不徐的報告完畢後,將手上厚厚的資料放在卓立群桌上。「嗯?這不是我昨天才交代給你……」他驚訝的望向桌上的資料。這在一般的秘書進度,至少需要五天,他再次看向語清,眼底有著讚賞。
「我有兩台計算機可以使用,所以速度很快。」語清謙虛的回答,省略掉她長時間的加班。
「你昨天幾點下班?」立群直接挑明問。他這一星期以來都是忙到八點多才走,他發現語清比他更晚。
「呃,十點半左右。」她略一猶豫,仍坦白說出口:「不過我九點就做好了,我是忙其它的私事。」
「其它私事?」立群腦中的警鐘立刻響起,他垂眸漫不經心的問道。
「呃……」她倏地紅了臉,有點心虛的說道:「我在練習某個計算機程序設計。」
「下次不要做到這麼晚,有的工作不急,可以留到隔日再做,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回家不大安全。」立群溫和的望著她,看不出一絲絲波動的情緒。
「沒關係,我喜歡今日事今日畢。況且,」第一次有人關心她晚回家的安危,她開心的微笑。「像我這種長相保證安全得很,你放心好了。」
立群不由自主打量著她的面容,驟然發現,語清其實長得相當美麗。優美的眉型,大而清靈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翹起,淺棕色的眸子帶著神秘典雅的氣息,高挺不失秀氣的鼻子,及豐潤微翹的美麗紅唇,五官在潔白無瑕的柔嫩皮膚襯托下,看起來竟令人--心旌蕩漾!
立群忍不住衝口而出:「我倒覺得你長得很漂亮……」
「是嗎?謝謝。」語清的臉迅速染上一層潮紅,不過她仍大方的接受了。
立群盯著她白裡透紅的美麗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呃,如果沒事了,我先回去。」語清又恢復她怡然自得的神情。
「等一下。」
「什麼事?」
「嗯……你今天晚上有空嗎?」立群衝動的叫住了她,不知為什麼,他想再多跟她說話。
「今晚?」語清驚訝的看他一眼。「不行耶,我已經安排好了。」
「這樣啊,那就算了。」他不在乎的揮了揮手,心中卻有一絲失望。
「什麼事嗎?」語清關心的看著她的上司。
「沒什麼,只是我第一次來台灣,各處都不熟,聽說台灣的小吃很棒,想找個嚮導帶我四處逛逛。」立群輕描淡寫的說。
「你第一次來台灣?這裡沒有任何親人嗎?」語清倒很訝異的看向他。
「呃,目前沒有。」他含含糊糊的帶過。「我一直住在美國,不曾回來過。」
「可是你的中文說得相當好,一點美國腔也沒有。」
「我媽嚴格訓練下的結果,說錯一個字。還得挨打哩!」立群淡然一笑。想起從前為了躲鞭子,一遍又一遍校正自己帶著大陸口音的國語。來到台灣後,才懂得母親的用心良苦。「挨打?!瞧你這種體格,若沒挨打不就長到兩百公分去了?」語清輕柔的笑著,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唉呀,六點多了!」語清看著手錶,不禁低喊。「卓協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很抱款不能陪你。不過……如果你明晚還找不到適合的嚮導或你仍有興致的話,我願意自告奮勇……」
「真的!那我們就約明天晚上。」立群立刻作好決定。
「好啊,如果有變動,明天告訴我也行。」語清微微笑說道,或許他明天會找到更好的伴也不一定。
立群微笑不語,只是朝她揮揮手。
※※※台北士林夜市「卓協理,前面有一攤炒花枝很好吃喲,我帶你過去。」語清笑著帶頭往前走。
不是假日,這裡卻人潮洶湧,年輕的男男女女,或成雙成對,或一群群,擠得士林夜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等等!語清……」立群依舊站在原地,沒有移動。
「什麼事?」語清轉回頭,不解的問道。
「已經下班了,可以把頭銜放在辦公室裡別帶出來嗎?或許你可以試試看叫我立群?」
他語意輕鬆。
「這……」語清張口結舌,話在舌尖卻怎樣也吐不出來。這麼親暱的叫法,她實在叫不出口。
立群盯著她脹紅的臉。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扯扯嘴角說道:「不然叫傑森,如何?」
「傑森?」她流利的輕喊出口。
聲音像絲絨般拂過立群的心田,他微微一震。
「是的,那是我的英文名字,在美國他們都這麼叫我。」他的聲音不自覺的沙啞起來。
「傑森,傑森。」語清像學說話般重複念兩次,然後興高采烈的宣佈:「好,就叫你傑森!」
聽她低沉柔柔的嗓音念著自己的名字,立群的脈搏竟無來由的狂跳著,一股燥熱自他血液中升起,遍傳他的四肢百骸。
他清清喉嚨,藉以掩飾自己奇異的感覺。
「很好,我們就這麼說定了,私下你就叫我傑森,OK?」
「嗯。」語清微笑點頭。「可以去吃炒花枝了吧?」
他倆坐下來,點了兩份。在等待中,立群開口問了個他心中的疑惑。
「語清,聽說你的綽號叫石斑魚,是因為你不吃魚而得名的,是嗎?」
「是呀,反正無傷大雅,就隨他們叫嘍。」語清坐在他對面,淡然的笑著。
「你既然不吃魚,那天在自助餐店為什麼又和我搶一條魚?」立群不解的問道。
「搶一條魚!」她莫名其妙的盯著他,倏然--「嗯?那天在自助餐店的是你?」
「你不記得啦?」立群自嘲的一笑。以前在美國時,多少女孩追著他跑,甩都甩不掉;在台灣經過「改裝」後的他,倒是省了許多的麻煩。早知道在美國時,也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那麼大學時代就不會在痛苦的追逐與糾纏中度過。
「這種事我一向是過了就忘,哪可能為一條魚去記住對方長啥模樣。
我的確不愛吃魚,那次是幫雲媚買便當,她特別指名想吃白鯧魚。你知道孕婦的口味是很奇怪的,她既然想吃,我當然得幫她買到呀!」語清解釋。
「搞了半天,原來是幫別人買。」孕婦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你做任何事都這麼認真嗎?」
「人生不都該認認真真的過嗎?」語清不禁反問他。「我覺得……」
「炒花枝兩份,請先付款。」店家送上兩碗花枝後,等在一旁收錢。
語清隨手一掏,拿了張百元鈔票付錢,店家丟下三個銅幣後便離開。
「我給你。」立群拿出皮夾要掏錢。
「不必客氣了,就當我盡盡地主之誼吧!快趁熱吃,味道不錯喲!」語清瀟灑的揮揮手。
「好,等等,我眼鏡上有霧氣……」立群拿下厚重的眼鏡用手帕擦拭。「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覺得許多人……」語清的聲音在抬頭看向他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立群沒聽到聲音,遂抬起頭看著語清,發現她正呆呆的盯著自己。
「你怎麼了?」
「我發現你不戴眼鏡的樣子和平時差好多,簡直是判若兩人。」語清仍呆呆的瞧著他。
立群看到她這副呆樣,忍不住想捉弄她。他緩緩靠近,近到幾乎快碰到她的鼻尖。
「你覺得我哪裡好看?」
語清只愣了一秒,接著她迅速往後撤退。
「砰!」好大的聲響,所有人都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夜市裡一下子突然靜悄悄。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寂靜,喧鬧聲再度充斥整個夜市,依舊熱鬧滾滾。
語清跌坐在地上,滿臉潮紅,她尷尬的爬起身。
一隻手伸了過來,修長有力的手,好看得就像他的臉一樣;語清抬眼看向仍滿臉笑意的立群,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援助,拍拍屁股自顧自站了起來。
「生氣啦?」立群站在她身旁拉她坐下,然後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她身旁。
「沒有。快點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語清彷如無事人般,低頭吃了起來。
立群托著腮,研究似的盯著她平靜的表情。究竟她現在在想些什麼?是憤怒、生氣。
還是冷淡?
「你干呀不吃?不合你胃口嗎?」語清抬起頭來,拿出衛生紙擦嘴巴,才發現正群正盯著她瞧。
瞧她自在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我以為你在生氣。」他試探道。
「生氣是沒有,嚇了一跳倒是真的,下次別再這樣嚇人。」她抿著嘴巴說道。
還好他現在戴上了眼鏡,剛才他那張英俊的臉陡然靠近她,嚇得她心臟瘋狂的亂跳,差點以為心臟要跳出心口,不然怎會撞擊得如此強烈。
「我的臉很嚇人?」他的男性自尊有點受挫。
「不是,是我不太適應。」她輕聲低語。除了爸之外,她從不曾和男性這麼接近。
「那以後晚上出來,我都摘下眼鏡好了,這樣你就可以適應了吧。」立群一邊說,一邊正要摘下眼鏡。
「不要、不要!」她立刻阻止了他。「你這樣很好,不必換下眼鏡。」她微喘息著。
立群察覺了她的異樣,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你說你晚上加班後,還留在公司處理私事,呃,介意讓我知道嗎?」立群不想讓她尷尬,巧妙的移轉話題。
「這……也不是什麼事,只是上網絡交朋友罷了。」語清本就不擅說謊,所以她乾脆明說。
「交男朋友?」立群淡淡的問,內心卻湧上一絲不愉快的感覺。
「不是,我交的是女孩子,我……我是用來練習法文的。」她囁嚅的解釋。
「法文?你在學法文?」立群驚訝的說道,一股釋然也取代了剛才的不愉快。
「嗯,我覺得法文既優美又浪漫,當年我爸媽就是在最浪漫的花都巴黎相戀、結婚繼而懷了我,我希望有朝一日能陪著爸媽重遊舊地,讓他們言歸於好。」不知不覺地,她竟吐露出自己的心事,說出長久以來的期盼。
「你爸媽……分開了嗎?」他也想起自己的父母。
「沒有,他們一直處於分居狀態,可是他們明明很相愛,所以我一直搞不懂他們的婚姻狀態。」語清歎息。
小時候,立群也一直不懂他父母的婚姻,不懂為什麼父親半年才會出現一次,待了半個月又匆匆離去。直到成年後。他才知道爸媽並沒有結婚,而他就是所謂的私生子。
這項痛苦的事實打擊了他好幾年,痛得他站不起來。
「上一輩的事,有時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此刻他已能平心靜氣的作評斷。
「走吧,還想吃什麼?或者,想去走走?」
「我們走吧。」語清胃口本就不大,一旦想起爸媽的事,她更是沒啥胃口了。
沿著中山北路緩緩而行,入秋的夜仍帶著一絲暑熱,徐徐的清風吹散不少悶熱,呼嘯而過的車聲及雜沓的人群聲層層包圍著他倆。立群高大健碩的身影和語清高壯肥胖的身軀在夜色中仍是相當醒目,但他倆對身旁好奇打量的眼光毫無所覺。
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
不知不覺中,他倆竟走向圓山飯店,最後停在飯店前偌大的停車場。這裡常是情侶約會的好地方,因為坐在周圍的石欄杆上,可以俯瞰整個台北市夜景。
此刻,他倆並肩站在石欄杆前,兩人同樣震懾於眼前的美景而說不出話。
好一會兒。
「好美。」語清忍不住喃喃低語。
「美得不像真的。」立群贊同道。
整個台北市就在他們的眼前,川流不息的車陣鋪陳出一條緩緩流動的星河,在一片黑色的夜幕籠罩下,更為耀眼璀璨、閃亮逼人。綿延的天際更是無窮盡的遼闊,相較之下,人。真是太渺小又脆弱。
「你有兄弟姊妹嗎?」沉思中,立群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有,爸媽生下我之後就分居了,沒什麼機會再製造小孩。」語清遺憾的說道。
「小時候,我好盼望能有個手足,因為我的童年根本沒什麼朋友,大家都嫌我胖,而我又害羞,不敢主動攀談,所以常常是自己一個人玩。」
立群轉頭凝視著她,想像一個小胖妹獨自寂寞的蹲在牆角玩耍,他的心忍不住一陣心疼--為了那個小女孩。
「我也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同樣沒什麼朋友,也是因為外型。」他看著她驚訝的眼神,笑道:「不是因為身材,而是外表。美國雖是個大熔爐,集合了各色人種的種族,但美國人私心下仍以為白皮膚是最高等的族群,仍存在著嚴重的種族歧視。像我這種黃皮膚,只能不斷的自力救濟來保護自己,那時連打退敵人都快應付不來,哪有時間來結交朋友。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世界,所以你必須強壯自己以求生存,我就是在這樣的世界中成長。」
「其實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真就肯定了世間的法則嗎?勝利者永遠不敗嗎?
為寇者不能東山再起嗎?這都沒有定案。世間既沒有永遠不變、也沒有注定失敗者必定會全盤皆輸或事事皆不如意,成與敗之間沒有絕對的對錯,那又何苦執著於表面所看見的?像我的外型使我失去了許多的優勢,先天主觀的優勢--例如師長的喜愛、男性的青睞。但是,我也得到許多看不見的優勢,例如更冷靜的看清世間人的種種面貌,心思更為透徹敏銳,有更多時間悠遊於自己的天地,心有更為寬廣的自由度。」語清轉身朝他嫣然一笑。「其實事事皆有多面,換個角度看,你的世界會為你開啟另一房門,這未嘗不是好事。」
他緊緊的盯著眼前絕美優雅的面容,驀然間,他想揭開她自在悠然的面貌下是怎樣的一顆心?一樣淡然?抑或有另一種風情?
「你的心,不曾駐足過嗎?」他還是衝動的問了。
她羞報的一笑。
「還沒有遇到有緣人。曾聽過一個傳說,命中注定的戀人,在他們的小指上會綁著一條隱形的紅線,不斷將他們彼此拉近,直到他們相遇而至相守。」她眼底輝映著溫柔的光芒。「或許我的真命天子就在這世上的某一角落,也或許,他正向我靠近呢!」
「你是指我嗎?」他倚在石欄杆上,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情潮正漸漸翻湧而上,讓立群忍不住輕聲問道。即使有另一個聲音罵他瘋了。
語清陡然轉身瞪著他,倒退了好幾步。
「傑森,別跟我開玩笑。」她笑得極為尷尬。「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跟你開玩笑的。」他轉頭遙看遠方,眼神令人捉摸不定。「對了,你不必再上網絡學法文,我可以教你。」
「嗯?你懂法文?」語清的臉上又恢復了光采。
「在大學時曾修過法文,而且我有個好友是法國人,教你基礎的會話應該沒問題。」
他的態度又恢復輕鬆。
「我已經在上法文課,只是想找人練習conversation,才會上網絡。」語清轉過身急切的面對他。「不過有人能練習更棒,那我該怎麼謝謝你?請你吃飯?
還是請你看場電影?你想要什麼?」
「一個吻。」看著她紅灩灩的粉頰,他竟又衝動的說出口,不過他用的是法文。
「什麼意思?」她還是初學,根本不僅這句話的意思。
「等你學法文學通了,懂了這句話,再來謝謝我也不遲。」他頗有深意的笑著。
「好呀,一言為定。」語清不疑有他,立刻應允。
「一言為定。」他也承諾著。
看看表,時間也不早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立群率先走了出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車。」
「這點別跟我爭辯,我說了算數。」立群不容置疑的說道。
「可是我們根本不順路……」
「語清!」立群瞪了她一眼,警告她閉嘴的意味頗濃。
語清只好噤口不語。
最後是立群押著語清上出租車,先送她回板橋後,再繞回信義路上的家。真是一大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