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分數不高,另一方面,簡介做得很吸引人,艷陽、碧海,寬廣的校園配上林蔭大道,很像她對「飛越比佛利」影集中的那種華麗學校的印象,因此央柰沒有考慮很久。
那時,央樨已經大四了,袁希珩也早當兵回來,並在教授的推薦下,進入一家近幾年才崛起的律師事務所。
央樨有點小成熟,袁希珩……已經完全是社會人士了。
他不知道在忙什麼,總是早出晚歸,連沈老爹都感覺到了。
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沈老爹突然說:「袁希珩最近怎麼這麼少來我們家?以前不是一、兩天就過來一次嗎?最近在忙?」
面對沈老爹突然轉過來的眼光,央柰有點莫名其妙,「干麻看我?」
「你們不是在交往嗎?」
央柰正在喝飲料,一聽,大嗆起來,「我們……沒有。」
「爸爸沒有阻止你們的意思,袁希珩這孩子很好,我很喜歡。」
我比你更喜歡,央柰想。
但是沒有就是沒有,人可以有感情,但不可以自作多情,而且萬一老爸一直嘴巴失控傳出去,說不定她跟袁希珩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你們還以為爸爸真的不知道啊。」沈老爹露出一種「太小看我」的表情,「看他這麼常來我們家就知道了,他對花藝又沒有興趣,如果不是為了追女孩子,誰會跑得那麼勤快……」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正當央柰有點受不了的時候,門上的風鈴響了。
央柰連忙藉此開溜,「有客人來了。」
跑到外廳,這才發現來的不是客人,是袁希珩—他這陣子很忙,央柰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
四十天,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以前他當兵的時候,他們還有更久沒見過呢,只是,現在的感覺很不一樣。
袁希珩輕捏了她的臉,笑,「怎麼?不認識我?」
「才不是呢,只是,」她看了看他的西裝以及手提電腦,「感覺有點怪,很像別人耶。」
「什麼別人,看清楚,是我。」
「我知道。你最近不是很忙嗎?怎麼有空過來?」
「來帶妳去一個地方。」
「哪裡?」央柰看著他,突然興起想惡作劇的感覺,「看我二十一歲了,想帶我去開房間喔?」
「沈央柰!」
她的臉一下被捏著提上了,耳邊是袁希珩又好氣、又好笑的聲音,「從哪裡學的?」
「開玩笑的啦,哈哈。」
「鞋子穿好,我帶妳出去。」然後袁希珩對著裡面喊,「伯父,我帶央柰出去一下,大概兩、三個小時後回來。」
裡面傳來沈老爹說「沒問題」的聲音,兩人便出門去了。
美麗街,還是小小的、窄窄的,袁希珩將車子停在巷口處—央柰知道他買了車,不過,還是第一次看到實體。
車子一路北走,裡面流洩著卡本特的精選歌曲。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就再央柰沒有注意到車窗旁邊的景物時,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午後六點的夏日沙灘。
天色仍然明亮,海邊上還有三兩人群,袁希珩率先脫了鞋子,央柰有樣學樣,赤腳踩在留有夏日餘溫的細沙裡。
「好舒服喔。」央柰用指尖輕戳著沙地,「很溫暖耶。」
她曾經在這個時間來過海邊,也曾經赤著腳在海邊走路,但是,從來沒有試著將兩者混在一起,感覺好新鮮。
「袁希珩,你怎麼都不說話?」
央柰抬起頭,剛好將他微笑的眼神接個正著,一時間,有點心跳加快。
頸後……有點熱。
「你干麻這樣看我啦?」
「妳可愛啊。」
「你一定對每個女生都這麼說?」
「怎麼可能,我的眼光可是很高的。」他伸出手,輕輕將她被海風吹亂的頭髮撥好,「我有時候會想,妳怎麼老是忘記重要的事情,但有時候又會想,那說不定也是妳可愛的地方。」
央柰扁了扁嘴,「那又不是我願意的。」
小時候目睹媽媽離家的刺激過大,六歲的她,完全不能接受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後來凡是對她而言「刺激過大」的事情,就會自動從腦海中刪除。壞事會忘記,好事也留不住,勉強來說,就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吧。
這雖然讓她的成長過程遠離心靈創傷,可是相對的,記憶也變得零零落落,就像家裡有張照片是她國小時候參加全國羽球比賽冠軍的紀念照,但是,她完全記不得那一刻的榮耀……
看著袁希珩些微無奈的臉,央柰還真有點抱歉,「如果你真的覺得那很重要,那你告訴我嘛,你幫我一起回憶的話,說不定我會想起來呢。」
「真要說的話太多了,說到半夜也說不玩的。」
「那麼多啊。」央柰乾笑了兩聲,「這樣好了,以後我隨身攜帶錄音筆,如果需要,就當場錄音為證,這樣好了吧?」
「別提這個了。我有帶妳最喜歡的仙女棒來。」
天色漸暗的時候,他們在沙灘上玩著仙女棒。
空氣好涼好涼,金色的火花在晚上看起來繽紛燦爛,央柰拿著仙女棒輝劃,因為視覺暫留,出現了一個個的圈圈,大圈、小圈,還有心形。
燃盡的仙女棒留下煙硝,央柰喜歡那種氣味。
那會讓她想起過年時的鞭炮爆竹,不是很好聞,但卻是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看著手中燦然的火光,央柰臉上的笑意始終沒有停過,「哎,袁希珩,律師不是很忙嗎?你今天為什麼突然帶我出來玩?」
「台北跟屏東距離太遠了,我們以後恐怕要寒暑假才能見面,所以想在妳開學前,多聚一下。」
央柰脫口而出,「我還以為你變成大人後,就不會理我了呢。」
「怎麼可能。」
「我不習慣你現在的樣子嘛,穿西裝、開車,連講電話的時候都是一堆專有名詞,總覺得這樣子的你好陌生。」
「那只是樣子上的改變,妳總不會要我穿運動扶,然後踩著腳踏車去上班吧。先不要說合不合適,太過休閒的裝扮無法給人專業的感覺,如果不能給人專業的感覺,委託人就不會信賴我,外在的變更是必須的,但是內在,」袁希珩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
他說話老是這樣,曖曖昧昧,不清不楚,所以央柰還是不太懂他真正的意思,只是,她願意相信他的最後一句話。
至於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反正願意就對了。
央柰蹲了下身子,一支一支拾起那些燃燒完畢的仙女棒,燒得好快,那些粲然光行一下就沒了。
也許是因為真的長大了,也許是因為她要去屏東了,央柰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一邊撿拾著,一邊說:「以後,如果還有機會再這樣出來玩就好了。」
「央柰。」袁希珩的聲音夾在海浪中向她傳來,「我們來打勾勾吧。」
「那時,你剛考上大學,我準備重考高中,我們打勾勾說都通勤上學,那這一次,我們要打勾勾約定什麼?屏東那麼遠,我一定要住校的。」
他蹲了下來,「我們說好,妳不要在那邊交男朋友,等妳回台北後,我娶妳做老婆。」
央柰臉一紅,原本想跟他說「不懂你在講什麼」,但就在瞬間,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毛毛跟她告白時,他緊張得要命。
有學長替情書給她時,他每天等她下課。
在玻璃屋的時候一起跳舞。
去年,她在圍籬旁偷聽他跟學妹說話,蹲到腳發麻,然後他背著她,爬了一段階梯回到美麗街,回到星星花坊第一件事情是問她的腳好點沒……
央柰看著他,表情很認真,「那你也不可以交女朋友喔。」
他們打了勾勾。
「央柰,閉上眼睛。」
央柰依言闔上雙眼,袁希珩一下覆上她的唇。
唇齒交纏的感覺讓央柰一陣暈眩,感覺像是在夢境一般,她跟好久以前就開始喜歡的人在海邊接吻。
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約定,央柰以為自己會記得的,但沒想到那天的美麗還是沒被留在她的回憶裡……
***
台北,青天律師事務所
「央柰,妳回來啦。」孟真一見到她就笑,「妳曬得好黑。」
嗚。
然後第二彈是佳妤,常例招呼後,說了一句,「帛琉的紫外線很強喔。」再次重擊了央柰。
明娟、婉琪、麗麗……對她說的話或許不同,但一定會有那麼一句,「好黑唷,你是怎麼曬的。」
黑也不是她願意的啊,誰叫那裡的太陽真的那麼大,然後她跟袁希珩又在各島上晃來晃去,防曬只能防止曬傷,會曬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最後一個是李又柔,「妳該開始敷美白面膜了。」
央柰列嘴一笑。
「干麻笑得那麼詭異?」李又柔不解的望著她,「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事。」
她剛進青天律師事務所的時候,李又柔就說過她很面熟,她只以為自己是大眾臉的關係,沒想到她們還真的見過面,算算時間,也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虧她還有印象,真厲害。
雖然央柰解除了這個疑惑,不過也不能告訴李又柔這事,萬一她知道自己曾經目睹袁希珩拒絕她的那刻,恐怕它們之間的同事關係會變得很尷尬。
「那麼多天沒來上班還發呆啊。」李又柔指著前面一大堆東西,「那個要看、這個要寫,旁邊那堆等著給袁律師簽字,啊,最上面的卷宗要先給劉律師。」
「現在?」
「當然是現在啊。」
劉岱軒……啊,她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他呢。
那天,他們參加完陽明山的私人聚會後,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劉岱軒跟她提出了交往的要求。
他說,他希望她能好好考慮,他是很認真的。
後來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讓央柰的心思大亂,無暇顧及其它,也就這樣一直忘記要回復劉岱軒。
他說他不是開玩笑,所以,她也要很慎重的回答。
央柰站起身,抱持著決心,朝……洗手間跑去。
還是有點緊張,先去洗洗臉比較好。
不管什麼公司,洗手間一定是女生的秘密集會地—青天律師事務所也不例外。
擠再洗手間裡的人有五個,大家吱吱喳喳,顯然有事情發生。
「居然一趟出遊就在一起了,真的很誇張。」是美美的聲音。
「如果真的來電了也沒辦法呀。」
「可惡,我一直以他為目標,努力接近、拚命示好,沒想到,居然被半路出現的小丫頭叼走了……」
央柰心頭砰砰跳,他們說的,不會就是她吧?
還是,先別洗臉好了。
央柰悄悄的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
「央柰,妳回來啦?」美美用力招呼,「躲那麼遠干麻?過來啊!」
前輩呼喚,央柰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他們會怎麼對她呢?她是個半路出現的小丫頭,還在一趟出遊中叼走了他們的精神寄托……
「央柰妳還不知道吧?」
「拜託,前幾天才發生的事情,她人還在出公差,怎麼會知道!」小軒一臉憤慨,「央柰,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
「劉岱軒被新來的總機妹妹給釣走了……」
「啊?」央柰睜大眼睛,「什麼?」
「看吧、看吧,連央柰都很驚訝,很閃電對不對?四天前,陳律師請大家到酒吧喝酒跳舞,玩一玩,兩個人就不見了,然後昨天被又柔看到他們兩個手牽手去看電影,還穿情侶裝……央柰?央柰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很開心。
不是她在說,她真的很不會拒絕別人,現在真是太好了,那件「我是認真的,請妳好好考慮」就當作一場夢吧,耶!
蹦蹦跳跳走出洗手間,央柰很快的將李又柔要她送發的東西全數清出,跟劉岱軒面對面了,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沒再提那件事情。
然後,她便去人事室遞辭呈。
會計頗為驚訝,「要走啦?做不慣嗎?」
「嗯,我覺得我的能力還不到。」
「預備做到什麼時候?」
「這個月底。」
「離開後記得要說公司好話。」
「當然。」央柰一笑,「這是我這輩子待過最棒的地方。」
如果沒有到青天事務所,她就沒有機會跟袁希珩一起去帛琉,如果沒有跟袁希珩一起去帛琉,現在的她一定也還是迷迷糊湖的,過著因為不敢表白而自欺欺人的人生。
雖然只是去五天,但是對她來說,好像經歷了一次記憶大地震一樣。
那些時間,他跟她說了好多、好多……
***
十月
「央柰,東西收好沒?」央樨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袁希珩來了!」
「知道了。」
央柰將行李箱的拉煉拉上,提著行李登登登的下了樓。
星星花坊裡,沈老爹正老淚縱橫的上演著「我這個女兒很不像話,以後要請你多多照顧」之類的戲碼,站在一旁的是臉上寫著「我已經盡力了,可是無法阻止」的央樨。
所幸袁希珩很有耐心,不管沈老爹說什麼,他都一一回復,並且不厭其煩的再三保證,他會對央柰很好,請他放心……
央樨拉回父親,「爸,好了啦,央柰是去高雄,又不是去美國,你想她的話跟我說一聲,我載你去,高速公路很方便的,要不然坐飛機也可以,你再這樣下去,他們會遇上下班車流啦。」
沈老爹終於在大女兒的勸慰下鬆了手。
央樨對央柰一笑,「央柰,去吧。」
「爸,央樨……」
沈老爹再次戲劇性的一吸鼻子,然後衝到屋裡去,兩秒後,傳來很驚人的嚎啕聲。
「爸他要不要緊啊?」央柰擔憂的看著沈老爹消失的方向,「還是我在家裡再多住一陣子?」
「不用,爸爸祇是不習慣女兒真的長大這件事而已,何況,」央樨飄了袁希珩一眼,笑說:「有人已經等了妳這個記憶不全的公主十幾年了,還要他等啊?太不人道了。」
央柰臉一紅,「我又沒有……」
「好啦,知道你想說什麼,沒關係。」央樨推了推他們,「快點走吧,我好去安慰我們的老爸。」
央柰出了門,看到央樨在玻璃門內對她揮揮手。
感覺跟去念大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好像……一下長大了。
袁希珩握住她的手,「走吧。」
央柰對著他一笑,「嗯。」
她這個「記憶不全公主」也許忘了好多事,但有一件事情是她沒有遺忘的,那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長久以來,她始終記得……記得她愛他。
她還是無法說出關於媽媽的事,但是卻斷斷續續抓回了十二歲與他相識以來,被她所遺忘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了袁希珩對她表白的時候。
想起海邊的約束。
想起有人搶劫花坊,央樨受傷時,他是怎麼樣陪在手足無措的她旁邊,不斷的安慰她,不斷的給她支撐與力量……
還有好多次、好多次他看著她的深情目光。
幾乎在記憶湧現的當下,央柰就決定了—她要成為袁希珩的「家人」,她要跟袁希珩一起去高雄。
雖然不曾相戀,但知道他們彼此喜歡,這對她而言就已經夠了。
央柰知道,他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