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廂,她順著雜亂無序的匆匆腳步聲,慢慢走出捷運站。
她依著熟悉的方向,順著人群走,然後聽見了那熟悉的歌聲,那是阿琴嬸最愛的一首歌,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歌曲。
將近一年,她每天早晨都會聽見它,阿琴嬸說,她怕看不見的她找不到自己的店面,所以故意把音量調大聲一些,一來可以吸引觀光人潮,二來還能讓她更有安全感。
於是,這近一年的時間,她總是憑著這道輕柔的歌聲,走到她的小店面。而她每天這個時候,總要想起那個人。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好想他。她每天早晨,都要在歌聲中想他一回。
時間當真是匆匆流逝,她還徬徨著不知道怎麼去面臨黑暗的生活時,她看不見的日子已近一年。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晴安,你今天有比較晚厚?」她聞見了水煮花生的味道,然後是阿琴嬸說著台灣國語的宏亮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小店到了。
她把手杖擱在一旁,指腹摸著腕上的盲用表,她在表面上頭摸到兩個凸點,知道了時間。她笑道:「阿琴嬸,早。因為以安感冒,她早上貪睡了一下,所以我晚一班車過來。」
她跟著從口袋裡摸出鑰匙,確定了角度後,另一手碰上鐵門上的鎖孔,她熟練地將鑰匙插入、轉動,然後抽起鑰匙,雙手一提,把鐵門往上推。
她聽見鐵門推到底的聲音後,推開鋁門,門上掛著一串風鈴,叮噹作響,她握著手杖,走進那小小的店面。
這一帶鄰近風景區,整條街道林立各式小吃,也有幾家飾品店,她的店面就在靠近捷運站這一端的中間位置。她還看得見時,知道這附近都是矮房子,屋齡也老舊,所以她店面的佈置便顯得重要。
她把自己的作品擺在架上,以安的畫作就貼在牆壁上,並不華麗的佈置,但卻顯得溫馨可愛,她這家小店因此博得不少媽媽級或是少女們的青睞。
「感冒喔,啊有沒有去看醫生?小孩子不能吃成藥,啊你知不知道?」店面在隔壁的阿琴嬸探頭過來。
「昨天晚上帶她去看過醫生了,一般感冒而已,只是醫師有交代吃了藥會比較想睡覺。」她從角落搬了張桌子,要擺到店門口時,阿琴嬸走進來接過她手中的桌子,幫她打平在店門口。她胸口微熱,抿抿唇後道:「阿琴嬸,謝謝你,總是讓你這麼關心我們。」
「唉唷,三八喔!講那什麼話!啊你們兩個一個看不到,一個今年才要升國小二年級,一個就像我女兒,一個就像我孫子,不關心你們要關心誰?」阿琴嬸看了她一眼,接過她從抽屜拿出來的飾品,一件一件擺上。
「這裡的大家都是好人,房東也是好人,我遇上大家,真是我的福氣。」鄰近的攤販店家,每個人都很照顧她,房東也是將店面便宜租給她,她也許失去一雙眼睛,卻看見更多的人情味。
她剛到這裡做生意時,眼睛尚還有視力,那時就很受大家的照顧,之後看不見了,他們對她和以安的關愛更是深濃,她知道他們憐惜她和以安……
她記得她剛看不見的那幾天,一個人搭車過來,她以為心理準備加上她時常練習蒙著眼做事,能讓她一切順利,卻沒想到真的看不見,和那種閉著眼或是蒙著眼的感受是天差地遠。
她在途中跌倒幾次,出了捷運站後再不能確定正確方向,她還曾無助地呆在原地,甚至是對著週遭大喊著:「有沒有人能幫我?」
一個看不見的人,還能在乎別人的眼光嗎?她就那樣站在捷運站出口大喊著,直到有好心路人牽了她的手,聽著她的描述,領著她走到她的店面。
「唉呀,人就是要互相……嘿,晴安,你這個熊真可愛,我那個孫女厚,很愛這個熊……什麼維尼熊哦?」阿琴嬸拿著維尼熊的串珠吊飾,愛不釋手的。
「阿琴嬸喜歡就拿去。」
「這樣多不好意思,啊這一個多少錢?我跟你買。」
徐晴安搖搖頭,淡淡笑說:「不要錢。阿琴嬸你拿去,我讓你幫忙這麼多,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你喜歡就拿去,這樣我心裡會好過一點。」
「這樣厚……啊不然我拿花生跟你換好了?還是你要吃菱角?」
她笑了聲,搖搖螓首。「前兩天你送我的那一包花生還有呢。」
「那我就……不客氣嘍?」阿琴嬸拿著吊飾,看著那有雙柔軟澄淨的眼睛的女人。真是可惜啊,長得那麼清秀,眼睛又那麼漂亮,結果卻看不到……
她點點頭。「真的不要客氣。」
阿琴嬸拿著可愛吊飾走出她的店面,在門口卻又頓住回頭。「嘿,晴安吶,我忘了跟你講,前幾天有個女生來問我你是不是叫徐晴安,以前是不是美術老師?」
聞言,她略感困惑。她沒什麼朋友,親人也沒什麼往來,何來這樣的人問起?
「她有說她是誰嗎?」
「沒有,我給她問,她也不跟我講,然後就走啦,這幾天也沒看到她。」
徐晴安想了想,淡淡笑著:「阿琴嬸,謝謝你,如果對方有再出現的話,麻煩你通知我一聲。」她微微頷首,轉身走入店裡,那動作熟練平穩,不像是個看不見的人。
她拉來椅子坐下,找出了她的串珠工具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白袍下,是男人清瘦的身形。
穿著醫師長袍的黎礎又下了樓,他握住門把,還未推門走入前頭的診所,便先聽到一陣優美蒼涼的男聲。
是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曲,縱然是數十年的老歌了,依然有許多男女歌手重新詮釋翻唱。
他知道診所的護士們喜歡在上班時間開著音響,他從不反對,只要不影響到工作,多了音樂當背景,也能減緩患者走入時的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他腳步未移半分,佇足傾聽那男歌手的美聲。他額際輕垂,抵在門上的玻璃,那張薄唇微微掀動了,低低的沉嗓跟著男歌手輕輕哼唱起來。
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他也只在乎一個人,每天都要想上好幾回,偶爾從那些回憶片段清醒時,才覺早已是眼眶濕熱。
有些東西學了幾十回還學不會,然而有些,是你不想學,它卻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不必花心思學習,也能深刻熟練,那叫思念。
他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從沒斷過。
曾經學著她一樣,閉著眼走路或做事,他踢倒過幾次椅子,把腳踢疼了;他撞過幾次手臂,臂肉青了一片;他曾經合上眼吃飯,卻總夾不到菜。他一個強壯的男人都覺得這種生活甚為辛苦了,她一個帶著幼小妹妹的女人能過得多好?
想要堅強,不能在他視線範圍裡學習嗎?非要到一個他看不到她的地方去過她的生活,而留下他掛念不已?
驀地,玻璃面傳來輕擊聲,他霍然睜眼,對上診所護士淑玲異樣的眼光。
「黎醫師、黎醫師——」正要走進來打卡的淑玲,見他面龐貼著玻璃,遂喚了他幾聲。
黎礎又收回遠飄的心緒,淡淡垂眸,他挺直了身子,然後推開門,走往診間,當經過淑玲身側時,她忽然叫了聲,他腳步一頓,幾秒鐘後又跨出長腿,似乎對她的叫聲也不以為意了。
「黎醫師,你不是在找徐小姐嗎?」淑玲盯著他瘦削的身影說道。
自從那個徐小姐不在後,她這個器宇軒昂的醫生老闆像是掉了魂似的,瘦了不說,一貫清爽的短髮也蓄得有些長,還好他並沒將那樣的情緒帶到工作上,對於他的患者他仍舊是細心,否則她真擔心這診所會不會就這樣停擺,而她也要回家吃自己了。
聽聞那個令他想起總是心酸不已的名字,他一止步,回身看她。「你問這做什麼?」
「我突然想起來,大概半個多月前,我看過徐小姐。」她還以為看錯,跑去問隔壁賣花生的,結果真是徐晴安,只是她忘了這件事,直到剛才才猛然想起。
「你見過她?」黎礎又語聲一提,有些激動地上前握住她雙肩。「你說你見過她?在哪裡?」
「就、就在捷運站出口旁的小街上,好像……」她嚥了口唾沫,眼睫快速眨動著,老闆也會有這麼激動的時候哦?「好像在賣……賣東西。」
「賣東西?」她的視力……
「我沒進去她的店,只是確定了她是徐小姐就走了。」淑玲看著有些愣怔的老闆。「黎、黎醫師,你、你有空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她的老闆像是驚動了下,急急問了她是哪個捷運站後,長腿一邁就要離開。
「嘿,黎醫師,你、你不能現在去啊,你還要看診……」
然後她看見她的老闆驀然止步,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就見他清瘦的身軀走進了診間,她鬆了口氣,打了卡後默默踱回櫃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