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上那雙傳遞溫婉的美眸,歐陽荷庭成了性情中人,難以冷漠,沒法掩飾,喜歡的、不喜歡的,全說了個明白。結果,換來一桌「葡萄早點茶」——葡萄派、葡萄塔、葡萄起司蛋糕、新鮮葡萄沾萊姆奶油、黑醋栗葡萄果醬抹英式鬆餅、葡萄蝦沙拉鹹泡芙……各式各樣,應有盡有,許多他想不到、沒嘗過、一吃立即上癮的食用方式,她大方讓他滿足,用光今早采的葡萄,彷彿她一個清晨的忙碌,只為他。
怎麼切得斷?這狀況是葡萄籐交錯扭繞,糾結串串果,剪了這根,還有那根,吃了這顆,還有那顆。
唉——
沉沉地啜飲一口葡萄籐清茶,歐陽荷庭放下白瓷杯,眼睛盯著杯組的「繁花」彩繪。平晚翠不僅手藝好,品味也無可挑剔,選用的杯組搭合美麗庭園氛圍,親手做的茶點專配他喜好。這早點茶,歐陽荷庭喝出百感交集,哪切得斷對她的心心唸唸。
明明,不談買賣房子,他就不該待在這兒,偏偏,視線直往庭園中,隨影流睇。
陽光威威烈烈,進逼整座庭園,高牆黑影早退得只剩一呎。她和她的貓不怕熱,頭頂日照,勤奮地植造一塊新花田。
新種栽植下了,矮小綠葉團團撮撮,遠瞧,像一朵一朵奇特綠香菇,或者,又是什麼有毒植物——她準備再教人暈眩迷幻,情不自禁地……
站起身,歐陽荷庭離開廊庭。踩著綠草飛石,往楸子樹旁的小緩坡走。
「定下來……」平晚翠將種栽根部放進泥洞,補上填平,用手拍了拍。她喜歡他說「定下來」,可是,她不能把房子賣給他。「定下來。」又種下一棵小綠苗,她微笑喃語。
「喵——」小傢伙瞅著她拍上,小爪子也湊過來幫忙,亂扒一通。
「哎呀!我已經讓它定下來了,你不要把它挖出來……不許搗亂!」平晚翠將小傢伙抓往漆白木柵外的草地。「你在外面玩,小盆栽——」
「小盆栽?」歐陽荷庭停住步伐。
平晚翠也正好放下貓,落定他跟前。
歐陽荷庭眸光低垂,盯著在他褲腳撒嬌的貓咪。「它叫小盆栽?」他問,語氣有些呆板。
靈動美眸循著貓咪磨蹭的米白西裝褲朝上凝望,嬌容在金陽中綻漾花般的笑靨,平晚翠悠緩站起——真的就是花兒從土裡長出來!
歐陽荷庭看傻了。
她雪白的肌膚沁汗緋紅,像凝露花瓣,芙頰又沾了泥污,蓮藕色的長裙衫也是土漬斑斑。他兩次見她如此,兩次都暈恍暈恍。他想,她絕對是在種使人迷幻的毒草!
「太陽這麼大,你站在這裡,會再次中暑的……」平晚翠脫掉手套,纖指勾開掃眉的頑皮髮絲。
歐陽荷庭掏出方帕,往她美顏探,擦過她秀挺鼻尖的汗珠,頓了一下,說:「抱歉。」他將方帕交給她。
平晚翠笑了笑。「謝謝。」拿著男人的方帕,輕輕拭汗。
不好一直盯著她,歐陽荷庭轉開視線,看著她新種下的青綠苗栽。「是毒草嗎?」
「嗯?」平晚翠沒聽清他幽沈的嗓音,仰起一張詢問的臉龐。
琥珀色雙眸空蕩不了太久,轉瞬又被女人美顏填滿。如果不看她。他看什麼都是無。這次的,更厲害了,使人迷幻的物質,靠空氣釋放!「是毒草吧……」歐陽荷庭低喃自語。
她聽見了,唇角揚提,笑著拉起他的手。「你在意著昨天的事啊?」
歐陽荷庭愣一下。昨天的事?哪一件——她幫他脫衣擦拭身體、她餵他喝蜂蜜水、她餵他吃牛奶粥、他們接吻、他撫摸她……該死的!是啊!他記得可清楚了,每一環每一個細節,他在意透了!
「對不起,昨天我在等一個熟客,你來得有點湊巧,我誤以為你是他,才害得你將毒草當成小盆栽……」她解釋著。
所以,來找她的,都是男人!這些男人跟她很熟,知道她的愛貓叫「小盆栽」,沒人像他一樣把它當成一株毒草!
「喵——喵——喵——」被忽視的小傢伙發出抗議,嫩掌小爪扒著女人裙擺,一會兒,甩頭轉尾,用尚未長尖長利的牙扯咬男人褲管。
歐陽荷庭神色複雜地俯下臉龐。「為什麼要叫『小盆栽』?」彎身抱起貓咪。他非常不喜歡它的名字。
平晚翠見歐陽荷庭抱著玩得渾身是泥的小傢伙,任小傢伙將掌印蓋在他米白西裝上,她的笑容更顯柔膩嫻雅,玉手跟著探出,摸摸小傢伙的頭。「我領養它時,不知道它這麼奇怪——居然喜歡玩水。每次,庭園灑水系統啟動,它就興奮地追著水霧跑。我在花房準備澆花時,它會跳上架子,蹲在一盆一盆小樹小花中間,等著水流當頭落下……海英說它這麼愛偽裝盆栽,乾脆叫它小盆栽——」
「所以,它的名字是海英取的?」歐陽荷庭皺眉打斷她。
平晚翠凝眸睇著他,神情在安靜中轉為若有所思,一陣貓叫聲過去,她說:「如果是你呢?」男人抱貓的姿態,像在抱孩子。如果是他呢?他會為這個孩子取什麼名?
「亞當。」歐陽荷庭注視著貓的目光沒挪移。「就叫它亞當。」這燦麗庭園是一座伊甸園,它在這兒無憂無愁,當然叫「亞當」。
「亞當嗎……」平晚翠柔聲沉吟。
「亞當。」男人語氣確切堅持,不容爭辯。
「喵——喵——」平晚翠還沒表示意見,小傢伙先接受,直朝歐陽荷庭喵喵叫。
「它好像很開心。」平晚翠看那貓臉似乎在笑,揉揉它細滑的背毛,也喚了聲:「亞當——」
「喵——」小傢伙抬眸對住她,驕傲的呢。
她呵呵笑了。「比被叫小盆栽有反應,你真是個怪傢伙,偏要當第一個男人,是嗎?」
歐陽荷庭聽她輕笑柔語——明明是在對貓說,卻教他差點脫口回應「是」!是,是什麼?他吃驚自己想當第一個男人——她的第一個男人?!
慌忙侷促地將貓交給她,他再度說:「抱歉。」嗓音澀澀幹幹。急走迴廊庭,坐入木架籐椅,大口大口喝起茶水。
又中暑了——他這輩子怕是難以擺脫這熱病!
平晚翠隨後來到廊庭,瞧歐陽荷庭滿頭大汗、喘著氣,她顰眉說:「不要緊吧?是不是在太陽下站太久了——」
「我不要緊。」阻斷她的關心,歐陽荷庭擺好白瓷杯,放眼注視一桌美味葡萄茶點。不能再多了,再多唯恐真會瘋狂、會不顧一切。他今天不是來要這些,怎能陷入風花雪月中!
皺眉閉目,沉了沈,張眸,他冷冷地說:「平小姐,我會付你很多錢——」
平晚翠微愣,美眸對住他的臉。
歐陽荷庭繼續冷聲冷調。「臨海大道那幢樓房,我一定要得到。」語氣稍頓,像是驚覺說錯話,不自在地轉開面對她美顏的臉,才往下道:「你開個價,多少都沒問題——」
「嗯。」平晚翠應聲,臉龐低低垂下,柔荑輕輕放開有了新名字的貓咪。
亞當一溜煙跑回庭園,歡欣地住楸子樹下繞繞,靈巧跳躍這兒那兒花叢,去拜訪它最愛的聖盃蚌殼女神。
「它真的很開心有了新名字。」她說。
歐陽荷庭沒回話,神情凜然,暗惱自己多事,幫一隻貓取了個人名。
「歐陽先生,」他不說話,她便說:「我知道你很有錢,相當有錢,沒有什麼要不起……」嬌柔的聲調,像深谷清泉,抑或,薄薄軟刀劃過人心,尤其她說他沒什麼要不起,他真覺得胸口抽痛著。
趕緊拿起茶杯,歐陽荷庭喝下一杯又一杯,喝光一壺她專為他燒煮的葡萄籐清茶,仍沖不去心頭那股怪異。
「海英告訴過我……」她的嗓音繼續著,他心頭怪異感覺也繼續著。她說:「歐陽先生是暢銷小說家,你寫的冒險故事很受歡迎。聽說,歐陽先生寫作啟蒙是你的考古學家父親,你們合著了一本書……對你而言,那應該是很有意義的回憶,對嗎?」
歐陽荷庭不明白她想說什麼,她把他弄得亂慌慌,胸口震顫地撞擊著,也不知道是什麼在撞。她到底願意不願意?肯不肯開個價,給他個痛快,讓他買了那幢房子、買斷關係……從此他沒理由再來這座伊甸園。
但,那個海英實在太多嘴!他還沒痛快,先不高興,霍地站起身,低聲冷調地道:「海英說的沒錯。你可以放心開個價——任何對你而言——合理的價,我都接受。」
說了那麼多,只有一個才是真正重要——他要那幢房子,就這樣,沒有其他!
平晚翠聽得夠清楚了,點點頭,她低斂的濃密睫毛遮擋了雙眼。歐陽荷庭看不出她的情緒。她拉起他的手,把方帕置於他掌中,歸還他。「謝謝你,歐陽先生。」放下他的手,逕自往庭園走。
歐陽荷庭盯著掌中的方帕。沾了泥,多了一抹香,泥洗得掉,這抹香飄竄他鼻腔,進駐他腦海,才是最麻煩的事!他凜凜神,收握五指,丟不開,只好放回口袋中。再抬眸,以為她重返緩坡新花田,卻見她走過大半庭園,直往薔薇高牆裡的圓拱門。
她要出門!
長腿邁步,歐陽荷庭沒多想,追上踽踽獨行的倩影。
「你要去哪裡?」他叫住正在拉開門板的她。
平晚翠回首,對他微微笑,那笑帶出她美顏的空靈神韻,她甜潤的嗓音在說:「我要去一個地方,你要跟我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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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夢中難以捉摸的美好,他如果不把握、不靠近,她鐵定會消失。歐陽荷庭應聲好,走向平晚翠。她沒等他,翩然旋出門外。他站在情侶巷時,她已朝上走了一段。
那方向,歐陽荷庭未曾去過。他自碼頭人行步道走上情侶巷三次,三次都只走到中段——她的家——從來沒有多走一階。他是異鄉人,不清楚這兒陡長的石階道最高通往哪裡?是天堂?是美麗新世界?或是,另一座她造的伊甸園?
歐陽荷庭望著平晚翠的背影融進晃晃爍爍香檳色中,拾級而上的步伐加快再加快。她比他更快,輕盈、閃亮,猶如蝴蝶揮翅擾動光流,讓人瞧得眼前一片金燦燦,嚮往也追不上,心裡著實急切。
「晚翠!」他喊出聲。「到底要去哪兒?」
平晚翠沒停下。他回答好,就得跟她來。她越走越快,如登天,出了頂端巷口,不見人影。
「晚翠!」歐陽荷庭跑了起來。
上到頂端,他焦心尋望。斜對面——
一名女子飄逸灑脫地迎風佇立著,她的頭髮飛了起來,背景是雅致的雙層樓。
這麼近!歐陽荷庭眼神吃驚帶恍惚。是真,或夢?臨海大道原來交連著情侶巷!
走過情侶巷,即成家……
那女子站在屋宇台階朝他揮著手,像個妻子在家門前,等待回家吃飯的丈夫。他直越車道,被按了喇叭。腳步沒停。再停。追不上她。
過了車道,他們終於面對面。
她說:「走吧,我們進去。」
那建築立面的花草浮雕很典雅,屋頂是金白曲紋雙合鑲嵌,襯映藍天的華麗天際線。與鄰居不同,正門八級台階夾側花圃栽種藍星花,而非扶桑花。
平晚翠走入門廳,掏出長衫裙邊袋裡的鑰匙。她早已準備著。他說他想定下來,她就準備著。
這收在寶盒裡的鑰匙好久沒使用,鎖有點難轉動,她試了幾次,開不了門。
「我來。」歐陽荷庭接過鑰匙,順利開了門。
是技巧好?還是真的屬於他……
美眸在歐陽荷庭身上停睇許久,直到歐陽荷庭把鑰匙交回她手中,平晚翠才別開臉龐,先行走入屋內。
玄關桌上的帆船模型,大得可以躺下一名三歲孩童。平晚翠纖指小心翼翼地順過船身,像在回憶,慢慢摸索每個角落,緩緩移動走往內室。歐陽荷庭跟在她身旁,不發一語。
這屋子,擺掛很多獎盃獎牌,全與帆船相關。芬蘭式小艇一級冠軍獎座超過五座,亮閃閃地裝飾客廳角窗窗台,索林船級冠軍獎座也有四座,高占壁爐額,鋒芒絕對勝過火焰。
「我父親是加汀島最優秀的帆船運動家……」嗓音飄邈虛幻,平晚翠望著壁爐正上方懸掛的巨幅相片。
相片裡的男人站在帆船側舷,身旁靠著一名貌美孕婦,陽光染灑他們燦爛的笑容。她說,那是她的父母。他們一個是帆船好手,一個是完全不懂帆船的水上運動報記者。
父親平凱峻十六歲開始在不同的船級賽事,締造許多無人能破的佳績,不到二十五歲,已是職業賽中人人景仰的傳奇人物。母親易岱雲奉命採訪父親。他們相約在加汀島歷史悠久的「咖啡香氛」。父親失約了。正午時分,母親在海灘找到父親。一見面,母親指責父親說,她一個不喝咖啡的女孩子,在咖啡專賣店等他一個早上!父親說他沒時間去,轉身又跳上風浪板,悠然馳騁於藍海。母親氣壞了,拉高窄裙,脫下陷在潔白貝殼沙裡的三寸細跟鞋,推著一艘孩童用的小艇就往海裡追父親。母親哪是父親的對手,一個浪頭打來,將小艇掀翻,母親落海弄得渾身濕。父親將母親拉上岸,說她不懂帆船,怎麼採訪他,不如和他談戀愛算了,接著,眼神無賴地掃視母親濕襯衫底下的美好曲線。母親賞了父親一巴掌,第二個巴掌要落下時,父親攫住母親的手,一把將她拉進寬大的胸懷,給她一個深吻。
「這就是今日的採訪——你拿取了愛漂泊的帆船運動家的心——」那天父親如此對母親說。「你這麼回去交差吧。」
父親早見過母親了,在「咖啡香氛」窗外,他看著那顰眉蹙額直瞅腕表的絕色女子——她哪是什麼水上運動報記者,活脫脫是上天派來使他迷航的女神!
那天,加汀島的陽光無比艷麗,扶桑花熱情地開滿整座城,在父親眼裡,只有母親最美最好。父親展開熱烈追求,母親哪抵擋得了,何況他們注定相屬。兩人很快深陷情網,溫溫馨馨同居在情侶巷,小屋子裡堆滿父親自各大賽事贏來的獎盃,母親已不當記者,每天作剪貼,收集父親的相關報導,沉浸在簡單而甜蜜的幸福裡。幾年後,母親懷孕了,父親於遠航賽前夕,牽著母親的手走過情侶巷,將臨海大道的「家」送給母親。父親說,等他帶著冠軍獎盃回來,他們就搬入大房子,將他所有的榮耀、妻子和孩子,全放進「家」裡,他要好好守護這些寶物。
那次賽事航程得從這座島航過那座島、從這國航至那國,所有參賽船隻加總的航程超過三十三萬英里。開賽前,母親去送父親。父親要他的勝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們一家三口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更是唯一一張的合照。
「那次比賽,是我父親第一次沒抵達終點的比賽,」平晚翠語氣輕歎。「聽說中途發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艦的手術台上……」
那賽事,父親已經參加過好幾屆,從來沒有一屆像她出生那年,無颶風、無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彷彿所有危機均不存在,但事實上。在任何一次賽事發生事故的可能性從來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親後方靠近,就在父親事業、家庭差不多完滿之際,毫不留情地將鐮刀揮向父親。
帆船行家說的「意外的順風換舷」——這種事會發生在父親身上,幾乎沒人相信。帆船運動協會事後調查父親的船艇,也沒找到證據顯示父親保險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參賽者說,父親不該讓懷孕的母親上男人賽艇……
流言謠言在加汀島外滿天飛的日子,母親堅強地生下她,並且將父親送給她的「家」,打造成紀念館。
母親每天到紀念館導覽緬懷父親的群眾——這些人大多是與父親同年代的帆船運動愛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親對他們講述他們所不知道的父親。小時候,她也喜歡聽,喜歡看著紀念館裡的照片、獎盃,聽母親講父親。
後來,她漸漸長大,參觀紀念館的人數跟著一日一日減少。母親和她都知道父親差不多讓人給淡忘了。與她同齡者,幾乎沒人知道「平凱峻」這名字,曾經是加汀島帆船運動最輝煌的代表。
加汀島本來就是帆船運動盛行地,一年出好幾個年輕高手,父親已不再是傳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沒人來參觀,母親關了大門,不再進入紀念館,只是每天從情侶巷住居,走回紀念館的開放型後院,那兒放著父親過去的比賽用艇,母親會一艘一艘檢視,然後靜靜坐在船裡,看著草坡下的海灘。有一天,母親沒回情侶巷居所。她去找母親時,母親就躺在一艘芬蘭式小艇裡,合眸深睡,沒再醒來過。
屬於平凱峻與易岱雲年代的美好記憶從此被鎖上——緊緊、僅僅,留在他們的女兒心中。
「你明白嗎?歐陽先生——」平晚翠看向歐陽荷庭,美眸泛了一層霧,眼眶有點紅。
以為她會流淚,但沒有,她淺淺地微笑,神情就如他每次見著她那樣,清靈絕美。
她說:「這房子是我母親的遺物——一座屬於我父親的紀念館。」只有聲音,顯出她美麗笑容深處的淡淡哀傷。
歐陽荷庭往前跨了一步,大掌抓起平晚翠的雙手,包裹著。
她歪頭,對他笑了笑,又道:「歐陽先生,如果是錢的問題,我要收我昨天照顧你的費用,今天一桌早點茶的費用——」
「別說了,我真的很抱歉。」歐陽荷庭搖首,閉眼的神情略有沉重。
平晚翠將雙手從他掌中抽離,輕覆他俊顏兩頰。「你想定下來,我可以讓你得到這房子——」
歐陽荷庭張眸,表情木然。
她慢慢地說:「有些東西是無法用金錢衡量價值的。請你用對你而言最具紀念意義的東西跟我換——這叫做『結情』……」
歐陽荷庭被她的說法給震住了,終於明白「結個情」不是仲介講的,最早講這話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剔透玲瓏心的女子——她將他看穿了,知道對他最具紀念意義的,是父親為他訂製的誕生表。
柔荑沿著他的肩往下順,捧起他的左手,平晚翠摘下歐陽荷庭的腕表,像戴手環一樣,套進自己纖細的皓腕。
歐陽荷庭看著她的動作,心一寸寸抽緊,耳畔不斷縈迴著那甜潤嗓音說的——
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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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願,也非如他所願。
他得到臨海大道的雙層樓房,以一種他想不到的方式——
結情。
這方式,使得「必須切斷對她的心心唸唸」化為完全不可能。
歐陽荷庭根本拒絕不了平晚翠。她溫溫柔柔、無強硬氣,一言一行一個眼神,就讓他全盤接受以表換屋。
當她戴上他的表那刻。他深深意識到有個寶物在這座島。他走不了。非得定下來。
加汀島帆船協會——在他之前——和她接洽過,希望她將臨海大道雙層樓房中,她父親的相關物品照片,納入剛新建完成的帆船運動紀念館。那兒有一處為她父親平凱峻——加汀島最優秀的帆船運動家——成立的名人專區。
她把房子換給他後,回復帆船協會的請求。帆船協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搬光雙層樓房裡的平凱峻相關物品,僅剩後院草坡上的幾艘賽艇。
聽說,移動退休船艇必須等待潮汐美好的日子。帆船協會相當慎重,選了今日來搬遷。
他們鋪好滾木,準備將那些賽艇移至沙灘,下水,配合潮流與風向,航至造船廠碼頭,妥善檢視整理一番,擇日正式展出。
「小心點!這是平先生用過的船,每一艘都是加汀島的帆船史,謹慎著你們的動作……」指揮運船工作的,是一位身材壯實的五十來歲男子。
歐陽荷庭站在新家廚房落地門邊,琥珀色眸光穿透強化玻璃,盯瞅那些搬船的人們。
她沒有來。那些人在搬動她父親的遺物,她難道不需要來監督?
他沒看到她。自從她取走他的表,把房子鑰匙交給他,過了四十三天——帆船協會淨空屋內、他正式搬入以來——他沒再見她出現。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是否還在情侶巷種植毒草?好幾次,他走著走著,走到情侶巷,眺見海英站在她家門口按門鈴,他踩下階梯的一腳收回來,旋身穿越快車道,回屋裡,繼續英雄好漢找鬼船的故事。
他該讓那些撈寶人遭遇不幸,尤其讓那個豪邁不羈、像採花賊的船醫陷入窘境,嘗點瀕臨死亡的苦頭!
他埋頭寫作,玩弄船醫生死,在搬入新家的第十三天——這個帆船協會來運船的星期五早晨,完成《海神系列七》。
有一艘船艇下海了,隔窗遠望,感覺進行得挺順利。
歐陽荷庭喝了一口咖啡,雙眸睥睨後院的景物脈動。
「哥哥,早安。」問候嗓音和腳步聲齊並傳來。
他回頭,頷首看了走進廚房的妹妹一眼。
歐陽若蘇端著托盤,繞過大理石腰線料理台,將早餐餐具放在琺琅陶磚搭砌的流理檯面,開啟洗滌槽水源,清洗餐具,一面說:「哥哥,外頭的人把船艇搬走後,我可以在後院種樹嗎?」沒怎麼抱希望,因為她不知道他們會在這兒住多久。
「你想種什麼樹?」歐陽荷庭離開落地門邊。
歐陽若蘇眨了眨眼。可以種嗎?他們會住很久是嗎?「我想種蘋果樹——」
「不行!」歐陽荷庭否決得極快。
歐陽若蘇當頭被澆了冷水,垂下臉龐,靜靜清洗餐具。她真笨,得意忘形,忽略了哥哥最討厭的就是蘋果!
歐陽荷庭拿起料理台上的那不勒斯咖啡壺,壺嘴傾向手上的空杯,想倒八分滿,手一個稍無控制,弄得棕黑液體溢出杯緣,染污襯衫衣袖。「該死!」他低咒,猛地放下杯壺。
歐陽若蘇趕緊擰了一條濕布巾,遞給歐陽荷庭。「哥哥,你有沒有燙傷?」小臉浮泛愁色。
歐陽荷庭解開袖扣,接過妹妹手上的布巾,擦了擦。「沒事。」咖啡溫度冷卻了不少,沒有剛煮好那般高,他左腕——原本戴表的地方——微紅而已。
「我去拿藥來。」歐陽若蘇關了水源,急忙旋足,走了一段。
「不用了,若蘇。」歐陽荷庭叫住她。腕上的紅印形狀怪異,像女人咬吮的吻痕,歐陽荷庭認為沒必要敷藥。「你過來,若蘇,哥哥有話跟你說。」
歐陽若蘇乖乖踅回兄長身前,抬眸注視著他。
歐陽荷庭說:「我請之前旅店的管家幫忙找了鐘點傭人和廚師,下禮拜開始上工。以後,你不用自己做早餐,專心去上學就好。」他被伺候慣了,倒個咖啡也笨手笨腳!妹妹比他好一點,她受的傳統淑女教養,讓她在這種時刻,很能自理,還能幫他煮咖啡。
「鐘點傭人和廚師?」歐陽若蘇聽得一愣一愣。「我們真的要一直住在這裡嗎?」她問。雖然他們搬進來前,哥哥先幫她找了學校,可她其實不確定她能在新學校念多久?會不會像在荊棘海那樣,待沒幾個學期就離開。父親出事以來,她總是沒能在固定的學校好好念到畢業。
「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裡。」歐陽荷庭看著妹妹心安的表情,又道:「以後,這房子就是我們歐陽兄妹的家,但,不能在後院種蘋果樹,知道嗎——」
「嗯。」歐陽若蘇點頭,笑開一張純真美顏。「那我要出門等校車了。哥哥,再見。」她轉身。
「等一下,若蘇。」歐陽荷庭朝妹妹走去。「今天哥哥陪你等——」
歐陽若蘇倏地回頭,表情驚喜。
「哥哥想聽聽你在新學校習不習慣……」
歐陽若蘇直點頭說好。她很高興——兄長真的一步一步把屬於「家」的溫情,重新找回來了。
陪著妹妹等校車,聽她說已經習慣新學校步調,看著她坐上校車,離開眼前,歐陽荷庭心有慊然滿足感。
「歐陽先生!」
獨自一個人往回家方向走,路旁扶桑花鮮活波俏,熟悉的甜潤嗓音捲裹在早晨海風中。歐陽荷庭嗅到淡淡思念的味道——海鹽與蜂蜜的香氣。
「歐陽先生……」
他沒聽錯,是那個不見人影四十三天的女子。他不打算停下腳步等待,或看她與什麼人並行。
想起海英幾次按她的門鈴,歐陽荷庭越走越快。「敲擊樂,鹽和蜜,兩股間一陣戰慄……」步伐沒亂,如平常的自持優雅,只是莫名其妙沉聲低吟Sappho的詩。
「他又讓我全身震顫,無法被推倒的愛神——」甜潤嗓音近在耳後。
歐陽荷庭猛地轉身。
「你好,歐陽荷庭先生。」平晚翠提著一籃葡萄,站得離他很近,近到他轉身時西裝擦過她胸前,她的髮香充盈他鼻腔。
依稀,歐陽荷庭看見她追上他,貼近他,踮起腳尖在他耳後私語的模樣。
心頭漫上一股騷動,他抑著嗓音問:「你剛剛說什麼?」聲線壓得很低,沉潛某種迫切。
「你好,歐陽荷庭先生。」平晚翠微笑。
「不對。」歐陽荷庭搖首。「不是這個!這之前……在這之前,你說了什麼?」
「Sappho的詩嗎……」平晚翠將籃子從身側移至身前,雙手齊抓提把,美眸低垂,盯著一串紫葡萄,說:「你剛剛念的——」
「你聽到了?」歐陽荷庭打斷她。
平晚翠點點頭。「你逆風,我走在你後面,將你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但是你一定聽不見我叫你,對嗎?」
不對。他聽見了!他聽見她接續他,也念Sappho的詩!不管逆風、順風,耳朵淹水進沙子,他都能將這個女人聽得一清二楚!
歐陽荷庭緊瞅平晚翠——她真的是個神奇的女人,每每把他的心弄得胡亂猛跳。他沉了沈,目光對住她抓著籃子提把的雙手,覺得她雪白的指節像珍珠一樣光致瑩潤。
「送給你。」她忽然提高籃子,美顏迎著他琥珀色的雙眼。「慶祝你定下來。」
歐陽荷庭凝神,皺一下眉。「我不是今天才住進那房子。」他接過籃子,轉身就走。
平晚翠看著他的背影,跑上前,拿回籃子。歐陽荷庭瞪眸看她。他四十三天沒見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一籃葡萄,她又將它收回!悶氣上來了,他不發一語,冷著臉快步走。
平晚翠一路跟隨,到了他的新居。她說:「我可以進去參觀嗎?」
歐陽荷庭眄睨她一眼。拒絕的話說不出口,為她開了大門。
她樓下樓上走一圈。「傢俱還不是很齊全。」
「有些還在製作。」他很講究,自己畫設計圖、自己選材,請一流工匠打造專屬並能傳承的傢俱。拋不去昔日家族賦予的品味涵養。
平晚翠點點頭,與歐陽荷庭一起下樓。她看過他的房間了——這很公平——他也曾經看過她的房間。
「我想看看後院。」她對他說。
他皺眉,在她溫柔的目光下,點了頭。
兩人轉往後院。她父親的賽艇已經全部搬走了。草地上稍微有滾木的痕跡,太陽一照,便沒那麼清晰。草綠得折光茁茁,一坡璀璨滑接貝殼沙灘,白浪迎湧纏滾,海風習習涼爽。平晚翠將一直提著的籃子往草地上放,回身,不見歐陽荷庭人影。但,她知道他在哪——
這開放式後院,在房子邊側有個崖邊空地,可藏人。歐陽荷庭在那兒發現一個小小水池——荷花池!他很驚訝,轉頭想叫人。平晚翠就站在那兒,神情嫻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朝他慢慢走近。
她說:「被你發現了?」
「怎麼有這種東西?」他反問。
兩人半蹲跪在水池邊的草地,眼對眼,臉龐被旭日抹得通紅。
「我一直在想,你的庭園裡,該種什麼花?你搬進來那天,我終於想到了——你叫荷庭,我想幫你種一池荷花。剛好這兒有一個小水塘,以前我母親用它來養魚,魚不在了,種觀賞用的迷你荷花最適合,你喜——」
「你來過,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以為她消失四十三天。
「那你呢?」她也問他。「你為什麼不再來情侶巷?」不再找她……因為已經得到房子了嗎?他的目的只有房子嗎?
「你想要我去嗎?」他握住她的雙手,看見她皓腕戴著他的表,表帶調過,她戴了不會掉。他將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一手攀折迷你荷花。「晚翠,你要我去你那兒嗎?」
「你別忘了,那兒有一隻你取名的貓……」
歐陽荷庭把花簪在平晚翠耳畔。兩人都不說話了,凝望彼此瞳眸深處。瞬間,她將唇往他嘴上貼。
「他四肢直立逼近,像頭獸。」極輕極細極柔的嗓音,醉人地吐在他唇邊。「我摘了好多葡萄,幫你慶祝……今晚來我家——」
他臉龐微挪,徹底封住她的唇,將她的那記淺吻延續、轉為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