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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第七章 作者:決明
    鏡花水月,如夢似幻,神界一日,人間一年。

    渾沌的闇息由月讀將之全數洗淨,連下十天的甘露,洗滌人心,澆熄戰火,加上幕阜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舉,停止一切鬥爭,休養生息,助百姓重新回歸安寧生活。

    大雨,不僅僅沖掉渾沌的闇息,還包含混雜其中的窮奇瘴氣,都被洗得不留痕跡。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國,民安國泰,與週遭鄰國重修舊好,戰爭的陰霾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再過幾年,也許記得的人也沒幾個了。

    對月讀而言,卻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紅艷的身影,搖搖欲墜,維持她生命的闇息,飛快消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讓你……很惱我呢……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沒有得到解答的困惑。

    她當然壞,就只因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賭氣,她可以挑撥起戰爭,讓人類互相殘殺,毫不顧及可貴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絕不會悖逆道德,說出違反良心之語,誇獎她乖。

    就像那日,她要他說喜愛她,她說,只要他肯開這個口,日後他要她做什麼,她一定聽話。

    如此容易的事,動動口就可以,即便是騙她,她也不會發現,他仍選擇不說。

    神,不打誑語,話一旦說了,就是真實,不能欺騙人,更不能欺騙自己。

    他不喜愛她嗎?

    不,這句話才是謊言。

    天底下沒有哪個人、哪只妖、哪只獸是他不喜愛的,從他眼中看見的,是眾生平等,他不曾厭惡誰,卻也不曾獨愛誰。

    他那時回答「窮奇,我是喜愛你的」,沒有半字虛假。

    只是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別!

    ……沒有差別嗎?

    若今天是一顆石頭碎成粉末,他會如此介懷?如此糾結於心?如此反覆思量著他以前從不深究的問題?

    「仙尊,惡如渾沌、窮奇,雖兩人皆列四凶,命運卻天差地別。渾沌歲壽漫長,窮奇夭殞;神將面對渾沌時,是以囚禁來阻止他,面對窮奇時卻采殺戮,這是為何?」月讀請益領他修仙的仙尊,關於生與死的問題。

    「因不同,果不同。」蒼老的嗓,在雲中輕緩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伴隨著回答,一道清光灑落月讀週身,溫暖如日,月讀卻無法領受,向來對冷熱毫無所覺的他,一直覺得寒冷,不是雲霧包圍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沒入天際的高處極寒,卻又無法言喻是何種冷意。

    「但他們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說了,因不同,果不同,怎會說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渾沌做的事、遇見的人,與窮奇做的事、遇見的人,完全一樣嗎?」

    「不一樣。」月讀搖頭。

    「窮奇和渾沌一樣力量強大嗎?」

    「不一樣。」

    「所以你怎會想將兩人的結果做出比較呢?你認為渾沌壞過窮奇,所以渾沌沒死,窮奇也不該死,是不?」

    「……」月讀默認,他的心裡真的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生或死,並不是行善或為惡的獎懲,好人不一定擁有長壽,壞人更不一定會有報應,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來的仙徒中,就屬月讀悟性最高,這類淺顯道理,月讀早在數千萬年前就已清楚透徹,此時再拿出來問他,只突顯了困擾著月讀的,並非生命因果,而是問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麼呢?

    為窮奇不平?

    那麼因她而死去的人類,豈不更加不平?他們又該找誰喊冤去?

    是私心,讓他產生偏頗。

    不該有的偏頗。

    月讀離開仙尊所居之堯光仙池,最末了仙尊所言,猶在耳際。

    你從不曾質疑三界輪迴之道,以至高離塵的眼,淡覷生之喜、死之悲,這一次更該如此,否則,你與苦苦執著的檮杌和饕餮又有何異?

    檮杌的執著,讓他甘願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無瑕的魂魄。他勸過檮杌,要檮杌放棄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來的未來,並沒有無瑕死而復生的那一個,無瑕已經沒有辦法如檮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檮杌身邊。

    但是,檮杌卻以驚人的堅持及毅力,改變結局,他不僅帶回無瑕,更以自身一魂兩魄,鎮住無瑕游離不穩的散魂。現在他指掌間掐算所得到的遠景,不再是無瑕魂飛魄散,而是一道纖白秀致的身影伴隨在檮杌身邊,檮杌張大羽翼將她納入其間保護,不曾存在於兩人小指上的紅線,竟然清晰浮現,牢牢牽繫住檮杌與無瑕。

    饕餮的執著,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遺憾的「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去扭轉未來。龍飛刀的命運,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還有第二種結果,然而,饕餮的妄為,卻為她換來回然不同的命運。

    她幾乎每隔兩天就快快樂樂地上天山抓鳳凰回家進補,由刀屠親手替她燉煮,兩人再一塊兒將鳳凰湯吃個精光。

    未來,因凶獸的執著而產生變化。

    所以此時撞見饕餮掄起拳,敲昏神鳥鳳凰,準備帶回家讓刀屠好好料理,月讀一點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將肥美的鳳凰往身後藏,龐大的鳥軀還是完全露餡,她仍有臉朝他呵呵直笑,熱絡地打招呼,彷彿她與他多熟一般。

    「唷,月讀,好久沒見,吃飽了沒?聽說,窮奇被神族給誅滅了?」饕餮轉移話題,一方面是怕月讀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鳥,一方面是看見月讀,她就忍不住想到窮奇,窮奇是四凶中唯一一隻最喜歡繞在神月讀身邊轉的異類。

    她的問句,成功地讓月讀的眼神從那隻鳳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臉上,他的沉默,等同於默認,饕餮大大吁歎。

    「原來是真的……好可惜,我滿喜歡窮奇呢,她是我認識最久最久最久的傢伙了,雖然她總是凶巴巴地說我圓說我胖,還愛用手指戳我腦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嘴壞心不壞……為什麼是窮奇?我一直以為我們四隻裡面,渾沌會是最早掛掉的……我和渾沌是沒啥仇恨啦,上回沒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記得那麼牢,只是……渾沌比窮奇壞吧?要追殺也是先追殺他才對呀!」她疑惑地看著月讀,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讀無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問過仙尊相似的問題。

    饕餮沒等到答案也不以為意,嘴裡邊嚼著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鹽餅,讓她帶在腰囊裡,隨時給她止饑用——邊說:「可惜逆行之術的咒語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窮奇救回來。」像救小刀一樣,輕鬆簡單。

    嚼嚼嚼,小鹽餅消失在她嘴裡,換一塊繼續嚼。

    「月讀,你這麼厲害,你施一下逆行之術去救窮奇嘛。」她一副和月讀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為了窮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術,讓時空產生混亂。」月讀斷然拒絕,連「想」的時間都沒有。

    「對哦,我都忘了你是窮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術,偏偏仙佛們卻視之為叛逆。「可是你都不會覺得可惜嗎?窮奇死了,你不會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彷彿饕餮問出多詭異的兩字。

    「對呀,她一直都在你身邊,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連我這只被她罵過的凶獸都會覺得有一點點捨不得,你卻沒有嗎?」

    「……」

    「那我要把她罵過我的那一句話送給你——月讀,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嘿嘿,當年她吃掉養了幾年的五色鳥,換來窮奇冷嗤數落,現在她總算遇見比她更無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丟掉「無情」這兩字的指控就樂得開懷,嘴兒咧咧地直笑。

    「窮奇她呀,那時還好氣我。奇怪了,鳥是我養的,又不是偷她的,幹嘛為了區區一隻鳥罵我,你不認為窮奇很矛盾嗎?明明看起來就是一隻壞東西,長得妖媚,脾氣又暴烈,可有時心腸又好軟,罵我無情那回是,還有搶先你一步跑來阻止我施逆行之術也是,她就是怕我會像不受教的渾沌一樣被你用鋼石囚起來吧。」

    說著說著,饕餮開始懷念起窮奇,即便她老是受窮奇欺負戲弄,但窮奇還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發覺窮奇做的某些事是相當細微貼心。嗚,她想,她之後一定不會忘掉窮奇,一定會偶爾想起她的。

    「你們神族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覺得……窮奇是只好傢伙。」

    四凶誇四凶,不會口出惡言是理所當然,月讀不應該會有同感,凶獸與神的道德觀感落差極大,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奇怪了,月讀沒有反駁,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對於她捉鳳凰的事,沒有囉唆,也沒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鳥耶。

    他在想什麼?

    饕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對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沒有深究的興致,對窮奇殞滅的難過也只維持短短一瞬間。估量一下時辰,她不能再和月讀閒聊下去,否則就快耽誤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時間,她應該趁著月讀難得的不對勁,趕緊扛著新鮮鳳凰回去,小刀還在等她哩!

    她靈活的圓眼骨碌碌一轉,月讀正微微斂目,白色睫簾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機會,咻地一聲挪走身形,連聲再見也不說,只留下茵茵綠草上的幾根鳳羽殘毛。

    月讀沒出手阻止饕餮離開,主因在於被饕餮吃下肚是那隻鳳凰唯一宿命,從它在母體內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這個命運便緊緊跟隨它。

    不該死的,他定會救,應該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內能救,他也絕不逾越那道無形界線,干預生與頊。

    他無法像饕餮魯莽,將逆行之術當成吃飯飲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顧人界地府的混亂。施行一次逆行之術,影響之大,他很清楚。

    他無法像渾沌義無反顧,傷害自身,偏執不放。

    他也無法像檮杌執著,妄想逆轉無瑕魂飛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離的魂魄。

    他竟然羨慕起幾隻凶獸的率真和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沒有魯莽,沒有執著,更沒有義無反顧,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給萬物,給眾生,平均分配,卻總換來「無情」之名。

    天,有情?無情?自始以來從沒有定論。

    饕餮說他無情,不願意救回窮奇,她若知道窮奇之死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會更咋舌,更埋怨他?

    窮奇呢?

    她也會覺得他無情……吧。

    她最後的模樣,沒有眼淚,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著他,試圖揮開由她體內竄出來的灰煙,不讓它阻礙視線,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霧,迷惑地問他,或許也是問她自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

    風裡,呼呼作響的聲音,混著林梢樹葉搖曳沙沙,拂過白鬢,像在耳邊呢喃。

    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說著,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著。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連一絲絲恨意,也不存在這世間,跟著她,消失得徹底。

    月讀不經意一瞥,路旁一株荊蘺花,含著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單地混在不同類的花草間。

    天山不產荊蘺花,應該是哪只飛禽在招搖山誤食荊蘺花的劇毒果實,飛經天山上空毒發身亡而墜落,帶著胃囊裡的果實花籽,化為春泥,在這裡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長得異常弱小,葉片軟軟地垂頭喪氣,花莖吃力地撐著蕊苞,好似隨時都會斷頸。

    它,活不過十日,花蕾連綻開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救它。

    月讀告訴自己。

    就如同他不該救窮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數,是不容神動手改變。

    否則全天下的悲苦離別,如何取捨誰該生誰該死?

    他轉身,化為雲霧,回到天山之巔。

    一陣風來,將那株荊蘺花吹得東倒西歪,眼看花莖彷彿就要折斷,卻在風停之後,它又挺直腰桿,在原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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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凶之一的窮奇被誅滅,在妖魔界裡至今仍是一件響噹噹的大事。

    此舉被視為神族殺雞儆猴,警告其餘妖物勿再擾亂世間,否則窮奇的下場便是眾妖借鏡。

    連四凶也不敵神族,更遑論小妖小怪,近日來,魔物的動靜確實安分不少,誰也不想成為窮奇第二。

    月讀不意外沒有任何人出現在他面前為窮奇報仇,唯一和窮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著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夠她玩瘋了,哪有空閒做「替姊妹報血海深仇」的無聊事?連饕餮都這般無情無義,同為四凶卻更沒感情的渾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為窮奇出面。

    一個人死去之後,沒有任何人想念起她,豈不淒涼?

    全天下或許只剩下月讀還會想起她火般艷紅的身影。

    有時想著想著,他幾乎快要誤以為她在下一瞬間就會笑嘻嘻的從天而降,一聲「老古板」喊得愉悅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會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讀。」

    盤坐於蓮池半空中的月讀,因為這聲叫喚而張開琉璃雙眸。那聲「月讀」叫得咬牙切齒,帶著獸般低狺,而且是出自於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種獸,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頭發生了凶獸窮奇被神族消滅的嚴重大事,不懂此時最好是收斂野性,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避避風頭。他被關在天牢裡,消息來源為零,這只獸,名喚「蠪蚳」——正是盜取神天愚羽衣,躲進饕餮胃中修練的那一隻。

    他從天牢逃出來,二度偷襲天愚,再度搶走羽衣,他穿上羽衣,連傷數十名天仙,每傷一位,連帶拿走天仙輕紗,藉著神器,強化自身力量。

    如今,他身上纏滿天神法力來源的羽衣仙紗,脹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讓他決定繼續去搶奪其它天女天人的神器來得到巨大力量。這次找上月讀,一方面是想報之前在饕餮胃裡被月讀揪出來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讀在天人之中正屬於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補,若能取得月讀的神器,他幾乎就能天下無敵。

    蠪蚳以為此時的自己能與月讀打成平手,畢竟他身上有幾十條仙紗加持。

    「咦?怎麼不見你身旁那只搖尾乞憐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後頭?」蠪蚳笑得好惡意,完全就是挑釁。「你不趕快吹口哨叫她出來保護主人嗎?那只……叫窮奇的凶獸。」

    蠪蚳不只要找月讀的麻煩,連當日好好「照顧」過他的窮奇,他也想一併算帳。

    月讀倏地鎖緊白眉,眉間的蹙折不再只是淺淺淡淡的紋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劃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臉平靜。

    神顏,竟有猙獰濃重的陰影。

    他從蓮花上起身,白袂亂舞,週身的聖光仍籠罩在頎長身軀上,卻不若以往溫和煦人,天山之巔的雲霧湧生,逐漸將整座天山包圍,這結界,讓人進得來,出不去。

    「幹嘛——你瞪什麼瞪?!我實話實說罷了。她在眾妖眼中本來就像一隻討好神族的狗,我還沒看過有哪只妖獸會為了神族而去打同類,從來沒有!」蠪蚳被月讀的氣勢壓迫,不自覺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嚥唾,賤嘴仍在詆毀著窮奇。

    他的話,令月讀身旁的白霧流轉得更快更激,襯著總是淡然的容顏,澄透雙眸,冷冷盯著蠪蚳,教他不寒而僳。

    蠪蚳直覺現在應該要閉嘴,轉身逃開,但他連腳步都還來不及挪動,月讀的攻擊已在電光石火間發動。

    「愚昧之徒!」月讀以雲化掌,擊向蠪蚳,蠪蚳逃得不夠快,右胸硬生生承受這記看似軟綿無力,實則轟山破石的千斤重擊,掌風砰地襲中蠪蚳,煙掌再穿透他背脊,轟垮左側所有花草木石,剎那間,煙塵瀰漫。

    「嗚咳咳咳……」

    蠪蚳捂著胸,咳出暗紅色鮮血,若不是天愚羽衣護體,這一掌就會打得他魂飛魄散,可他的情況也無法稱得上好,天愚羽衣及其它天人仙紗被他吐出的血染污,沾上邪氣之血,神器的純淨已遭破壞,法力驟減,此時要是月讀再發動攻擊,他絕對抵擋不住。

    幸好,月讀是自認慈悲的神族,應該不會趕盡殺絕才是……

    蠪蚳才如此天真地想著,月讀的第二掌再度襲來,混著清冷神嗓的教訓。

    「頑劣難馴!」

    蠪蚳在草地上滾了一圈竄逃,仍是被打中左大腿,頓時皮開肉綻,鮮血噴濺,纏在腿上的天女仙紗四分五裂,蠪蚳痛叫出聲,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等……等等!你想殺了我嗎?!把神天愚的羽衣弄破也沒有關係嗎?!你……你……」滿嘴的血,讓蠪蚳說話時含糊不清。

    「冥頑不靈!」第三掌,蓄勢待發。

    「月讀!」蠪蚳恐懼地大叫。

    這是神嗎?!

    不,他覺得站在自己眼前這名白髮天人更像是魔,完全沒有慈心,臉上冰冷如霜,以往的神顏雖淡漠,卻充滿慈愛,對於惹禍妖獸,大多採取說教方法,希冀能勸他們改過向善,極少會直接出手傷害他們……像月讀此時非得置他於死地的狠樣,他連見也沒見過——

    那雙眼,冷得教人從腳底板竄起透骨寒意。

    蠪蚳弄不懂自己是犯了哪條必死之罪,因為他二次偷走天愚羽衣?因為他妄想跳出來打敗月讀?還是……

    他罵了窮奇是狗?

    無法控制。

    月讀完全無法控制四肢百骸間流竄的怒意,白皙的膚上,碧青的血脈,奔馳鼓噪著源源不絕的力量,呼之欲出,不斷在掌心凝聚,甚至從毛孔的每一寸湧出。

    蠪蚳罪不至死。

    他知道。

    天愚羽衣不可損傷。

    他知道。

    天人仙紗應該完好無缺地歸還。

    他知道。

    知道,卻無法做到。

    眼前的蠪蚳面目可憎,說著讓他憤怒的言語。

    「天尊!」神武羅匆忙趕來,擋下月讀擊出的第三掌,月讀的強大神力讓武羅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勉強攔下。

    武羅是武神,月讀是文神,武羅更是近來號稱天界最強的戰神,論武藝,武羅應當能輕取月讀,實則不然,仙術並非憑借刀劍拳腳,而是源自於心扉裡最堅定的意識力量,這方面,月讀是遠勝於武羅。

    月讀以氣漩纏住武羅的手臂,迫使武羅從蠪蚳面前退開,結印的右手,就要再次襲取蠪蚳。

    「天尊!蠪蚳罪不及死!請您住手!」武羅大喊。

    月讀的中指抵在蠪蚳額心,蠪蚳早已嚇昏過去,而武羅的傾力重喝,震得天山微微搖晃,也震回月讀的理智,讓他停手。

    武羅吁口氣。「天尊,蠪蚳由我押回去天牢,至於天愚天尊的羽衣……」他瞄一眼,天愚羽衣染滿妖血,還嚴重破損,變成破布一條,看來已經毫無用處,天愚得重修百年了。

    武羅不待月讀點頭,迅速將昏死的蠪蚳囚進小光球,納進掌中,先收起來再說。

    他不曾見過月讀如此失控,以驚人神力對付一隻小妖,即便面對凶獸渾沌,他都沒出手如此狠過。他所認識的月讀,總是溫雅,不怒不笑不嗔不傲,他是不會將情緒外露的神,比起他武羅這位新神,偶爾還會擁有在人界時的七情六慾,成仙更長更久的月讀已經完全淨化。

    月讀靜靜覷著,沒有阻止武羅,他明白自己超過了。

    「天尊,從那日在人界收服窮奇之後,您我就不曾再見面,您……發生了什麼事嗎?」武羅對於月讀方纔的態度感到不解。

    在人界當日,月讀的情況並無異狀,窮奇的闇息四散,灰暗的霧彷彿繞著月讀身旁糾纏,不願離開,卻又被無情的風給刮拂吹散,月讀佇立在灰霧中,動也不動,雙眸自始至終未曾閉上。

    「沒有。」

    「……」武羅對這個答案存疑,頓了頓,又問:「您的白髮……是怎麼回事?」

    白髮?

    月讀低頭,望向垂落胸口的一綹及膝長髮。

    發,仍是白的,只是隱隱約約,數百根白髮間,夾雜著烏墨色澤的黑髮。

    人類,因煩惱而突生白髮,月讀卻由最純淨的白髮,染上最濃重的黑,就像皚皚白雪上揮灑著潑墨般突兀。

    他的發,何時變成這般?

    他的發,為何變成這般?

    月讀施咒,將發間的黑絲變回銀白,維持了一瞬,它又恢復成黑色。

    「天尊,需不需要我試試?」武羅提議。變髮色這等小法術,連最初等的小修仙都不會失敗。

    「不用,隨它。」月讀無意深究。

    「會不會是那日被渾沌和窮奇的闇息包圍,所留下的影響?」武羅猜測道。

    「不可能。」月讀不假思索地否決。

    闇息?

    渾沌給窮奇的闇息連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淺薄的邪氣,對人類或許是劇毒,但對他月讀不會有影響,而窮奇……

    她連一絲絲的味道也消失無蹤,哪裡還有闇息留下?

    說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讀,發間又有黑涓洩下,好幾絲的白髮染黑。

    「天尊,您不會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藥師天尊替您瞧瞧?」

    「我無恙。武羅天尊,煩請你帶蠪蚳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會親自向他致歉。」

    武羅雖仍擔心月讀的情況,尤其那頭及膝白髮,正以緩慢的速度在變色,不過月讀已經開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頷頷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際。

    天山雲霧,逐漸平息。

    方才出掌擊傷蠪蚳也造成週遭破壞,被他打殘的花草、擊碎的石塊,全因他一時之怒而死,它們的疼痛,一滴不漏地傳至他身上。

    月讀翻掌輕揚,將一切恢復原狀,身影化虛,下一眨眼,他重新盤腿坐於蓮池半空,這一次,他無心打坐,而是緩緩自懷裡取出一物——這個動作完全跳脫意識,出自於本能,待他回過神來,手中已經輕輕執著它。

    指甲大小的靈珠,當日自窮奇額心取下,至今已無屬於她的體溫,它滑入他的掌心,彷彿荷葉上的露珠,剔透美麗,比起此刻,他見過它更驚艷奪目的時候,那便是鑲在窮奇額上之際。

    微微收緊五指,握住它的圓潤及冰涼。

    有東西穿透他的意識而來。

    那麼淺,那麼細聲,那麼的幾不可聞。

    他必須專注聽著,才能仔細聽見。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因為說著話的人兒,早就已經煙消雲散,不存在於天地之間。

    月讀,你怎麼變白了?怎麼變成這樣?可惡!是誰敢欺負你?我去揍他!

    月讀,好可惜哦,我很喜歡你和我一樣是黑髮的樣子。

    月讀,你不喜歡我傷人,我不傷人就是了,你別同我生氣。

    月讀,嘿嘿,我又來看你了,許久不見,我想念你,你呢?

    月讀,你會高興看到我嗎?像我見到你時一樣開心嗎?

    月讀,我今天特地換了襲衣裳,還撲了水粉,好看嗎?人界的男人都誇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們哩!

    月讀,你瞧見了嗎?我鬢邊簪上的花……一定沒有,你的眼神沒有看向我……

    月讀,我喜歡待在你身邊,你讓我覺得好安心。

    月讀,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妖艷很醜?我這副模樣,你可會喜歡?還是你比較喜歡那些清純可人的天女們?

    月讀,你的唇,好溫暖,我好喜歡。

    月讀,就算你不愛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每個字都有聽見,都有聽進去。

    月讀,為什麼我從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獸?

    月讀,你為什麼要在我額上鑲這種東西,你就只想殺我嗎?你是這樣看待我的嗎?我好難過,你讓我好難過……

    月讀,你真的狠得下心嗎?你真的……對我毫無一絲絲的憐愛嗎?

    月讀,我不是真的想那麼壞,我只是希望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月讀,我不懂你說的那些,因為你是神,我是凶獸,我們中間就有這麼大的差別嗎?

    月讀,為什麼你不愛我?

    月讀,我喜歡你,可以嗎?

    月讀。

    月讀……

    月讀——

    無數的聲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說著話,說著他不曾聽過的話,它們全被藏在她心裡,那些全是要說給他聽的句子,她沒說,只反覆在腦海裡呢喃。這顆珠子,曾經最靠近她的意識,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屬於她的思緒,一絲絲透過他的髮膚,流入體內,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頭,每一滴,都令他顫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讓他想起她的表情,有點壞、有點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來見他時,是抱著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撲粉簪花,不是為了悅己,而是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棄自己絕世驚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他讓她難過。

    他甚至不知道她愛他。

    陌生的刺痛,從胸口泛起,他蹙眉,將它忍下,它卻越來越尖銳,紮在心頭,刺得好深。

    原本盤坐在蓮池上的身軀,沉得令荷花蓮葉無法支撐住他,月讀墜入蓮池內。

    輕如鴻毛的仙體,竟變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濕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長髮,一瞬之間,白絲盡數染黑。

    天山之巔,烏雲密佈,綿綿細雨傾落而下。

    從此,天山未曾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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