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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第八章 作者:決明
    意識在飄浮。

    身子在半空中載浮載沉,灰霧密密包裹的玲瓏女體仍有些透明,左半邊更只有流動中的煙塵,連手臂形狀都還沒有聚合。

    即使身軀尚未完全凝形,卻已有思緒和五感,美麗的眼眸盈滿秋水波灩,長長的睫不時輕揚,她對於此時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隱密的谷底,奇形怪狀的石,流泉聲在耳邊迴盪,碧藍色的天空好遙遠,伸長右手臂,還是連邊也沾不著。

    她偏首,在灰霧裡泅泳,當視線轉向側方,她看見一個男人靜靜坐在灰霧外頭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霧囹圄著她,她無法離開這裡,就算伸手想觸摸什麼,也只能觸到灰霧圍出的界限。

    男人的發,好長,滑過他的頸肩,當他盤腿坐著,它們流洩到腳邊,繞了好幾圈。他沉穩如山,長髮是傾奔而下的山澗飛瀑,唯一與山泉不同之處在於它是黑墨顏色。

    她急於掙開灰霧的束縛,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再不快些靠過去,他又要轉身走開……

    「又」?

    為什麼是「又」,她認識他嗎?她見過他嗎?為什麼她會害怕他離開視線?為什麼又會隱隱不捨?

    「莫急,還不到你能離開的時候。」男人開口,聲音淺如輕風,她在霧裡卻聽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堅毅而認真,清澄而明亮。「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她輕易地被安撫。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這幾個簡單的字眼,聽來就像保證。

    她聽懂地點頭,不再用肩膀去頂撞灰霧,安分地待在灰霧裡頭,一雙嬌媚的眼,仍是膠著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識的感覺,彷彿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認識他。

    你是誰呀?她用唇形問,始終注視著她的男人,自然沒遺漏噘噘紅唇蠕出的疑問。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複,這兩字,沒有太震撼她,總覺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樣,唇兒又蠕動:你是在等我嗎?

    他靜默了一會兒,頷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嗎?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頭,雙手雙腳划動,維持飄浮姿勢,瞧他瞧得很仔細。你笑起來好好看。

    「你喜歡嗎?」

    嗯,喜歡。她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揚一記淺淺笑弧,教她看癡。

    他撩袖,露出手腕,緩緩前探,那層她無法撞破的暗灰阻礙,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漣漪,修長的指,輕易穿透進來,輕輕梳弄她左頰凌亂騰舞的長髮,動作溫柔如羽,像是怕極了碰壞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讓他走,甚至很壞心的想將他拖進灰霧裡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夠,還是他站得太穩,她的奸計失敗,他依舊在灰霧外,只有一截手指還在她掌心。

    「你盡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調勻體內流竄的邪氣,有助於你早日出來。」他說話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搖籃曲,說得輕,說得緩,說得無比細柔。

    好。你要一直在這裡陪我。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沒有騙她。

    他一直在原地沒離開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視線範圍內。

    偶爾,他會沿著谷豁散步,那頭曳地黑髮遠比衣袍更長,拖行在身後,他不綁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爾,他會在飛瀑下淨身,她所處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餘的,全被灰霧擋光,她很遺憾什麼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時間還是坐在她身邊,噙著淡淡淺淺的笑,聆聽她終於能從雙唇說出來的言語,輕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霧的半截柔荑。

    約莫數月,她左半邊的軀體完整凝合。

    隨著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臉上笑意明顯變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發覺他的喜悅。

    「時間到了。」他站在灰霧頂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從灰霧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將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嬰娃的身子纖細輕盈,飛進他臂膀間,柔軟光亮的黑綢青絲覆蓋住兩人。

    她抱住他的頸子。她一直好想親手摟摟他,隔著討厭的灰霧,害她不能如願,而他又那般誘人地在她眼前晃蕩,根本就在考驗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裡,所以,她沒有,與生俱來就沒有。

    現在她總算如願。

    原來,他這麼高,這麼瘦,肩膀卻這麼寬闊,身上還有股淡淡檀香,味兒好好聞,她深深吸入,覺得熟悉。

    環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好緊,豐盈雪胸密密貼在他懷中,她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納,更聽見奔騰在他經絡百骸間的激動。

    「你……好像很開心?」她用猜的,因為他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抱著她直轉圈圈,至少一切該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沒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見的他又很不一樣,總是好淺的笑,變得如蜜濃稠;總是好淡的眸,變得炯然炙熱。

    「對。」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誰?為什麼會因為我而開心?又為什麼一直在這裡等我?」她偏著腦袋問。她知道自己是凶獸,從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間吸的,是陰沉氣息,嘴裡嚼的,是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她應該沒有親人朋友,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會期待凶獸問世,他卻守在她身邊,為她眉開眼笑。

    他沒先回答她,右手輕翻,變出一襲輕柔衣裳,替她著衣。

    她還在等他的答覆,他卻只專心在替她纏腰帶。明明用小法術就能做好的事,他仍親自動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皺起來。「你不叫水月,你應該叫……叫……」咦?方才腦中閃過兩字,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就一溜煙消逝掉,是哪兩字?

    月……

    她正努力壓搾著記憶,思緒卻被一陣鈴鈴聲打斷。

    他手中有串金色鈴鐺,清脆鈴兒被風搖響,他屈膝,讓她單足踩在他膝上,緩緩將鈴鐺繫在她腳踝。

    「這是?」

    「你的。」鈴鐺,確實是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國拾回它。

    「我的?」她沒印象,她對之前的事,完全沒記憶,可是她喜歡這串鈴鐺,叮叮咚咚的聲音真好聽,她蹬腳,讓它搖得凌亂,她的笑聲也隨之越發爽朗響亮。他緊盯她輕快燦亮的芙顏,不願挪開眼,她也看見他在看她,螓首偏著,唇兒咧得更開,細細雙臂纏回他頸後。「我的?」

    他聽懂的,明白前一個「我的」是鈴鐺,後一個「我的」,是指他。

    雖然她尾音高揚,帶著疑問,眼眸卻很清澈。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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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但她心裡卻也沒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無微不至、細膩體貼,教她明白,他說什麼也不會傷她絲毫。

    雖然全盤信任他,她對他仍是相當好奇。

    她是凶獸,他卻不像是另一隻凶獸,不是同類,為何結聚?

    她時常會冒出使壞的念頭,驅使她去做些破壞安寧的事,就像血液裡鼓噪著邪惡,又或是哪幾隻不識相的小妖以為她是不小心誤闖深山林內的小美人,想欺負她,她的反擊非常不留情,誰敢惹她這只新生凶獸,也得有必死的覺悟才行!

    那時的水月,會輕輕將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渾身上下的凶焰就會盡數熄滅,不管當時她有多想將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條,所有惡念皆化為烏有,讓她僅用紅唇輕啐混蛋逃竄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邊,任他以長指梳理她的長髮,像安撫一隻貓兒般。

    她的壞,他包容,但不放縱。

    有時,他總會不經意喃喃道:你這性子,還真是全然沒變。含笑的模樣,教她分不出是貶是褒。

    他好似很認識她,她喜愛的食物、慣有的習性、處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彷彿他讀透過她的心——用他那雙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幾回光是瞧著他的眼,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開始在意起從他眼中看見的她,好看嗎?他會喜歡嗎?還是他覺得那日在山裡遇見的雌虎精長得比她美?

    她開始會思索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開始討厭自己看起來有點凶凶壞壞的眼神。

    她開始在意他將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長短,若長,她會開心好半天;若短,她就會滿天烏雲。

    「別胡思亂想。」他一掌輕拍她額心,將她滿腦子打轉的怪想法打斷。

    她咬著桃子的紅唇噘高高的,按著額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麼都沒說,他卻像全數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亂想著她覺得他的唇看起來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著痕跡地挪望天際,唇角淡淡抿著,面對她時卻又恢復笑意。

    「我去取水給你喝,別亂跑。」說畢,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幹嘛這麼麻煩,用這樣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狀,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狀的手往前傾,水便淅瀝嘩啦倒出來。

    這種小法術,連她都會,哪用得著他去取水?

    等會兒他回來,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邊喝水,邊期待著水月回來,耳邊突然聽見細細碎碎的交談,聲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裡,還有回音。

    她彎身尋找聲音來源,鼻前先嗅到鼠騷味,循著騷味而去,在一處腦袋大的土洞裡發現一群灰色鼠精圍著一顆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著它。

    洞不深,有光線透入,鼠精咀嚼著果肉時,肥軟軟的臀不住地左右搖晃,吱吱喳喳聲此起彼落。

    她是凶獸,聽懂鼠語並非難事,反正等水月回來也等得很無聊,姑且聽聽它們在喳呼些什麼。

    唷,鼠輩還會滿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錯錯錯!」連三錯,伴隨著嘖嘖有聲的鄙夷,一隻肥鼠精煞有介事,搖著尖指和長尾巴,兩邊腮幫子動得飛快。「天山沒有神啦!」

    「對!天山沒有神!天山沒有神!」有其它鼠精附和。

    「怎麼沒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滿一長串的瘦鼠精嗆聲,「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剛才念過了啦!」其它鼠精群起噓它。

    「我就快念到重點了啦!」幹嘛打斷它?蓄胡的腮幫不斷顫動,露出雪白的兩顆尖牙。「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們聽你們聽,有神月讀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憑實據的!

    「神月讀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對,神月讀早就死了!」其它應聲鼠跟一句。

    「天山現在沒有神!」

    「對,天山現在沒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終年光明無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對,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來。「胡說八道,書上明明就說——」

    肥鼠精一屁股撞過來,將瘦鼠精撞開,吱吱直笑。「神月讀死掉了!神月讀死掉了!」肥鼠精旋轉幾圈,又拉起瘦鼠精,學起人類唱曲兒的身段,嗓門尖細地說道:「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蹤影,有人說,天山之神被替凶獸窮奇復仇的渾沌、檮杌、饕餮合力誅殺掉——」

    鼠群裡,四隻灰鼠跳出來,一隻頭上戴起乳白色果須演天山之神,一隻腦門插兩根枯枝演渾沌,一隻以泥將臉塗黑扮檮杌,一隻嘴裡塞滿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貪食的凶獸饕餮。三隻假凶獸,追打著一隻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場,殺得吱吱作響,假神兵敗如山倒,被假渾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檮杌連踹好幾腳,最後一擊致命傷由假饗餮高高躍起,再重重壓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腳抽搐。

    「我們為窮奇報了血海深仇!窮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隻假凶獸激昂地擁抱,以告同伴在天之靈,說完,哭得淅瀝嘩啦,凶獸情誼,教人動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這一群鼠輩的動作表情都相當滑稽誇張,明明演的是血腥廝殺,在她眼中就是場爆笑鬧劇。

    「所以天山沒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終結論。

    「這是真故事還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戲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裡,十來顆亮晶晶的圓圓鼠眼全瞠大覷她,由驚訝變驚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發現了被發現了被發現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煙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見蹤影,全鑽進她瞧不見的洞穴深處。

    「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

    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只剩她的聲音還不斷迴盪。

    啐,跑太快了吧!

    那出誅仙戲曲,吊足她的胃口。

    什麼天山之神月讀,凶獸窮奇、渾沌、檮杌、饕餮,令她產生莫名的興致,尤其是「月讀」兩字,好熟哦,怎麼好像曾經聽過?

    「月讀……」細喃在嘴裡,有著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澀,還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來。

    五百年前,被其它凶獸圍剿誅滅……

    天山沒有神。

    天山一直在下雨。

    月讀。

    「這件事兒,不知道月有沒有聽過?等他回來時,定要問問他,天山無神是真是假,叫他將故事後續說給我聽……」她嘀咕著。也許水月會知道,她覺得他好似無所不知,什麼都懂。

    說也奇怪,水月去取個水,怎麼去那麼久?

    迷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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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讀雙掌輕負於身後,頎長儒雅的身影佇立在奇巖之上,清風吹拂柔軟烏絲飛舞,一片黑綢,在腦後如浪騰舞,他合起細長鳳眸,感受風勢逐漸加大,耳邊除了呼嘯風聲外,還有細微的呼喊。突地,風完全靜止,他的發、他的袖,安安分分地落回他的肩、他的臂,引發風勢的風神,揖身站在他身後。

    「天尊……」

    「你為何又來?」淡然容顏,並未回頭。

    「天尊,您真的不願再回去嗎?」風神尋他許久,藉著吹往各地的風,慇勤探訪他的下落。

    「這問題,我已經答過無數次。」答案皆只有一個。

    「天尊,請您改變心意——」

    風神仍想勸,他揚手,不讓風神說下去。

    「回去吧,別再來了。」他道。

    「天尊!您這樣太不值了!您千萬年的修為、風骨、道行,全數賠上,棄您最愛的蒼生於不顧,失去神格,就只為了一隻凶獸,這代價未免太大!」風神不理睬他的阻止,繼續說道。

    「你非我,又如何斷言不值?」他認為,失去那些能換回她,太值了。

    「我至今仍然不懂,當年天尊為何會變成這模樣……是什麼原因,讓向來平等看待萬物的您,會自私的只眷顧一人,甚至為她不惜傾盡仙力,也要助凶獸再度凝形……天山失去您,正在逐漸死亡呀!而您與天山密不可分,這樣簡直是自取滅亡——」這不單是風神內心的困惑,也是全天界眾仙無法理解之事。

    天山之神,月讀,從不徇私、不偏頗,淡漠的行徑曾受批評,尤其是當凶獸渾沌的力量盡數轉移到小狐妖身上時,他動手將無辜的小狐妖封入淨化石一事,妖魔界控訴他的無情,他不為所動,認為遵循天道是唯一正確之路。這樣正直之神,卻在一夕之間,白髮變烏絲;一夕之間,無私變自私;一夕之間,淡情變濃情;一夕之間,天山傾落大雨。

    「這件事,你母須懂。」風神是局外人。

    「天尊——」

    「我已經不再是天尊。」說完,他失去蹤影。

    「月讀天尊——」

    比風更快的移形速度,讓風神即使想追上他,也只能望塵莫及,最後一聲呼喊,沒入風中,飄送向渺渺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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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夕之間?

    不,那並非短暫一夕光陰所造成的改變。

    太漫長,他從她額心珍珠裡看到的一切,真的太漫長了,從她成形時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經成為她世界中最最重要的存在。

    他掌心握著珍珠,費上數年時間,將她保存在珍珠裡的愛恨嗔癡一一細讀咀嚼,他不吃不喝不動,一遍又一遍聽著珍珠中傳來的聲音。

    她濃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識,深深地,敲進心底。

    分離時,他被她所思念著。

    相見時,他被她所迷戀著。

    隨時隨地,他被她所深愛著。

    她叫著「月讀」的嗓音,每一聲都刺在他心上,扎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應她……他竟會恨起自己來。

    他總是背對她。

    他總是不看向她。

    他總是讓她跺腳生氣。

    他總是讓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讓她在飛散之際,毫不掙扎,放棄抵抗,睜著那對漂亮的眸子,看著他將珍珠取下,珍珠裡傳來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

    我不會在最後的這個時候,還讓你為難,還讓你費半分力量制服我,這條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淚不受控制地墜落之際,他不得不坦白面對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對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對——失去她,他,很痛。

    她對他而言,從來就不只是一顆石、一朵花,他以為她和萬物無異,心,卻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她牽繫與支配。

    他無法將她排除在清明思緒之外,無論如何平心靜氣,她都會躍入腦中,他無法不想她,無法不去想……

    就連此時短暫的分離,他都想盡快回到她身邊。

    他什麼都不再眷戀地拋下,現在,他所擁有的,只有她,卻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滿足。

    當月讀回到窮奇乘涼的樹蔭底下,就看見她探頭探腦地貼近一處小山洞,臉頰緊貼著地,長髮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小花,你在做什麼?」小花,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議過,說像在叫小狗小貓,卻不被他採納,仍是這般叫她。

    她聽久了也就隨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噥:「算了,看在你喊起來的聲音那麼好聽,小花就小花」,全被他聽見。

    「月,你跑到哪裡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愛喚他水月,總覺得那兩個字不適合他,喊在嘴裡,心裡不踏實,彷彿在喊別人的名。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怪異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

    「……半路灑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借口離開她身邊,為的是不讓風神出現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臉歉意地欺瞞她。

    「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這麼遜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過他的手掌,咕嚕咕嚕用法術倒出一堆給他。

    「你貼在地上窮忙什麼?」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頭及粉頰上的沙土。

    「呀,我在聽鼠精唱戲。」本想貼在地上再等等,看它們會不會從洞穴深處跑回來,結果沒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對了,你聽過天山之神嗎?」

    他挑眉,很意外從她口中聽見那四個字——天山之神。

    「你沒聽過呀?」她一臉可惜,但很快又恢復笑容,原來還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這下換她囂張了吧。「我說給你聽!」她拍拍旁邊的圓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將鼠精那一招拿出來獻寶,以石頭變出一神三凶獸,但她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模樣,只由鼠精的扮相來衍生想像。

    「這是天山之神。這是凶獸渾沌、檮杌、饕餮。」她慎重介紹,請掌聲鼓勵。

    他失笑。

    那顆冒出一頭髒兮兮白色乾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嗎?

    她纖指一彈,小石人自己動起來,上演一出讓他無言的「群獸毆神記」。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為戲犧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來打,她在一旁替他講解情節,還生怕他聽了覺得無趣,講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經親眼見過凶獸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斷她的興致,讓那張發光發亮的小臉失去光彩。

    三隻凶獸為了窮奇而聯手痛打神月讀?

    這種事,永遠不可能有發生之日。

    凶獸之間,沒有「堅貞友情」這四字存在。

    這個故事,荒謬到令人發噱。

    「這位天山之神真慘,放過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說情。

    「可是鼠精們說,他會被三隻凶獸活活打死。」還沒演到那裡,才打到一半。

    「我聽到的故事卻不是這樣。」

    「咦?」有不同版本嗎?

    他衣袖一揮,小石人改換裝扮,方才頭頂白色乾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樣,它的頭髮部分變成柔軟白絲,帶有光澤,五官也較為明顯。

    「天山之神,月讀,個性……不是很討人喜歡,曾經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愛說教,滿嘴佛曰佛曰。她曾經,嘟嘴頂撞他。

    他取來另一顆石,它有著纖細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溫潤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頂冒出最柔細、最烏黑的長長鬈發,石身包裹著小巧紅紗,和她此時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額心部位閃著耀眼亮光。

    「石上在發光耶!這是什麼?」她好奇地盯著,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覺得似曾相識。

    「珍珠。」

    「喔。」她繼續等著聽故事。

    「有個女人,愛上天山之神,她總是愛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態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縮。神的眼,放得太遠太寬,沒有看見站在身後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忘了將她一起放進去;神的無情,傷害了她。」

    她聽得專心,看著兩尊小石人動作,白髮小石人,背對著黑鬈發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發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貼過來,白髮小石人馬上閃開,害黑鬈發小石人撲空,沮喪的陰影,讓額心珍珠也為之失色。

    她皺皺柳眉,心裡,有一絲揪緊。

    傻乎乎的黑鬈發小石人,令她難受。

    他沒忽視她的表情,他說的這些事,會不會讓她憶起往事,他不確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會逃避她對他的怨懟,若她想起他待她的無情,立刻就轉身離開他,只要是她的選擇,便好。

    「後來,她因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動手將她……消滅。」

    她錯愕地轉向他。

    「天山之神殺了那個很愛他的女人?」話才問出口,眼前的白髮小石人竟然動手將黑鬈發小石人額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發小石人瞬間風化,變成千千萬萬的細砂,她急得嚷嚷起來,伸手揮開白髮小石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喜歡你耶!你這樣……你這樣……太過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氣到話也說不全了。

    「天山之神誅滅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雲煙,消失不見。」

    「他一定一點傷心也沒有!」她咬緊粉唇斥罵,一手揪住衣襟,感覺那兒好沉,她盯著原本是黑鬈發小石人的那堆細砂,鼻腔竟酸軟起來。

    「那時,確實是。」

    「那時?」

    「他以為,誅滅她是天道,是無論如何都會發生的事,只是殺她的人由其它神族換成他而已。可是,他發現他錯了,他發現自己在想她,他發現自己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為什麼她必須死,為什麼她不能像其它凶獸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頓,時間有些長,長到她開口催促他。

    「然後呢?」

    「然後,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為懷,神的一視同仁,神的廣愛澤被。」雖非墮入魔道,他的心,卻產生心魔,那是不該出現在一位神祇內心深處的幽暗。

    「……他活該。」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說的故事,她比較喜歡鼠精的那個版本,負心漢的下場不用太好!

    「對,他活該。」他同意她的論調,含笑頷首。

    嘴上雖說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裡仍是隱隱有股不捨,她幹嘛要為一個沒心沒肝的神族不捨呀?他這麼壞,害黑鬈發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後來怎麼樣?」她仍忍不住問。

    「他決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誅滅她了嗎?」

    「幸好她是凶獸。」他低低自語。

    「什麼?」她沒聽到。

    「我說,那只是一個故事,我也是聽來的。」自始至終,他的聲音清淺到就像在陳述一個真假未明的謠傳,讓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還與她有切身相關。

    「哦……」

    只是一個故事。

    可惜,只是一個故事……

    她像個聽故事聽到快入睡的孩子,挨進他懷裡,悶悶的聲音好細小,「希望故事的最後,他有找回她……然後對她好一點,不要再讓她難受。」

    擱在她肩頭的大掌收緊了下。

    「他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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