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的盛會,戰爭與愛情女神伊修塔爾的祭典彙集了全巴比倫的顯貴與精英。按照傳統,其中最為顯赫的五位正立於巨大神像前的主祭台上。
巴比倫王,絕無異議,他無疑是全巴比倫的心臟。
帕扎爾大神官,無可辯駁,這場儀式的靈魂,巴比倫的王權受到法律、祭司、元老院的限制,而他本人則是除巴比倫王本人之外最為顯赫的人物。
她,碧姬塔公主,人心所向,巴比倫王無妻,王族的代表自然由她——巴比倫王族嫡親的公主擔任。
亞瑟親王,差強人意,元老院的一群老頭眼睛要發花,指派這樣敗絮其中、禍水滿腹的貴族代表,他也沒辦法。
可是那個賽米拉斯,為什麼也會在這裡啊?就算他曾經通過苛刻的篩選成了帕扎爾的愛徒,就算他傾國傾城受到王兄的寵愛,就算他有世襲爵位,那兩個人也不必臨時聯合提名由他作為民眾代表啊!他是個男寵,男寵耶!雖然不是普天皆知,也不必要如此驚世駭俗吧!
看看,看看!元老院的老頭們個個都面紅脖子粗,一副除賽米拉斯而後快的樣子,你們為他考慮考慮好不好,想激化他與元老院的矛盾,好讓他早登極樂啊!
呃?她怎麼開始為賽米拉斯考慮起來了?
不對!剛剛的不對!
最可氣的是現在台上幾人,同樣的萬眾矚目。可是,可是可怨可悲又可恨,賽米拉斯容姿柔媚、驚艷絕倫;她王兄冷竣桀驁、威儀不凡;帕扎爾大神官溫和飄逸、氣度卓然;就連最不濟的亞瑟也生就了一副金玉其外的好皮囊!
她自付應該也是個美人啊,怎麼往這一站,竟是被搶盡了風頭,還得暗自慶幸沒淪落為陪襯的丑角?
賽米拉斯、賽米拉斯!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害本公主人氣雪上加霜,降到冰點!我和你誓不兩立。
碧姬塔憤憤看向賽米拉斯,卻不由一怔。這傢伙怎麼了?一雙水做的桃花眼頻頻在王兄與帕扎爾大神官流轉,暗送秋波需要在這個時候嗎?對像還是兩個人?可是難道她眼花了,為什麼她在那雙迷離的眸子中好像看到了一絲專著,顯得這雙眼眸的主人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愷城靜靜立於祭台上,不知為什麼,他在這裡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氛圍,就如以往與所有狠角色對決一般,表面風平浪靜,實際卻暗潮洶湧。
五個人中,碧姬塔是像徽,而他楊愷城是由於處在了權力鬥爭中兩派微妙的連接點,最終被拉上來充數的,其他三人,絕對是這裡的權貴中的權貴,他們本身以及彼此之間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都足以影響到整個巴比倫。
一一打量,那個叫亞瑟的人,據說是元老院的代表,能獲得一群老頭的青睞,則必有一套兩面三刀的本事。可是,看他服飾奢華虛榮,氣質也帶著浮躁,對於巴比倫王權,這樣的角色,麻煩卻不是威脅。
倒是帕扎爾大神官,表面溫文爾雅,卻是沉靜內斂。
愷城又轉向巴比倫王,卻正好對上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目光交錯,兩人都是一驚。
他居然在監視我!愷城暗暗心驚,賽米拉斯在這場鬥爭中的角色果然有隱情。他必須快些弄清楚原委,否則當真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不是那個賽米拉斯該有的眼神。一個人短時間居然能連氣質都變了嗎?巴比倫王微微瞇起眼。
樂聲響起,祭典開始了。
「啊,伊修塔爾,巴比倫城的創建者,
看,你的子民,在你的庇護下,多麼健康富庶。
求你賜給他們平安,讓他們長命百歲。
我們沒有母親,你就是我們的母親;
我們沒有父親,你就是我們的父親。
伊修塔爾,你知道什麼是善,
求你們把它像賜給我們生命一樣地賜給我們。
萬民的伊修塔爾,求你庇護我們,
讓我們在你的照顧下,生活得平安、幸福、快樂。」
賦予磁性及的嗓音平和而舒緩,彷彿寧靜的湖泊般清澈,帕扎爾大神官跪於戰爭及愛情的女神伊修塔爾神像前,祭台的中央,虔誠地吟誦著聖歌。
巴比倫對於祭司神官的挑選十分嚴格,不僅出生與血統有限制,即便是外貌氣質也有相當苛刻的要求,帕扎爾大神官自然是一位美男子;而此刻,他恭敬神情中透出博愛的宣言,亞麻色的頭髮和金綠色的眼睛也彷彿縈繞著和悅的光澤,就更似天神遣下的使者一般。
無可挑剔!凱臣依然在思索著帕扎爾與巴比倫王的不合。作為神官,他的言談舉止從表面看來無可挑剔。
祈告完畢帕扎爾暫時退立於一邊,巴比倫王,走上前來,正單膝跪於祭台中央,開始唱頌禱詞。
「神啊,如果沒有你,所謂王也將一無所有,而王也就不成其為王了。
神啊,王的名號是你定的,
是你,引導著我的腳步,
因此,我必須服從你。
神啊,不單是我的名,甚至我的身體,也是你所創造的。
神啊,你信託我治理萬民,
我會使萬民受到你的恩惠。
讓我們敬畏你,愛你。
讓你的靈,充滿我的心,
讓我一時一刻都不離開你。」
聲音清朗震撼,那語調卻帶著不羈,暗夜般的眸子裡充斥著桀驁。
楊愷城暗自心驚,抬起頭,環視四周,暗自揣度,不知有幾人聽出這位君主與禱詞完全相反的宣言。
滿場的人謙卑而恭敬,碧姬塔與亞瑟面上有著不同的驕傲,帕扎爾大神官,依然低垂著眼瞼,面不改色,一如虔誠的信徒,然而當愷城再看巴比倫王,後者卻也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嘴角也掛上了不以察覺的邪邪的笑意,那幅神情讓愷城覺得自己是被一條蛇瞪著的青蛙。
詭異,太詭異了!
***
巴比倫王寢宮,侍從、女官一干人等,非常有默契地在各自心裡發出同樣的感慨。
雖然陛下會將男寵帶入自己的寢室,已經讓他們費解,但更令人驚詫的卻是那邊那個吉爾侍官長……
「你!你、你、你!還有你!對,就是說你,你們還杵在那幹什麼?都隨我出去……呃……戒備!」
戒備?各司其職,侍從出去戒備也就罷了,女官也要出去戒備?更何況,向來嚴肅的俊顏上竟泛起了一抹紅暈,嘴角也一直抽動著,分明是強忍著笑意。
蹊蹺!果然蹊蹺!
以前他不是最厭惡男寵之風的嗎?怎麼才到賽米拉斯身邊三天,就……任勞任怨地開始自覺幫人清理現場了?
話雖如此,失常的吉爾侍官長還是吉爾侍官長,他們也沒膽子繼續在這壞人好事,一干人等只好聽話地退到外邊,老老實實地開始打著噴嚏戒備入夜的寒風。
吉爾此刻卻心情大好,陛下行事謹慎,以前陛下寵幸的人沒一個進過陛下的寢宮,然而今天,祭典結束後,陛下卻直接將賽米拉斯帶到自己的寢室,這是不是說明賽米拉斯在陛下心中是不同的,賽米拉斯大人算不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退下前,悄悄探頭,卻見兩人正含情脈脈,無語相視,眉目傳情……濃情似蜜……呵呵,非禮勿視……
吉爾竊竊輕笑,無聲退下。
最深沉的黑暗總是出現在黎明前夕,依此類推,最無聲的靜默也必然是暴風驟雨的徵召。而此刻,巴比倫王寢宮,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顯然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他發現了。楊愷城心中盤算,該死,應該防著點的,自古帝君哪個不是陰謀詭計的行家,我只不過幾個眼神,他居然就覺察到了。原本還說去我那,現在卻將我帶到他的地盤,必是怕我那事先有佈置,想要在這審我個措手不及。
楊愷城心下懊惱不以,巴比倫王則疑慮重重。
他究竟是什麼人?的確與賽米拉斯一摸一樣,可賽米拉斯絕然不會有那種眼神,何況以今日情況看來,他對局勢的敏銳不在我和帕扎爾大神官之下,這樣的角色,我卻居然到現在還猜不出他的來歷。
他是哪邊派來的?
帕扎爾大神官?的確,如果賽米拉斯是孿生子,他該最有機會才是,可是之前賽米拉斯是他交給我的,如果他想安插現在這個到我身邊,當時就應該來個偷梁換柱才對。
亞瑟?雖說此舉可以讓他同時監視我和帕扎爾,但他應該是今日才見到賽米拉斯,再說他如何找到與賽米拉斯一摸一樣的人。更何況以他心性是否捨得供出這樣個美人也都還是問題。而且亞瑟難道真有能耐讓我看不出端倪?
可惡!看不清的敵人才是最險的危機,巴比倫王心下一凜。
瞥一眼「賽米拉斯」,絕艷的臉上卻永遠是那副迷茫無辜的神情,的確,和之前的賽米拉斯一樣,天生就是媚惑眾生的奇才。可是那個賽米拉斯可以養做玩物,防著點也就罷了;現在這個卻多了不可忽視的洞察力,偏偏又摸不清來路,無法將計就計,加以利用控制,放在身邊就真是養虎為患。
心下不由冷笑,殺意頓起。寧可錯殺,不得疏漏。凝望賽米拉斯的眼眸中的夜色愈加深邃,可惜了那張沉魚落雁的面容,這下只能欣賞他精緻五官扭曲時的別樣風情了。
氣氛變了!——楊愷城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敏銳地感覺到原本充斥在空氣中的疑慮轉化成了濃濃的殺機。實在不是個好兆頭,他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巴比倫王英挺面容上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那副神情他太熟悉不過了,他相信在當時的五人會議,他的對手通過光纜,在液晶屏上看到的他就擁有這副神情。與碧姬塔公主的任性不同,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真想要他的命,最頭痛的是,這樣的人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易改變。而如果眼前男人執意要殺他,他恐怕連拿出準備好的籌碼的機會都沒有。
冷汗,還是忍不住順著背脊淌了下來,以往他決不會一開始就處於劣勢,可是現在……不行,他怎麼能這樣莫名其妙就死了,冷靜、冷靜……楊愷城密切注意著巴比倫王的一舉一動,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巴比倫王慢慢走近愷城,冷漠深刻的五官,飄逸的茶色頭髮,彷彿一座精美的雕像,精壯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要籠罩愷城,壓抑感覺足以讓人窒息。
纖長的手指輕輕滑過愷城吹彈可破的面頰,緩緩遊走到有如芊荑的頸項,本要用力,卻在不意間又瞥見了那雙天上有人間無的瞳子,也許心中殺意反倒驅散了假相,一瞬間迷霧盡散,居然難得看到了一潭幽藍深處的恐懼、冷靜與智慧交織而成的精光。
心下一震,複雜的情緒頓時湧出,驚訝?欣喜?只覺得那道光芒似乎比以往賽米拉斯絕艷的面容愈加惑人,一時竟有些不捨起來,有力的手掌也僵在了愷城的脖頸上,竟是狠不下心掐下去。
覺察到巴比倫王的猶豫,楊愷城暗自長舒一口氣,卻又很快把心提了起來,機會稍瞬即逝,接下來,成敗生死只在一舉再無退路。
「我不是賽米拉斯,也不是陛下的敵人。」既然已被識破,不如兵行險著,自承身份,先減緩他的戒心,爭取時間,再作打算。
明知是緩兵之計,巴比倫王仍是收了手。他自始至終未將一絲殺意付諸行動,眼前的人兒卻分明已經察覺,而且生死關頭不求饒、不逃跑、不掙扎、不反抗,卻率先提出對方心中的疑慮,臨危不亂地先發制人,普天之下,能夠做到這點的有幾人?
這麼機敏的人兒,若不是敵我殊途,倒真想留在身邊,比起那些腦中空空卻自以為是的軀殼,豈不是多了許多趣味。
此念一出,心中莫名情緒也順勢隱隱泛起,巴比倫王當真開始希望「賽米拉斯」所言非虛了,罷了,煮熟的鴨子還會飛了不成?就給他一次機會,看他如何翻天覆地。
「既然如此,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與聰明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索性攤開了說,也落得輕鬆。巴比倫王退回幾步,優雅地倚上一張躺椅,好整以暇地斜睨著「賽米拉斯」,可是炯炯的眼神卻如獵豹監視即將狩獵的羔羊一般,帶著貪婪,帶著玩味,也許還有幾分飢渴,分明想穿透這副軀體,好好凝視隱藏在深處的甜美靈魂。
「陛下盡可殺了我,卻也失去了除掉亞瑟的大好機會。」
那幅眼神就如同無邊的暗夜,連周圍的聲響也一併吞噬了。楊愷城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然而,畢竟是生死一搏,他強壓恐懼,頂著發麻的頭皮,語氣卻是輕描淡寫。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嗓子,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像樣的威脅,硬碰硬不行,只能以柔克剛。於是索性來個平鋪直敘,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樣。
「今日祭典上,陛下和帕扎爾大神官聯合提名我,原本是陛下和帕扎爾大神官互表敬意之舉,亞瑟和元老院確會誤以為是陛下和大神官協作結盟,針對他們而為。此刻他們內部必然分裂為兩派,一派會保守行事,另一派卻會狗急跳牆魯莽衝動,陛下對於亞瑟的個性比我清楚,他自然是後者。陛下可乘機激他有所行動……」
「亞瑟是我族弟,我何必費心急著除去他。」巴比倫王冷冷一笑,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眼中寒光卻閃現了出來。
「陛下的確不急著除去他,因為陛下急著想除掉的是帕扎爾大神官。」
楊愷城語調平靜,一顆心卻幾乎提到嗓子眼,背後更是早已汗如雨下。巴比倫王與亞瑟的矛盾應是盡人皆知,可是與帕扎爾間的爭鬥卻向來是在暗處,除了當事人和高位顯赫的幾位貴族,理當無人知曉。揭出這個秘密,他算是豁出去了,一旦不能成功,巴比倫王是非殺他不可。
「待到亞瑟罪行昭彰於世,陛下可逼帕扎爾大神官出面按神諭典章處罰亞瑟……到時元老院無法護短,也不敢針對陛下,避重就輕的人就會將帳記在帕扎爾大神官頭上,陛下則可隔岸觀火,坐享漁人之利。」
愷城徐徐言畢,抬眼直視巴比倫王,等待最後的判決。
巨大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巴比倫王巋然立於他的面前,身邊的空氣再次壓抑稀薄起來,愷城再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激烈得呼之欲出。把性命交到別人的手中果然不爽。
「知道我接下來會幹什麼?」巴比倫王輕佻的擺弄著眼前尤物漫長柔順的金色髮絲,聲音溫柔得出奇。
「殺我!」
愷城緩緩合上眼睛,熟悉殺手的他怎麼會不明白,當一個冷傲的人變得溫柔,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因為他在提前感受殺死對手的喜悅,一種是他愛上了對方。
還能說什麼?真正厲害的對手,真正精彩的賭局,願賭服輸,他賭輸了,就有風度地賠上自己的性命。要像小丑一樣無謂反抗,或像懦夫一樣求饒,他做不到。
「哦?你不留遺言嗎?」擺弄金絲的手嘎然而止,柔聲細語中卻多了一絲玩味。
「你的名字!」楊愷城突然想起,自己就要死了,而且是莫名其妙地死在古代巴比倫,總不能連殺自己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就當真是個糊塗鬼了。
巴比倫王一怔,他為王之後,哪個不是陛下陛下的稱他,名字?連他自己都快忘了。
「斯榮·尼布甲尼撒。」
可惜愷城合上了雙眼,否則他會見到那張冷酷邪魅的英俊面容上難得浮出的溫馨笑容,也當可死而無撼了。
「你呢?你究竟是誰?」斯榮低沉賦予磁性的嗓音,帶著淡淡的誘惑,有力的手掌卻緩緩扶上纖白的芊荑,「我不殺無名之輩。」
無名之輩?笑話,他是無名之輩?
「楊愷城。」
吐出最後一句話,頸項上的手掌驀然收緊,窒息的感覺傳來,一陣暈眩,原本薄弱的四肢愈加無力起來。
該死!他當真恨透了這副軀體,惹禍不談,害他連自保都做不到,若是原來,怎麼也鬥個你死我活,不分高下,難得遇上的對手啊,當真可惜了……
未過多久,愷城的意識終於完全沉入黑暗,漸漸融化在無盡的夜色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