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我扭身拉拉練,吹一聲口哨:「美麗的劉太太需要幫忙嗎?」
我斜眼瞧他:「等會夏單卡和方靜儀同時出現,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妄自菲薄!她們哪比得上你?」他笑笑,走過來幫我把拉練拉上:「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
他的指尖順著拉練的上下刻意在我的背上慢慢劃過,讓我覺得一陣麻麻的酥癢,我笑著扭動身體,「謝謝。」然後拉起裙擺微笑地向他行一個誇張的屈膝禮。他把我拉近,在我的唇邊輾轉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大概五點多鐘,客人們陸續都到了,我和之牧駕輕就熟地和他們寒暄著。
卡卡穿了身全黑的套裝,很職業很幹練的樣子,多年前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這樣。她並不刻意與我客套聊天但也並不避開,也許還是在對我耿耿於懷吧。隔著滿室的熱鬧,我悄悄注視著她--她和其他人一起談笑風生,眼波流轉煞是美麗,有句話說的很正確,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我不禁想,一個女人能夠讓自己的生活按照預定好的軌道發展也算是成功了。之牧也在和眾人攀談,有時皺眉有時微笑,非常平易近人,他的氣質其實稍嫌清冷淡漠,但他的無框眼鏡選得很好,使得輪廓柔和了一些。那種恰到好處的含蓄,讓所有人覺得他很客氣卻又不和某一個人特別親近---一種雍容的貴族式疏離。
靜儀終於也來了,我遠遠看著她被人帶進來,但身子依然僵著不動,之牧看我一眼,馬上過去和她打招呼,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小姨子是有些另眼相看的,他把她帶到我面前:「靜言,靜儀來了。」
靜儀穿條長裙,戴白色帽子顯得很清麗,她看著我,眼神裡似乎有一絲慌亂:「你的傷……好了麼?」
我冷淡地回答:「托福,沒什麼大礙。」真不像是一對姐妹。
之牧忽然變得粗心,對我們之間的波濤暗湧好像渾然沒有察覺,拉著我的手招呼著靜儀往飯廳走:「人都到齊了麼?到齊就準備開飯了。」
晚餐按照之牧的意思是中式自助,到底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對傳統的東西並不能完全接受。他對一大群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甚感痛恨,尤其受不了主人為了表示對客人的熱忱要頻頻起身為客人布菜。
「很不衛生。」他總是這麼說。
「可是現在都用公用筷了。」我反駁。
他還是不贊同:「客人難道連自己選擇菜式的自由都沒有麼?主人頂多只能推薦,怎麼可以橫加干涉?」
對於他的固執我深感無力,但是一想到他以前在我家吃飯,父親最愛拚命夾菜給他就好笑,婚後他告訴我他在我們家吃飯老是餓肚子。
席間大家各自交談,無論是西裝革履還是靚麗紅顏,之牧一一打點妥當決不冷落任何一個,這種長袖善舞的手段我自問不夠火候,起碼對靜儀我就沒什麼好聲色。
突然聽得「砰」一聲響,舉座皆驚。我抬頭,靜儀不知打碎什麼,正失措擦拭。我不由得皺眉,她好像不惹出什麼事來便不甘休似的。
之牧馬上打趣:「看來靜儀對今日的菜式不太滿意啊,這要怪你姐姐,竟然不為妹妹多準備幾道喜歡的好菜。」眾人都笑起來,靜儀也鬆了口氣。
「靜言,」之牧對我招手:「你陪靜儀去換件衣服。」
我不帶表情地放下碗碟,走到靜儀面前對她使個眼色,把她帶上樓。
走進臥室,拉開衣櫃門,我冷冷說道:「自己挑吧。」
靜儀呆呆往衣櫃看了半晌忽然說道:「以前你說背個牛仔包就可以走天下,現在你用整套的路易威登皮箱。」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希望自己是個吃苦耐勞的攝影記者,一個背包一架相機跟著心愛的人一起走遍名山大川,我拍照他畫畫,多麼理想寫意;靜儀是一直希望吊金龜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太過充足的信心,此生不富誓不為人;還有靜聆,她希望自己能夠像公主一樣生活在歐洲,然後有王子騎白馬把她接走。
「還不錯嘛,路易威登一看就知道,看來你是找到東家為你購置這些行頭了。」我譏諷她。
「沒進姐夫公司之前我在酒店彈鋼琴。」她淡淡回答:「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很多老外用這個牌子。」
靜儀竟然到去酒店彈鋼琴,多不可想像。以前父親那麼疼愛她,把她當作手心裡的寶,任她飛揚跋扈,看得我這個姐姐時刻都想扁人,可是她竟然淪落到去酒店彈琴以維持生計。我一直拒絕為她擔心,因為對她的心結太深,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原以為看到她落魄會讓我額手稱慶,可是為什麼卻有一絲淡淡的苦澀湧上心頭?像是冬日清晨的霧遲遲不肯散去。
我靠到凹陷的窗台邊坐下,拿出枝煙:「你大學畢業了麼?」
靜儀點點頭,看我抽煙皺皺眉頭:「你怎麼還抽煙?」
我笑了笑:「又想告狀?」
以前偷偷抽煙被靜儀告過狀,父親衝進房間時,我還沒來得及把煙頭丟掉,已被當頭丟過來的書砸得暈頭轉向,靜儀跟在後面笑得像個得意的女巫,父母整整三天不同我說話,我一看見靜儀眼睛就放毒標。仇恨便是這樣日積月累,像油漆一樣刷了一層又一層。
她訕訕說道:「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我,打破爺爺的硯台也賴到我身上,害我被罰打手心。」
我開心得很:「你才知道?」從小到大,我們之間的恩怨似乎已經罄竹難書。
「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鬧到這樣……那麼久沒有見面,那天晚上見到你……」她沉吟著:「本不想說那些尖刻話的……但是靜言,有時候你惡劣的態度能讓人發瘋。」
「這樣就能讓你發瘋?你的抵抗力未免太低了。」我狠狠吸了口煙。
她離開衣櫃走到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仰頭看我:「我知道你始終為母親的事不能原諒我,可是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受煎熬麼?」
我們的距離很近,這是分開將近兩年之後我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仔細看她,靜儀美麗的面龐上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她憔悴多了,歲月對女人是殘酷的,她雖然依然美麗但是面容上已經明顯地有了風霜,相比之下我的保養就好得多了。不良的生活環境能讓傾國美女變成普通人,靜儀現在的容貌已經不能讓我名正言順的妒忌,卻讓我心有慼慼,再美的女人擁有的也不過是剎那芳華。
「你再痛苦,身邊總算有個疼惜你的人不讓你受委屈,流幾滴眼淚,就會有像玫瑰花瓣一樣柔軟的懷抱等著你。我呢?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麼?」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壓抑的痛苦:「我自責得幾乎死掉,身邊卻連個聽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現在過得不錯啊,這是你自己說的。」我依然嘴硬,卻能感覺到心中的堅冰正在逐漸龜裂。
「不錯?呵,」她苦笑一聲,摘下頭上的白色帽子:「真的不錯麼?你看看吧。」
我的呼吸一窒,身軀變得僵直,靜儀以前濃密黑亮的頭髮稀疏了不少,頭上發旋處竟然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空白。我知道那叫什麼,醫學名稱是「斑禿」,民間叫「鬼剃頭」,而方家家族史上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毛病,這種病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引起的。
「你……」
「很驚訝?沒什麼,不過白天要戴帽子,我已經習慣了。」看到我驚訝的樣子,她不已為意地笑笑:「不要認為我是在博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好過的不只你一個人。而且……母親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我們鬧成這樣必定會傷心吧?」
我心中一陣抽痛,我們三姐妹以前都被保護得很好,尤其是靜儀,長得美又有父親的溺愛更是像雲端裡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嬌女,似乎一夕之間我們的世界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人都嘗盡人間冷暖,雖然用的還是原來的驅殼骨子裡卻已不是原來的我們。我是那麼的恨靜儀,可是其實我憑什麼恨她,母親的事我一樣有著不可原諒的罪孽,為這事她受的苦不會亞於我。
「……怎麼搞的?」我的聲音裡有了一點點發顫。靜儀一向是我們之間最愛美的,小時候父親從來捨不得大聲同她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因為她不肯花太多的時間練琴。箇中原由我再清楚不過,因為她不願意自己嬌嫩的手長繭,她對自己容貌的自戀可比水仙花神。
「不知道,」她平靜地搖搖頭:「開始是失眠,然後有一天大把大把掉頭髮,接著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現在這種狼狽樣子我真不希望你看到,如果不是姐夫找我聊了很久,我今天沒打算來。」
我和方靜儀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同樣有著無與倫比的自尊,雖然我極力想要忘記,但事實就是事實,這是永遠不能夠抹殺的。看到如此狼狽的靜儀,許久未曾有過的感動在我心中蠢蠢欲動,我到底不能做到真正的無情。母親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這樣以懲罰為名冷血對待自己的親手足怕是要哭吧?而一向憎惡我的靜儀卻在父親面前掩蓋我的無情,我和靜儀究竟誰要更壞一點?
「你在哭麼?靜言?」她抬頭看著靜靜啜泣的我:「你別哭……這是我該受的報應。你把什麼都丟下一走了之的時候我真的很恨你,直到姐夫找到我,他說你也過得很痛苦,我也就想開了,我們倆都在為自己所犯的錯誤受懲罰,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不想再和你鬥下去啦,和你吵了這麼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呆呆地看她,這麼多年裡我們一直固執的把對方看作是洪水猛獸,可是我們到底在爭什麼?這一場變故,讓我失去了夢想、靜儀失去了美貌、靜聆失去了純真,而這些正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我們統統都是失敗者。從小到大,我們都在競爭,爭容貌、爭成績、爭男朋友,到現在我該是贏了,可我沒有一丁點勝利的喜悅……之牧,為什麼又是他?他到底背著我為我做了多少事?
「講和吧--靜言,我承認自己輸了。」她靠在沙發上舒展手腳,對我不發一言的頑固態度顯得很疲憊:「不管怎麼樣,我都得謝謝你。如果不是姐夫,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流浪。」
我用紙巾擦拭鼻子:「謝我幹什麼?你該去謝他,……你從不肯叫我姐姐,叫姐夫到是挺順口的,看來他背著我把你照顧得很不錯啊。」老天,為什麼直到現在我說話還這麼尖刻?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恨死自己了。我原來想說的是:沒關係,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因為你是我妹妹。可是為什麼一開口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可怕了?
「因為你從來不是個好姐姐,而他卻是個好姐夫!」靜儀被我惹怒,忍無可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在酒店彈琴被他朋友看到,他找人打聽到我的下落,知道我的情況後開始幫助我。但是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以為他會管我的死活麼?如果你懷疑我和姐夫有什麼,那你就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麼變得這麼愚蠢庸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要是對我有一丁點意思,你以為你可以成為劉太太麼?」
我心虛地不回答,似乎每個人都知道劉之牧對我如何如何,只有我自己不知道,看來我真是個傻子。不過或許我知道,只是固執的不願意去相信,因為不知道才能更加理直氣壯地為不善待他尋找借口。
靜儀繼續滔滔不絕,好像要把心裡所有的話全都傾吐出來:「方靜言,你實在配不上這麼優秀的男人!他把你當寶,你把他當草,我真奇怪為什麼他會這麼愛你。是不是上輩子他欠了你,這輩子注定要來還債?多少女人對他趨之若騖,他卻全心全意對你,而你呢?在他身邊的時候,你敢發誓這兩年裡沒想過夏單遠麼?姐夫那麼精明,但他一直寵你讓你,可是你以為自己真瞞得過他?一百個方靜言也抵不上一個劉之牧精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傷害他,傷害你們之間的關係,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
我詫異地看著靜儀,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了,問題一個接一個,個個都讓我不能招架,我的犀利完全無用武之地。難道是因為她代表著正義?
「夠了,」我虛弱地打斷她:「你這種態度要怎麼和我講和?我的婚姻我自己心裡有數,不勞你費心。」我深吸了口氣,我才不用怕呢,之牧,他永遠都不會離開我,永遠也不可能拋下我,我有這個自信。
靜儀喘息著停下來,似乎自己也有些驚訝,我們舌戰無數次她從沒有贏過我。
我走到衣櫃旁,從密密的衣架中抽出一套白色套裝:「穿這套吧,可以配你的帽子。」
她默默地接過去,我看著她斟酌一會終於說:「我不見得會像愛靜聆那樣愛你,但是起碼我不會再恨你,我始終是你的姐姐。至於母親的事,我們都沒有資格去原諒對方……如果父親和靜聆都能原諒我們的話,我們還有什麼好嫉恨的呢?」我突然鬆了口氣,一直沉甸甸壓在心頭的大石嘩一下輕了很多,甚至呼吸都連帶變得輕鬆起來,這就是父親和之牧所說的寬容吧?我以前一直生活在自己織的繭裡,把自己束縛得透不過氣,可我不知道原來剪刀也在我自己手上。寬容別人的同時,也釋放了自己。之牧要我對靜儀寬容,也是因為他知道我的心結吧?
靜儀瞪大眼睛看著我,她在奇怪我的示弱。我坐到梳妝台面前補妝:「以後有什麼需要就告訴我,我會照顧你的,這是我的責任。」
靜儀默默換好衣服走到我旁邊,半晌才哽咽開口:「大姐,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也很嫉妒你……你從小就比我聰明……現在你又嫁了個那麼好的丈夫,你真的要好好珍惜他。那天……和你吵嘴以後,他跑來找我、勸我,走的時候看到他一跛一跛地走得那麼吃力,我好想痛罵你一頓,你到底是怎麼當人家老婆的?」
我抬頭看著她淚痕班駁的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知道了,不用一直提醒我你想候補。」珍惜他?我也想的,夫妻二心相同如綵鳳雙飛,這般美景世上有哪個女子不想?可是生活哪有那麼簡單完美,為什麼每個人都認為我是童話裡穿幸運穿上水晶鞋的仙度瑞拉?我悠悠歎口氣,可是為什麼不呢?我既然能對曾經恨之入骨的妹妹寬容,為什麼不能對百般寵愛自己的丈夫好一點?一直被我認為愚鈍的靜儀都能看到他對我的好,我卻眼盲心盲地不肯重視而在愛與不愛的邊緣掙扎得那麼辛苦,搖擺不定,也許她的確罵得好,是我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我拉著靜儀下樓,腳步輕快,心情似乎好久沒有這樣爽朗過了。我決定了,今晚,我要和之牧好好聊一聊。
下樓看見之牧正在和卡卡說著什麼,之牧抬頭看到我們,連忙笑著迎上來:「倆姐妹說什麼體己話呢,這麼久?靜言老是不記得自己是女主人。」他看看靜儀:「咦,靜儀穿這套衣服很漂亮嘛,你們這麼久沒見,可別客氣,看到你姐姐有什麼好東西趕緊盡情搜刮。」
靜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她最想要的就是你,可是卻永遠也得不到,心中突然酸澀,但面上決不表現,也跟著笑起來。之牧看看我又看看靜儀:「這樣多好,方家的姐妹花總算一起笑了。」伸手握一握我:「我剛剛跟夏小姐提了升職的事,她說要考慮,你去和她聊聊。」
卡卡一直在遠處看著我們,看我走過來,不禁微笑一下:「還是他有本事,竟然能讓你們這對水火不容的姐妹重歸於好。」
我歎口氣:「說實話,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有這麼一天。」
「這男人,真是手眼通天,也難怪單遠爭他不過。」她解嘲地笑道。
單遠?聽到塵封在記憶裡的名字,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我始終是沒有忘記過他的。人就是這樣,因為負疚而結束的愛情永遠不會腐敗,只會因時間的關係變得更加鮮活美好,像是雪地裡的冰花。
「你頭上的傷都好了吧?」
我點頭,卡卡的眼裡還是寫著不易察覺的關心,多年的友誼不是那麼輕易說斷就能斷的:「之牧說想升你當總經理助理,你怎麼想?」
「我還要考慮一下。」
「為什麼?」我很詫異:「做女強人不一直是你的夢想麼?也沒人會認為你是靠關係。」
「我知道,可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張熹老謀深算,你老公鞭長莫及,不過是想找顆棋子往他旁邊壓一壓,最好我們倆明掙暗鬥,互相牽制,他樂得在旁邊看我們互相競爭。」她看我一臉震驚,似乎很好笑:「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不過你老公也算光明磊落,這層意思他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已經暗示給我聽,如果張熹再繼續膽大妄為,他那位子不排除給我。」
「那你還猶豫什麼?到哪裡不是打工賺錢?這裡你又不是做得不開心。」
「給人做了那麼年的嫁衣裳,自己也想去闖闖了。」她的唇角揚起一抹微笑。我無限羨慕地看著她,兩年不見,卡卡成熟不少,昔日的鹵莽變成了如今的自信,她正一步一個腳印地按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著。她注意到我的眼神,馬上警覺:「只是想想而已,你可別叫你老公炒我魷魚。」語氣非常認真,不帶一絲戲謔。
我尷尬地笑:「怎麼會?反正那事你再想想吧。」到底是生疏了,這種話她也能說出來。
「對了,」她像突然想起什麼,打開手袋:「我要結婚了,有時間的話過來喝酒吧。」
我接過遞過來的紅貼,緩緩吸進一口氣,她竟然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告訴我明天可能要下雨或是天晴,有著數十年的深厚友誼的朋友這樣對我,真讓人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悲傷:「是嗎?恭喜你。」紅色的喜貼變得像花崗石一樣沉重,我有一種很強烈的被背叛的感覺。
「他也是公司裡的,電腦部的職員,當然以你的身份是肯定不會認識他的。」卡卡淡定地說。
「他……人怎麼樣?」我有些無措地沒話找話:「對你好嗎?」
「當然不會有你老公那麼優秀。」卡卡依然很平靜:「不過他對我很誠實,不會騙人。」
我明白她話中有話。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困難地開口:「十來年的老朋友了,這麼不給面子?」
「你結婚我不也是最後才知道麼?」她看著我慢慢地說:「靜言,你現在的心情比起當年我知道你要結婚的消息就算不得什麼了。」
我回想起那天卡卡憤怒的表情,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而且我還同時背叛了她的兄長,卡卡一向是這種敢愛敢恨的脾氣,她在報復我!我知道我是徹底失去她的友誼與信任了。可是我能說什麼?我的確是負了他們兄妹,看來我又說錯了話,好像凡是方靜言做過的事,不用想,對的也是錯的。
「有時間的話,我會去參加你的婚禮,」我有些心灰意冷地說:「祝你幸福。」然後我轉身離開。我和卡卡以前從來沒有討論過結婚時誰要做誰的伴娘,因為這些問題無須討論,可是我們都沒有做成對方的伴娘。是不是有些事情該事先承諾好?
看我灰頭土臉的回來,之牧問:「怎麼,碰釘子了?」
我沮喪地搖搖頭,他看著我的神情頓時顯得不悅,低聲說:「她不願意麼?不願意就算了,給你臉色看?笑話!沒聽說過求著人家升職的,不知好歹!」
「不是這樣,」我低聲下氣地捉著他的手:「你別生氣,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之牧看著我,不悅變得更加明顯,眼神也陰沉了,嘴角往下一撇冷哼一聲:「從沒看見過你為誰這麼委曲求全過,你的方家大小姐脾氣呢?對自己的親妹妹也不見得有對她一半好……夏單卡,到底是身份不同啊。」
我一怔:「什麼意思?」
他很彆扭地丟下我:「自己去想!」
下半晚之牧沒理我,很盡職地與賓客談笑風生,我則在鬱鬱寡歡中度過。
送走客人,我坐在花園的鞦韆上一蕩一蕩地發呆。長廊上懸掛著一盞燈,投射出一種奇怪的金色到樹影裡,剛剛的喧嘩熱鬧現在已經轉為清淨。今天晚上發生的事真多,弄得我有些手足無措,又有些苦惱,之牧這段日子也不對,像是個小孩子老是和我鬧彆扭,害我今晚想找他好好談談的願望也要落空了。我閉上眼睛搖啊搖,感覺上好像回到了過去,那種單純的、什麼也不必考慮的少女時代。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走到我面前抓住鞦韆的鏈子:「你以為你今年十八嗎?這麼晚了還在外面看星星,找浪漫?」
我仰起頭,那個鬧彆扭的男人正對我伸出手,好像已經不生氣了,糾結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聲音又恢復一貫的淡淡譏諷。我看著他,把手擱進他的手心,他屈掌握住。我一個用力把他拉到我身旁軟墊上坐下,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沉默了一下才開口,但是手還是緊緊抓著他的不放,太過緊張的時候我就會習慣性地緊緊抓著一樣東西……
「什麼?」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而柔軟的說,幽深的眸子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伸手摀住他的眼睛:「你盯著我我就不說了。」
「真是個麻煩的孩子。」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順從地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四周萬籟無聲,讓我的每一句話都不得不慎重考慮:「我們……我……」我咳一下:「我以前不太懂事……你原諒……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從頭開始好麼?」
他緩緩拉下我的手,眼睛晶亮得像璀璨的寶石:「為什麼想對我說這個?」
我覺得尷尬極了,用力咬著嘴唇把臉別過去,他吃吃笑起來:「傻瓜。」
我的面孔開始發熱,老實說這麼沒頭沒腦的話我自己也覺得很傻,我猛然站起來,用憤怒來表示對他態度的不滿。
「坐下來!」他冷靜地一把拉住我,把我推回到座位上:「為什麼想對我說這個?」
「因為……」我努力尋找詞彙:「你對我一直很好……我也想要對你好一點。」
「良心發現?」他又笑起來,我對他怒目而視,這人有時候真是討厭。我後悔極了,他討厭的時候遠比可愛的時候要多。既然心裡明白,幹嗎一定要說出來呢?在他面前我總是像玻璃一樣透明。
他拿起我的手,把嘴唇印上我的手心,一股震盪馬上傳到我身體上,我覺得全身都要發抖了,真奇怪,我們已經做了這麼久的夫妻我竟然還會為他發抖。
「我真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是好還是壞,」他一邊吻我的手一邊輕聲說,聲音悶悶的:「我們結婚馬上快兩年了,老婆竟然要和我從新開始,靜言,你不覺得好笑麼?」
我的臉一陣發熱,看來我是的確錯了,他這種態度叫我怎麼能相信他是愛我的?羞辱、憤怒、失望一起湧上心頭,我掙扎這要站起來,他又把我按下去:「生氣了?別急啊,寶貝,聽我說完。雖然你讓我有點失望--我當然應該失望,你竟然這麼遲才和我說這樣的話……但我也很開心,你總算肯跟我進行這方面的溝通了,不是麼?我想……也許總有一天你會說出讓我滿意的話的。」
我平靜下來,從燈光裡注視他,他黑亮的眼睛裡閃爍著跳動的喜悅,我突然又開始臉紅了。
他一把把我攔腰抱起,我有些羞澀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埋進他肩窩:「你以後不許背著我做事,凡事要和我商量。」
他很好說話地點點頭:「好。」
「還有……你以後不准莫名其妙地對我發火。」我馬上打蛇順棍上。
他想了想:「如果你不做惹我發火的事。」
可是今天晚上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麼發火,但這麼好的氣氛讓我學他一樣點點頭:「好!」
他愉悅地笑起來,一直把我抱進二樓的臥室。我滿足地靠在他身上感受他的氣息,看來之牧執意帶我回來是正確的,一切的痛苦掙扎似乎從今遠離,新生活……在今夜的靜園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