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開去市裡最有名的一個別墅區,那個住宅區依山伴水能看到很好的風景。門前有守衛向我們的車敬禮,穿過花園上斜坡在靠裡的那幢別墅上我看到了久違的靜園的匾額。那塊老舊的匾已經重新漆過了,顯得很光鮮,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能不認識嗎?看了二十幾年了的隸書,方家唯一的一個官,高祖父的親筆字。
電動的鏤花鐵門緩緩開啟後,我們的車駛進去。之牧牽著我的手下車,他走路一瘸一拐,我用身體撐著他。我們是在花園裡下車的,多奇怪,花園不用五色鵝卵石而是用青麻石鋪成,花園對面是一條長廊,和記憶中的靜園一模一樣。午後下過一場小雨,空氣清新,有水珠自旁邊的樹上滴落。樹是那棵疤瘤交結的槐樹,它被移到這個美麗的園子裡開始它的新生。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這一切,之牧很得意:「最喜歡看你這種傻樣子,像個沒心機的孩子。」
「這是我們的嗎?」
「是啊,是你的新家,我說過要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他點頭。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還是很驚訝。
他簡單地說:「我們的婚事訂下來後就買了這房子,然後一直在找人佈置,原來的東西我吩咐他們都留著,他們做好效果圖以後再傳給我確認。對了,你的古箏也還在,我已經換好新弦了。」說得輕描淡寫,但是中間的複雜之處不用腦子也能想到。
我有些哽咽,不再說什麼,用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默默送出我的感激,他對我竟然這般的好,金錢固然派上很大用場,但更難得的是他肯用這片心。有無數人費盡心思想贏得他的歡心,可他竟然如此討好我。
我激動地寫道:「靜聆,你畢業打算回國麼?如果你回來,會發現你的新家比靜園更美麗。我和之牧不可能在這裡長住,以後你是靜園的主人。」
我喋喋不休地告訴靜聆新的靜園如何如何,三層樓的別墅,花園裡的籐制鞦韆,大到可怕的華麗客廳,黑色大理石地板,絲絨地毯和同系列的窗簾,天花板四周有小小丘比特持箭的浮雕,我用了差不多一千文字和眾多華麗辭藻去形容之牧的大手筆以表達我的喜悅。把信發出去後,自己都覺得很虛榮,不知道靜聆怎麼想。
靜聆感染到我的氣氛,也是喜氣洋洋,但回信還是有些囁嚅:「大姐……我的房間不要佈置成粉紅色好麼?」
我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的想法?可惜粉紅色浴缸國內不太好找,只能訂做。」
「粉紅色好像太孩子氣,我今年就滿二十二了。」
二十二?我幡然醒悟,靜聆竟然已經二十二了,她上飛機那天好像剛好是二十歲的生日。過得最快的就是時間,或許這讓老人惶惶,卻讓一個少女開始成長。
「大姐,你千萬不要為了母親的事對我心懷愧疚,我只希望能看到你幸福。說實話,你幸福嗎?」
我有些遲疑,但還是回信:「我自然是幸福的,你姐夫雖然精刮,但對我不錯。」不管願意與否,他已經為所欲為地闖入我的世界,我的幸福已由他掌握。
她鬆了口氣:「大姐,你一定要幸福,否則我萬死難辭其疚。至於姐夫……你放心,他再本事也敵不過你,你縱然比不上他的精明厲害,但你最大的優勢在於他愛你勝過你愛他。」
我駭笑:「靜聆,你去法國還只有一年多,已經學會了那個民族的誇張。不再和你多聊了,今天我還要去探望父親。」
匆匆關上電腦,我膽戰心驚,是靜聆真的長大了還是旁觀者清?她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我簡直想去電腦那頭看看與我通信的究竟是不是那個小小的、純良的靜聆。靜聆像母親,她的純淨善良一向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也令我像保護珍寶一樣保護著她,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和之牧商量一下去法國探望她。
那天下午我還是依原訂計劃去看守所看望父親。
父親到底是老了,這是我看到他後第一個想法。蘭色囚衣下裹著一幅瘦弱的身軀,頭髮掉得厲害,最可怕的是眼神,完全找不到一點生氣。
他說話變得很遲緩:「靜言,你來了?……過得好嗎?」
我悵然點頭,對著父親這張滄桑的臉,即使不好我也只能說好。
「我聽靜儀說你們很照顧她和靜聆,這我就放心了。」
照顧?我的確有照顧靜聆,但是並沒有靜儀,我不知道她在背後是怎樣向父親編排我。
「你送靜聆去法國,又給靜儀在之牧的公司裡找了個工作……真是難為你了。」父親說話為什麼會這麼吃力?好像一字一句已經耗費了他的生命。
我謹慎地回答:「我是老大,這是應該的。」
他微微笑了笑:「是啊,靜儀一直說你的好,靜聆也經常寫信告訴我你和之牧很關心她。以前你和靜儀老是吵嘴,其實你們姐妹之間還是很友愛的。」
謊言!靜儀在父親面前編織了一個天大的謊言,她竟然維護我?為什麼?
「之牧那個孩子,我也是沒看錯的,我們方家多虧了他。這兩年裡,他時常派公司裡的人來看望我,真是難得啊,生意做得那麼大,也不介意我這個岳父給他丟了面子……夫妻之間需要多多理解,靜言你不要太孩子氣,做了人家老婆要為他設想些。」想了想,他歎口氣:「其實這些本應該你母親同你說才對。」
我的心突地一跳,母親對我來說是個禁忌,甚至之牧都不敢拿她出來刺激我,於是試著改變話題:「爸,之牧買了幢房子,也叫靜園,你出來以後就可以在那裡享享清福了。」
「出來?」他似乎有些驚訝,喃喃問道:「我還有出來的那天麼?」
父親今年五十多了,而他出來是十九年以後的事情,說實話我也沒有把握,但是我笑著說:「難道你想在這裡住一輩子麼?那可不行,你還得教外孫寫毛筆字呢,之牧那傢伙的中文差透了。」
父親的眼睛亮了亮:「你有了麼?說起毛筆字,還是你爺爺寫得最好。」
我說:「是是是。孩子現在沒有以後總會有的。」如果父親知道我一直服避孕藥可能會痛罵我。
然後我們隨便聊一些過去的往事,不勝唏噓。
探監時間快到,父親捉緊每分每秒:「你表姑告訴我她的兒子想去之牧的公司,你能幫她麼?」
我輕描淡寫地帶過:「之牧不太喜歡我插手他的公事,男人嘛,總是有自己主張的。」
他有些失望:「靜言,到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寬容其實是美德。」
我不忍讓他失望:「再說吧,看我能不能想想辦法。」
走出監獄大門,我想什麼是寬容?曾經對我不寬容的人,我又為什麼要對她們寬容?猶記得當年上門求助,她們一家高高在上,盯著電視機只當我不存在,一開口便顧左右而言它,告辭的時候拿出二十塊錢遞過來,眼睛卻不看我:「靜言,拿去坐車吧。」當時熱血嘩一下衝上臉,我差點當場咬舌自盡,那種恥辱一生一次便可叫人畢生難忘。這次表姑尋上門時,我連敷衍的話也懶得說就拒絕了她,她竟然還有臉去父親那裡告狀?
我憤憤地回到靜園,直到之牧回來還在一個人生悶氣。
「爸爸還好嗎?」他的腳已經無礙,恢復以往的敏捷。
「嗯。就是老了許多。」我對著梳妝台仔細審視額上的傷口,紗布早已拆除,卻還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之牧走過來,細細打量:「傷在眉骨上。咦,相書上不是說眉毛主手足嗎?真準,你們姐妹總是水火不相容。」
我馬上逮住機會:「你老婆被人破相毀容,你倒是哼都不哼一聲,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靜言,你那點伎倆騙別人可能有效,要騙我還須得操練。你和靜儀若關在同一間房子裡只能走出一個,最後勝利者絕對是你,她不被你剝皮,已算是好運。」
謊言被拆穿,我恨恨咬住下唇,只能用惱羞成怒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你倒是把我說得像白雪公主裡面的惡後,問題是受傷的是我,不是她!當然她不用怕,天大事有你這個姐夫幫她出頭,又給房子又安排工作,這麼愛護當初你怎麼不娶她去?」
之牧皺眉搖頭:「對她窮凶極惡你就開心了麼,還不是一樣不快樂。你怎麼不學著寬容些,於她於你都好。」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跟我提到寬容,我也不知道是被這個詞惹火還是因為他剛剛把我與靜儀相提並論而生氣,霍然轉身:「什麼是寬容?你從沒有教過我!你只是教我如何不不擇手段,費盡心機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深深看著我,然後伸手從梳妝台旁邊的水晶花瓶裡抽出一朵百合扔到地上,狠狠一腳踐踏上去:「你看,這朵百合被你踩在腳下,你的腳上卻沾染到了它的香味,這就是寬容。」
我從他黝暗的眸子裡找不到任何情緒,卻能感覺到一陣涼意,不禁微微退縮:「哼,外黃內白的ABC也學會打禪機了?……可惜了好好的一朵花。」
他脫下西裝扔在床上,頭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有時候你的冥頑不靈真讓我覺得很失敗。靜言,你說我沒教你寬容,你難道沒發覺這世上對你最寬容的就是我麼?」
他用那麼冰冷的口吻同我說話,我看著漩渦紋地毯上那朵被蹂躪的百合,呆呆緘默不語。
晚上之牧明顯地表現出他的不悅,離我遠遠地躺在大床另一邊。
我有些惶恐,平日裡受多了他的諷刺尖刻、玩世不恭,也不覺得什麼,但這會他的冷淡卻讓我不安。我把下頜抵在羊毛毯上思索,不管怎樣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在最困苦的時候也只有他還記得我,我們的婚姻基礎已經夠脆弱了,我又何必去說些敏感話題惹火他?我歎了口氣,轉過身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露痕跡地動了動讓我的手滑下去。我有些尷尬,但還是湊過身子緊緊貼著他,這次他沒有在把我攘開,只是身軀有些僵硬,我乾脆撐起身子趴在他肩上輕輕咬了一口,他微顫一下沉聲說道:「別鬧了,睡覺!」
我沒有理會,繼續一手圈住他,另一隻手挑逗地撫摩著他的胸膛,然後俯下頭伸出舌尖往他脖子上舔了幾下,他頓時呼吸急促恨恨說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妖精!」
然後立刻轉過來把我壓在身下,一把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密密吻上我的嘴。我不由得意地微笑起來,我的主動並不多見卻很有效果。他察覺到我的笑意,開始更加猛烈地掠奪我的一切。我感到自己的面頰、嘴唇、身體上滿是他灼熱的興奮,我伸手牢牢抱住他,任他帶我進入到柔軟、包容一切的黑暗。
我們都在不停地喘息,汗已經染濕了週身,他把我緊緊抱在胸前,手指在我的長髮上纏繞。我微微暈眩,有一種心滿意足地感覺,在情慾上我們無疑是非常契合的,平常事事要強,但在這事上我必須向他俯首稱臣--我們是只在床上才像夫妻的夫妻。他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聲,他忽然湊到我耳邊問道:「我是誰?……想清楚再回答!」
好奇怪的問題,我覺得有些好笑:「你走火入魔了麼?」
他把手移到我的脖子上:「說!不正確我就掐死你。」
臥室的一面牆是整塊的玻璃,從沒掩緊的窗簾裡有絲光流瀉進來,透過玻璃那光亮顯得幻艷魔異,我清楚看到之牧的眼睛。他微微瞇著眼,不像平時的溫文也沒有平日的狡黠,卻帶著一絲危險的認真。
我的背脊一緊,很有些被威脅的感覺,他的手在頸邊不是沒有一點份量的,但我仍然從容不迫地回答:「你是誰?你是個鬼,精明鬼!」
「那麼你是誰?」他並不鬆手。
我想了想:「我是精明鬼的肋骨。」
他終於笑起來,手也放開了:「靜言,我一向都很佩服你,你很明白怎樣審時度勢而且還有些小聰明。」
我鬆了口氣說:「你教得好。」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嘴邊親吻:「如果你不是可造之才我再教也沒用,你我本質相同,從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從沒有為一個人花費過這麼大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低聲回答。
他忽然輕笑一聲,然後重重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痛得我忍不住叫起來。
「不!你不知道,」他放下我的手,又把我用力地圈進他的懷中:「你只當我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罷了。」
「我……」
他摀住我的嘴打斷我的解釋:「算了,我已經瘋了,不怕瘋得更厲害些。」
我抬眼看他,他那招牌的溫文淺笑裡似乎有一絲不讓人理解的憂傷,我突然有些捨不得,再度吻上他涼涼的唇,他的反應是如以往般把我擁入懷裡。
隔日早晨醒來,之牧已經在穿衣服了,他看我睜開眼睛:「靜儀請了好幾天病假,你要去看她嗎?」
「她那麼大個人不會照顧自己麼?我不去。」我轉個身,把頭埋進大枕頭裡。
「總歸是你妹妹。以前她雖然有錯,到底是年輕氣盛,這一兩年裡也吃了不少苦頭……」
我悶悶說道:「我只有一個妹妹,名字叫方靜聆。你怎麼好像特別關心她似的,公司很清閒?」
他冷笑一聲:「你出去找認識的人打聽一下,我劉之牧是愛管閒事的人麼?你真以為我吃飽了沒事幹?」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他的確是個眼裡只有自己的人,那麼他就是愛屋及烏了?真偉大,連我都不愛的烏鴉他也能愛。
我不動聲色,翻身坐起把他拉到身邊為他繫好領帶,我很少做這種事。他乖乖地仰起脖子,任我的手指在雪白的衣領間穿梭。在清晨的陽光下,臥室裡的氣氛這麼溫馨恩愛,我像無數個好妻子一樣做著本分的事情,看著他斯文白皙的臉,我怔怔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一個錯誤的開始,我們也會是對好夫妻吧?不過也不盡然,如果不是這個錯誤,我該是一個窮畫匠的妻子,夏單卡的嫂子,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進辦公室時要先看一下上司的臉色再決定今天講話是不是能夠大聲。
他忽然想到什麼:「對了,週末晚上靜園要搞個Party,十五六個人左右,你準備一下。」
「在靜園?」我不解:「不如去酒店好了,你要我上哪裡去找廚子?」
「喬遷之喜,想來看熱鬧的人多著呢,總得滿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不用做西餐,太麻煩,別人也未必喜歡,中餐就好。」他笑笑:「你去張羅吧,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結婚後,我的確對這些曾經極不熟悉的領域有了經驗,但多少有些淡淡地撒嬌意味:「也不怕累死我?」
「我是看你無聊。」他站起來,從桌上拿起張紙遞給我:「哪,名單。」
我接過來:「咦,省建築公司?你不準備用大豐建築嗎?」
「我查了,大豐的質量不行,倒是省建築公司有幾個很過硬的老工程師。這事馬虎不得,萬一樓塌了誰負責?」他整理一下衣領,好整以暇地說。
我想起張熹對大豐的推崇:「張熹是不是拿人家好處了?那麼幫大豐說話?」
「好處應該還不至於,投標結果沒下來,張熹沒那麼大膽。不過如果大豐拿到投標,他肯定是少不了好處的。」他皺皺眉頭:「張熹其他都好,就是喜歡佔便宜。」
「還愛拍馬屁。」我加一句:「怎麼不把他撤下來?」
他笑笑:「哪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缺點多優點也不少,這個城裡數他人脈最廣,台上台下都會得打點,做事又有手段。一下子去哪找比他更好的?不過……」
「不過什麼?」
「我也想好了,往他旁邊放個人壓壓他。」
看他胸有成竹我就知道他已經有人選:「誰?從香港調人過來麼?」
「你覺得夏單卡怎麼樣?」
我驚訝:「卡卡?」
「嗯。」他頜首:「那女孩做事潑辣有衝勁,很有能力,最難得的是出道幾年也沒多沾染什麼壞毛病。」
撇開私人感情不談,卡卡也的確是好的,就像之牧說的她是個很有衝勁的人,而且她的性子正直,凡事都力求公道。我以前就常想,若在古代她一定該是個俠女吧。「是不錯的人選。」我贊成。
「好!那就是她了,這個週末我順道找她談談。」
「你也請了她麼?」我繼續低頭看名單,卻不意看到另一個名字,馬上低聲叫起來:「怎麼還有她?」
「誰?」
「方靜儀!」
「誰是方靜儀?」
「我妹妹。」
他馬上毫不猶豫地為難我:「你不是只有一個叫方靜聆的妹妹麼?」
我恨得牙癢癢,撲過去狠狠一把勒住他脖子:「掐死你掐死你!」
他被我大力地扳倒在床上,好容易才呼吸困難地說:「哎呀,你看你,襯衣都皺啦。」
我鬆開手,他笑著搖搖頭,轉身摸摸我的臉說道:「知道你不想見她,不過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搬新家,惟獨不請她,外面人會怎麼想?我費事同別人解釋小姨子和老婆的故事。而且,靜言……有些事情不能只能看表面。」
我無言以對,這就是平民與貴族的差別,永遠要擔心人家怎麼想你,名人的最大的用處就是拿來議論。說好聽點是言論自由,難聽點就是是非八卦,可憐的有錢人,有了錢也不能為所欲為。
我開始積極籌備週末的晚宴,雖然是件複雜的工作但還是難不倒我。有錢萬事好商量,何況還有劉之牧的面子,我找來城裡最有名菜館的師傅幫忙,準備了香檳及紅酒。菜單改了又改,最後拿給之牧過目,他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是自己老婆做事最得力。」
我也開心得很,這已經是他難得的衷心讚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