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僅僅是感激罷了,再也不需要多餘的情感,再也,不需要了……
這心思一恍然間,水沁泠已經推開書齋的門,灰塵撲面而來的瞬間,她禁不住輕輕咳嗽起來,「這裡有多久未曾打掃了?都沒有個惜書的人嗎?」轉念間卻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是不允許別人隨便進他的書齋的。
唯獨對她是個例外。
水沁泠的眼神溫柔下來,輕步走到窗前。她果然還是不夠決絕啊,那日懸崖斷髮,也徹底斷了她餘生的情愛,她情願將這餘生都給了天下蒼生,以為——這顆心早已孤老,為何卻總是忘不了那一日,他倚窗孑然的背影……
有涼薄的月光落進來,水沁泠扶著窗檻輕輕歎了口氣,視線卻在下一瞬驟然凝固——
那個男人便靜靜坐在窗下,露出一半的側臉,蒼白如這隔世的月光。
漫長的沉默,彷彿一剎那間已是滄海桑田。
直到有隻手拉她的頸子——「既然看見我了,就不要,再假裝看不見……」冰涼的指尖輕觸她的臉頰耳鬢,低啞的嗓音刺痛了她的耳,「若你繼續假裝看不見我,我會……很寂寞。」
「你……」水沁泠閉了閉眼,「修大人。」話出口才發現嗓子也是啞的。
修屏遙抬手覆住她的眼睛,然後吻她。一直吻到嘴裡全是苦澀。
水沁泠只是木然地承受著他的吻,不拒不迎,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世界,再也不會有蝴蝶。
「為什麼……什麼都不問?」修屏遙緩緩鬆開她,他的臉上升起一種慘然的笑容,那樣蒼白的臉和枯澀的眼,生生拼湊成這種近乎是駭人的笑容,「這是怎麼了……」他們在彼此眼中怎麼竟已變得這樣陌生,這樣陌生得彷彿今生第一次相逢——
「我倒真要問問,修大人的處境這樣糟糕,是打算放棄了嗎?」水沁泠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同於他的慘淡憔悴,她的笑容顯得格外明艷,因而格外諷刺——「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國家?」
修屏遙的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哈……」他倉惶大笑出聲,臉上的表情已經扭曲,「再也沒有人願意站在我這一邊,我還能……做什麼?」
水沁泠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裡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難道修大人狼狽到這番境地,是我造成的?」那她曾經被推往痛不欲生的邊緣,又該找誰去負責呢?她突然又笑,淡淡的自嘲,「不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修大人從來獨善其身,又豈會受那紛繁瑣事的干擾?」
修屏遙凝視著她的眼睛,「所以你還在怪我,是不是?那日——」
「修大人多慮了,我不是怪你,而是——我想讓自己記得。」水沁泠徑直打斷了他,她還在笑,很是灑脫釋然,「從前年少無知做過的事,我都,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記得那一日懵然的心動,記得那三年割捨不斷的情意,還有那一夜在枕邊許下的誓言……正因為都記得,所以更加清楚認識到自己當時有多年少,多——無知,「但是我不會後悔,縱然是那些傷害,於我而言,也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經驗。再沒有人比我的人生更精彩了,不是嗎?」她爽快地一笑,「多虧了修大人。今生,感激不盡。」
「哈、哈……感激不盡……」修屏遙縱聲大笑,笑到整個人都伏在窗上,連同窗欞都在劇烈顫抖著,「不客氣。」他回了她三個字。
感激不盡。
不客氣。
這樣輕描淡寫的對白,像是已經為他們的餘生,畫上了句點。
水沁泠略微退後一步,「修大人許久未曾上朝,不知是否得到消息——」她垂眉笑了笑,並未看他的眼睛,「我與譚參贊已得太后賜婚。」
修屏遙渾身猛一震,「你……和譚亦?」這樣荒唐的事——
「寧願崢嶸於朝堂之上,不願困禁於後宮之中。」水沁泠微微一笑,眼眸清亮,「而且,我一直很欣賞譚亦。」儘管那種欣賞與情愛無關。
或許——她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與情愛無關。所謂的「孑然孤老」——原來也是給她安排的結局。
「真正放棄自己的……究竟是我,還是你?」
那是水沁泠轉身離開時聽到修屏遙說的最後一句。
原來……竟是她最先放棄自己了?!水沁泠悲哀地望著延廊之外的迷濛霧色,遠遠的地方還有一絲光亮,不知是昨晚的缺月還是今日的殘陽,可以看見白鴉繞樹三匝,悲啼聲不絕,這樣蒼涼悲愴——彷彿是要把心尖的血都啼出來。
「呵……」她淒然一笑,其實他說錯了,她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她只是放棄了一樣東西,曾經令她整個人都分崩離析的一樣東西——是她的心。
下意識地,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自己的唇瓣,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是她的錯覺嗎?方纔他吻她的時候,怎麼竟嘗到血腥的味道?那樣苦澀的,絕望的味道——
他莫不是真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水沁泠心中一悸,驀又狠狠一咬牙,疾步轉身離開。
「水丞相當真不願去見大人最後一面?」
琅崖紅了眼站在門外,沙啞著聲音問出最後一遍。
那已經是四個多月之後的黃昏,窗外斜暉脈脈,一縷孤煙細。
水沁泠便靜坐在窗前,專注地撥弄著手中的藍布小人,彷彿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她的手肘邊還有一雙未織完的手套,一直,一直,沒有織完。
「修大人身邊都沒有人了嗎?」半晌,卻無關痛癢地問出這麼一句。
她那漠然的神情令琅崖滿腔的悲憤一瞬爆發,「大人真正想見的人,你不會不知!」他嘶吼出聲,早已顧不得地位懸殊——他恨不得指著她的鼻子罵,罵她的冷漠無情!「大人究竟為誰憔悴至此,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為何你還要裝作事不關己?大夫說,大人已經回天乏術——」他的聲音已然哽咽,「為何……你竟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肯?」
水沁泠沉默了許久,淡淡開口:「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去了。」她背過身去,窗前一枝白玉簪花的陰影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得她幽涼如水的聲音,沒有同情,沒有感情,「一個將要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因此沾上晦氣的。」
言畢,驀然一針刺透藍布小人的心臟!
沒有人看見那個藍布小人的身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也沒有人看見她的拳頭死死攥緊了又是怎樣克制不住地顫抖。然後深吸口氣,恢復了一貫波瀾不驚的神情。
琅崖無話可說,他甚至連叱責她的心力都沒有,「打擾了。」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水沁泠突然喊住他,「順便把這個帶給他吧。」
遞去的是一封請柬,裡面寫著她的婚期。紅紙黑字,那樣鮮艷淋漓的紅,幾乎要把人的眼睛灼瞎。
琅崖的面皮急遽顫動了下,冷笑道:「恭賀水丞相與譚參贊喜結連理。」
他轉身一出府便怒不可遏地毀了那封請柬,自然沒有發現請柬背面用暗紋壓出的八個小字:虛張聲勢,甕中捉鱉。
回到右大臣府時已是殘陽晚照,大半邊天都已經暗下去了,一瞬之間,無聲無息。看著那個男人依舊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琅崖的眼眶忽地竟濕了。
「到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會留在我身邊了。」修屏遙笑了笑,卻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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