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嗎……」修屏遙喃喃重複著這個詞,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觸碰自己的臉頰耳鬢,喟歎,「果然好涼……」還記得那個姑娘曾經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然後會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經,是那樣一雙溫柔微笑的眼睛,裡面裝著融化整個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會忘記。
「若是離開,還是找個溫暖些的地方罷……」他低語。比如江南,比如姑蘇——
那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鄉。
家鄉啊……修屏遙微笑著闔上眼睛,「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如果就這樣歸老,也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逐漸虛無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離家的畫面——如她一樣,他年少時也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最終卻被這官場磨去了所有熱情。縱然高官加爵,獨步天下,卻從來沒有認真領略過這萬里邊疆,錦繡河山——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許。」
他不曾違背自己的承諾,只是她已不願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這就去準備!」琅崖涕淚交加,卻在轉身的一剎驚變臉色——
「大人!」
……
「頤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難治,薨。其人罪惡昭著,罄竹難書。」——語出《頤安正史》。
寥寥數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第九章窈窕丹青戶牖空(2)
三日之後,水沁泠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舉國歡騰,貼著喜字的紅紙燈籠掛滿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襲鑲珠綴玉的大紅嫁衣,在侍女的攙扶下坐進錦簇的花轎。耳邊都是百姓的歡呼聲,追送一程又一程。轎子裡,水沁泠緩緩伸手撫上心口,怎麼回事?本應該感到欣喜的不是嗎?為何她的心裡卻始終惴惴難安,似有一團郁氣積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忽地一頓。水沁泠的心也無端端地跟著一顫,還未收回心神,前面便響起芸蛾發愁的聲音:「這條路不通,那可怎麼走呢?」
「怎麼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橋塌陷了,過不去。」芸蛾小聲對著轎簾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繞道過去吧。」水沁泠溫溫笑道,倒是毫不介懷,「南面不是還有一條小路的嗎?」
得女丞相親令,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重又啟程,卻是繞上旁邊的一條山林小路。一路嗩吶聲聲,那林間的鳥雀便也跟著熱鬧啁啾起來。真真是——百鳥齊鳴,喜事臨門。
「碧落黃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極不和諧的聲音介入,也是嗩吶聲,奏的卻是這世上最悲慼不過的喪曲,伴著一群人的慟哭聲響徹雲霄,生生驚斷了送親的喜慶。
竟是與前面的送葬隊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登」猛一沉,直覺問出:「是誰家辦的喪事?」
週遭一瞬安靜下來,令她聽清了那個足讓天地寂滅的回答——「是……右大臣的喪事。」
許久的沉默。
「……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聽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徵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逕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拼湊不成完整。不去聽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只是自顧自往前走著,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籟俱寂,只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於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將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棺材裡的男人。他怎麼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將他的臉容肌膚都吹乾水分、吹乾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
不不,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臉上竟掛了一絲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擾了吧,那個男人怎麼會躺在這裡?他曾經是那樣的昳麗風流,驕傲飛揚啊——這世上誰有本事能動他分毫?他是一個——喜愛滿身金光榮華的男人,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穿上這樣素白的壽衣?所以躺在這口棺材裡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蟬脫殼,用來掩人耳目的。
她寧可相信天誅地滅,也絕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死!
細白的手指從金線繡衣中緩緩探出,輕撫他的臉頰耳鬢,一直往下觸碰到他的身軀,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容顏許久,許久,一動未動。
一動也未動。
「水丞相……」不知是誰怯怯喊出聲,「已經過申時了,譚參贊還在府裡等著呢。」
水沁泠渾身一震,似大夢初醒,「都已經過申時了?」她問得疑惑,抬眼一瞧天色竟當真暗下來不少。怎麼會呢?她記得自己坐上轎子時還不足卯時,那時天才剛亮呢,怎麼一晃眼竟已過去了五個時辰?
最近是怎麼了?明明只是一閃神的瞬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從日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動身吧。」水沁泠面帶微笑,轉身便往回走。
見她神色從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終於能夠鬆一口氣,方才真差點以為——這親結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個人的易容術再高明,真能連自己的手指紋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樣的嗎?」水沁泠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芸蛾微微心驚,「這……」
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她兀自接著道:「當我觸摸他的臉頰耳鬢時,我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是可以將自己的臉容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當我觸摸他的身軀骨骼時,我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或許,也可以將自己的身骨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陡然迷茫,她的眼裡升起一種認真的困惑,深深的,靜靜的,「可當我最後去觸摸他的手指,發現連他的手指紋路,連他指尖冰涼的溫度,都——分毫不差時,我還要找怎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躺在棺材裡的人,其實並不是他……」
芸蛾突然驚呼一聲:「沁泠姐!」
「嗯?」水沁泠回過頭來,臉上微笑不變。但那沒有溫度的幽涼笑容,彷彿也已連同那一雙幽涼如水的眼睛,在一剎那間,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只空留一具軀殼罷了。
「沁泠姐……」芸蛾的眼裡有了淚光,「你……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啊。」水沁泠柔聲笑笑,轉身又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頓住——「糟糕,竟忘記將那雙手套帶過來了。」她兀自在那又氣又惱,不知是對誰說著話,「你的手指總是那樣涼,又不愛多穿衣裳,便總想織一雙手套給你戴著。以前是嫌自己織得不夠好,便沒好意思送給你,後來又因氣著你,總是等到快織完了便全部拆掉,當時是真的……氣得五臟六腑都生生的疼呢。」她的聲音有些瘖啞,牽了牽嘴角,卻笑不出來,「如今想起來,我究竟是在拆手套,還是拆著自己的心呢?我假裝對你視而不見,究竟是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自己呢……」嘴角有血絲蜿蜒滑下,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問著:「我對你,究竟是恨得深,還是愛得深呢……你不知,連我自己都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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