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歎一聲,本該感覺唏噓,竟發現自己唇角扯動著的──是一道會心微笑。
「雙雙,正彥又換車了?」韓母已在女兒背後窺探多時,見女兒遲遲不進門,終於開口問。
「呃?」韓雙雙回首,被母親簡單的一句話給問住了。
梁正彥是常換車沒錯,就像他身邊所謂逢場作戲用的紅粉知己一樣,他膩了就換,毫不眷戀,也絕不……拖泥帶水。
只是,今天她母親所瞧見的那輛車並非梁正彥所駕駛,而她又沒什麼意願多做解釋。
「不然『這次』是誰送你回來的?」看穿了女兒不自然的神色,韓母倒也見怪不怪,轉而問了個比較貼近現實的問題。
梁正彥是個好人,但距離好男人可能還差得稍微遠一點,韓母知道女兒選擇那樣的男人鐵定是吃了不少虧。不過梁家家世背景良好,又從沒嫌過他們韓家窮酸,女兒將來嫁過去就算稱不上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至少也不愁吃穿,他們做父母的也覺得光榮和安慰。
就是這樣的心態,韓家人,包括韓雙雙本人,對梁正彥的風流成性,多以睜隻眼閉只眼包容、忍讓,為的就是希望凡事以和為貴,能不多生枝節就不要多生枝節,以免造成兩家人的困擾。
「一個朋友。」韓雙雙簡單回答,舉步往屋內走。
「一個朋友?什麼朋友?」根據往例,韓雙雙會說出對方確切的人名或身份,此時她含糊的回答令韓母覺得相當奇怪。
「就是朋友。」韓雙雙停下腳步,面對母親的追問,她勉為其難又回答一句,接著便垂下眼睫,擺明不想多說。
微翹的睫羽在暗黃的燈光下映出兩排小弧影,她沉默的神情進一步引起韓母的疑心。
「雙雙啊,你該不會背著正彥交了其他男朋友?這萬萬使不得……」
「媽……」韓雙雙沒好氣地喊了母親一聲,再度揚起的眼眸裡漾滿了無奈幽光。
背著梁正彥交了其他男朋友?
她敢嗎?她有心一試嗎?
從來沒有如此不正當的想法,即使看盡了梁正彥的不忠實與玩心未定,她仍不曾有過「有樣學樣」的報復心態,更不曾有過背叛他、另尋新歡的念頭。
或許,她該讓自己使壞一次,做個變心又變節的女人?
「光叫媽做啥,你到底有沒有交其他男朋友啊?雙雙,婚姻不是兒戲,你和正彥都已經訂婚了,你可要拿定心意,別再想些有的沒的……」
「媽,我沒有!但……就算我有,又怎樣?正彥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韓雙雙鮮少頂父母的嘴,可今晚的她不再沉默。
她不再沉默,卻心亂如麻。
心亂如麻,卻不知是為了梁正彥,還是……高旭麒?
高旭麒……
老天!在背叛意念初起時,她想到的竟真的是這個男人、這個名字!
「雙雙,你可別胡來!正彥是男人,男人在外難免逢場作戲……」
做父母的只希望從小到大沒過過什麼好日子的女兒將來能有個好歸宿,縱使所托付的對象有些缺點讓女兒難免受到委屈,她也只願女兒能多擔待些。
畢竟梁正彥的父母待她不薄,在婆媳問題多多的東方社會,准公婆對她的厚愛絕對值得她把握相珍惜。
「媽,你真認為他是逢場作戲嗎?一個男人若有真心,他不會一再縱容自己以逢場作戲之名行背叛之實!」
韓雙雙聲量不覺提高,但在看見母親瞠目結舌一臉吃驚的模樣時,她才驚覺自己的反應竟然如此激烈?!她確確實實也被自己給嚇住了。她剛說了什麼?
在那句不滿的言詞當中,她是否對梁正彥的感情起了疑慮?
一個男人若有真心,他是絕不可能任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他背後默默垂淚、無語問蒼天……
他根本不愛她!
六個大字狠狠掃過韓雙雙的腦海。
她咬著唇,握緊雙拳任自己稍長的指甲尖掐人手心肉裡,讓刺痛感伴著那彷如利刀的六個字像跑馬燈一樣不停的在思緒裡縈繞──
直到她不知不覺發出一聲冷笑。
是了,他根本不愛她!
她直到今晚才總算願意面對這個早已應該要清楚的答案。愛的成分絕不單只是眼淚,也絕不單是酸楚的感覺。
失去了甜的滋味,進而覆上滿滿的苦澀,當望著心愛的男人時,卻再也笑不出來,這怎麼會是相愛的氛圍?
不,這不是真愛,一定不是……
「雙雙,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和正彥吵架了?」許久,韓母抓著韓雙雙的手臂,焦急地問。
「沒有。」韓雙雙回神,輕輕推開母親的手,露出抹微笑。「媽,我沒事,謝謝你為我等門,我要去睡了,晚安。」
不讓母親再有開口追問的機會,韓雙雙疾步走進房間並反手快速的將房門關上。
「雙……」望著飛快消失在視線範圍內的女兒,韓母只能住嘴,搖頭輕歎一聲也回自己房間去。
韓雙雙面對一室黑暗,不急著開燈,她小小的背部無力地往門板上一貼,像是尋到了倚靠與安全感,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不放,就是不放。
儘管它是冰冷的,但至少它是一座靜止不動、不使她背後空蕩而可以信任的絕佳靠山。
窗外星光朦朧,韓雙雙的心卻有些……明朗?
沉溺在虛情假愛、不辨是非的傻瓜,也許即將變聰明……
***
幾天來,梁正彥公事私事兩頭忙,忙字裡始終沒有韓雙雙這個名字的存在。
韓雙雙早已司空見慣,因此仍照往常上下班,照常過自己的生活。
不再強求、不再追問,她或許感覺很失落,卻也不再如世界末日來臨般,為他傷心難過。
尤其當手機螢幕浮出一串她刻意記住的數字且瞬間搶走她的注意力時,心跳加速的她,眼底幽暗一轉為晶燦,唇角也勾勒出一抹美麗的笑意。
沒見到他的人,只瞧見代表他的一串數字,她就笑了!
笑了……
這笑,意味著她被梁正彥以外的男人給吸引了之外,更似乎代表一場禁忌的遊戲,正在等著她走進去……
韓雙雙單手微顫地將手機移到耳邊,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心跳鼓動的聲音竟大到令自己為之錯愕、膽顫的地步。
「喂,是我。」高旭麒在電話中以深沉簡短的開場白試探她的記憶力。
「是你。」韓雙雙在他瞧不見的線路這端,連連點著頭。
「你記得我。」高旭麒莫名其妙心裡感到一陣欣喜及安慰,好像他有多擔心她記不起他、會在電話裡問他一句:喂,你哪位?
「我記得。」甚至等著。
隨著內心獨白閃現,韓雙雙可又被自己嚇一跳。
難道,她不再對梁正彥的所作所為感到那麼傷心難過,是因為她知道天涯一方有個男人即將朝她而來,而她──正等待著?
充滿禁忌感的期待淡化了她內心的苦楚,她為此感到羞愧,卻不可否認的興奮不已。
「大紅包等著我,怎會不記得?」為了撲滅電話兩端傳遞著的濃郁曖昧氣息,韓雙雙立刻補上一句免除尷尬的佳句。
「是這樣啊……」高旭麒微哂,隔空想像著她的表情一定是故意用一副錢嫂「給我紅包,拿來拿來!」的誇張模樣。
其實他早就看穿,她不是見錢眼開的女人,而是見情盲目的女人。
挾藉給紅包之名北上,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不單純,甚至可說是卑鄙。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韓雙雙身為別人未婚妻的身份,高旭麒自然當不成君子,不過有四個字在上次他與她一別、回到嘉義之後,連日來一直跳上他向來隱密深沉的心海。
橫刀奪愛!
這四個字在他念頭初起的一剎那間,被他以一句鏗鏘有力的「不可以」給擊潰掉,然後一次又一次的,他的道德觀終究敗給那充滿私心、卑劣奪占意義的四個字。
直到後來,也就是現在,他已將那四字設定為目前追情的目標。
他既非情場高手,也非濫情浪蕩子,活到近三十歲,情史屈指可數。
當然他絕不乏人問津,而是眼高於頂、難得看女人順眼的他並不是個崇尚愛情的人。
但不可諱言,一旦有女人人得了他的眼,他就絕不會對不起自己人性的慾望。
「嗯!你什麼時候到?我去接你……」話說一半,韓雙雙猛地收口。
她幹嘛表現得這樣興奮,好像她已引頸盼望、熱烈等了他一千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似的?
人家有司機、有車,只消他一聲令下,到哪兒不是來去自如、使命必達?而她只有兩條腿,拿什麼去接人家?
真不知自己在熱絡個什麼勁、說的什麼話……
「好,晚上八點我會到欣綠萊,到時你來接我。」高旭麒不理她在彼端尷尬咬唇懊惱,很自然愉快的應允她。
「啊?我……」
「就這樣了,我們在欣綠萊大廳會合。」高旭麒不待她反應,強勢掛上電話,抿著的唇則拉出了一道令在場的阿武感到十分費解的弧度。
「總經理,請問一下,你是在笑嗎?」
高旭麒冷睨阿武一眼,沒應聲。那道讓人不知到底是不是笑的弧線仍然深不可測的停在嘴角。
多話多惹白眼,阿武縮了下脖子,緊接著又挺直身軀,專心駕車比較實在。
***
還有三個鐘頭──
還有兩個鐘頭──
到距離見高旭麒只剩一個鐘頭時,韓雙雙已經在椅上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就像要赴情人的初次約會,一顆心在期待之中忘了什麼叫安靜、什麼叫沉著。
見到他之後,她要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第一個動作又是什麼?
她想了很多形式,卻覺得沒有任何一樣形式是妥當的……
大概就是彼此客客套套地問聲好;他客客套套地遞上紅包;她客客套套地收下紅包;然後彼此再客客套套地道再見,一切都是客客套套地才最符合她與高旭麒的交情吧?
呿──她與他哪來的交情?不過是陰錯陽差救了他一命而已……而且在這陰錯陽差裡面,她懷的還是一種卑鄙找碴的壞心眼哩!
結果沒想到原本她這個衰星會因一場飛機失事意外而突變為福星,真只能說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
所以他與她,交情沒有;恩情,堪稱有那麼一點點。
「可是我會不會因為認識他,就移情別戀?」韓雙雙對鏡自語。
長久來,梁正彥的風流帳已將她對他的感情存款提領到快要見底,眼前若出現看起來還不錯的男人,她動心,不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手上戴著梁正彥親手為她套上的訂婚戒指,她是他的未婚妻,她有什麼資格喜歡別人?
喜歡?!
喔,老天爺!她在想什麼?!真是個殺千刀、要不得的劈腿幻想!
韓雙雙兩手一左一右地敲了敲腦袋,急於將那念頭趕走。拿胡思亂想當真實戲碼,她這跟瘋子有啥兩樣?真是夠啦!
韓雙雙!這不過是個普通到不行、「客客套套」到極點的友人會面,你犯得著把它當成好似隨時可能發生什麼不可告人的幽會或通姦一樣嗎……
沒事找事,折騰了三個鐘頭,當韓雙雙適度地打扮好自己,坐上計程車,一路志忑難安的來到欣綠萊飯店時,正巧是相約時間,分秒未差。
哎!好歹該遲到個幾分鐘的,幹什麼搞得像是她很愛錢、迫不及待要來收大紅包似的。
韓雙雙暗自歎著氣,人已走入飯店大廳,放眼搜尋……沒瞧見高旭麒人影。
她當下真想把頭剁下來送人啦──瞧她有多猴急,開口相約的人都還沒抵達現場,她倒已目標明顯地杵在那兒,生怕他沒看到似的。
找一處沙發坐下,正想歇口氣,一個高大如山的身影隨之立在她眼前。
「你好,雙雙。」高旭麒臉上向來沒太多表情,見著了連日來朝思暮想的她,他倒也平靜。
當然,屬於他的心跳律動,只有他自己明瞭。
「你……好。」別以為她反應有多快,她仰頭呆望著他,足足超過十秒好不容易才站起來開的口。
她真是傻了!
若非心術不正、滿懷雜念,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
「不用,我剛吃飽。」有嗎?她根本沒吃晚飯。
從下午接到他的電話到現在,她不但沒吃下任何一粒飯,就連一滴水都沒喝,難怪覺得口乾舌燥得厲害。
「確定?」高旭麒見她稍嫌困難地吞著口水,原本粉嫩的唇也因乾澀而失去些微光澤,她分明缺乏水分了。
「呃,來去喝個什麼吧,我其實滿『渴口』的……」
「可口?」嗯……她看起來是挺可口。「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高旭麒忍不住戲謔地笑了下,此言此舉戲弄意味是相當明顯了。
「我是說口渴,我口渴!」這男人竟然取笑她!
瞧他深沉眼底出現了一抹罕見的挑弄之光,韓雙雙小臉蛋瞬間漲紅,燒燙燙的緊繃感更讓她覺得自己的臉快爆開。
「我知道你口渴。」
「那就走吧!」韓雙雙刻意將聲量加大,希望以大聲公驅逐莫名其妙爬到臉上的羞愧。
「好。」高旭麒簡短應聲,與韓雙雙有默契的一同舉步往外走。
但兩人空有「默契」,方向和距離卻都沒抓好,才走第一步兩人就不小心側身擦撞在一塊兒,韓雙雙的纖瘦根本禁不住突來的撞力,只見她的身子往旁邊一彈,差點跌倒!
「雙雙!」高旭麒及時抓住她的上手臂,急欲將她扯回來站好。
豈料他心急一扯,用力過當,韓雙雙像被他打了半圈陀螺似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旋進了他懷裡。
她的臉狠狠往他胸膛一撞,鼻樑骨痛得她快要掉淚。
「你還好嗎?」高旭麒大手托著她的背部,一點兒也不在意此舉在他與她之間並不妥。
「還好……」她抬起頭來,驚見他的俊臉距離她僅僅幾公分,似乎只要再不小心隨便一個晃動,就可以將兩張臉推黏在一起。
「我們要去哪裡?先說好,是你跟我走,還是我跟你走?」高旭麒低沉的嗓音充滿魅惑氣息,伴著他刻意放輕的吐吶,更教韓雙雙為之著迷。
她的身子輕顫,腦袋裡一片混亂。
曖昧的情愫在大庭廣眾之下,無可抑制地疾竄進兩人心裡,韓雙雙想掙脫出他的掌握與懷抱,卻又覺得她並不那麼真心想逃脫他……
啊──韓雙雙,克制一點!
心底雖厲聲警告自己,然她的意志力卻沒辦法發揮點用處而一直待在他懷裡,一寸寸感受他的體溫。
「你覺得誰跟誰走比較好?」瞧她恍神,高旭麒又詢問了一次。
「走?走去哪兒?」韓雙雙壓根忘了他們原本要做什麼!
「我們不是說好要去喝點東西?」
「喔……喔!對對對。」經他指點,韓雙雙這才回神。「那麼,跟我走吧!我是在地人,知道哪一家餐館有好東西。」
「好,我跟你走。」高旭麒嘴裡應著,鉗制她身子的一雙大手卻沒半點放開的意思。
「我們這樣是不能走的……」韓雙雙聲若蚊蚋,瞄了瞄四周,羞紅的臉始終維持在瑰麗的粉紅色,遲遲不退。
「抱歉。」高旭麒低聲道歉,然韓雙雙卻在他俊俏的臉龐上找不出任何一絲歉意。
他……竟然心口不一?!
「你的道歉,好像只是嘴上說說而已?」韓雙雙詫異地望著他,他則回以一個「不便透露」的微笑,沒再說什麼而只是輕輕放開了她。
是的,他並不是真心道歉。
高旭麒也很訝異她居然瞧得出──他的道歉只是不得不為之的禮貌和客套。
他為何不顧旁人眼光,抱她抱那麼久,廢話──他當然是存心故意的!
至於原因,他很快就會讓她知道,他手裡握有一把奪愛之刀,隨時準備往某人頭上劈過去。
愛情與道德,高旭麒選擇前者。
恩情與友誼,他準備犧牲的,是後者。
對於一個不珍惜眼前人而只顧流連於花叢的男人梁正彥,高旭麒認為自己是沒什麼好顧慮的。
梁正彥不要,不代表別人不可以要。
「雙雙,我跟你走,請帶路。」氣氛又尷尬了……
儘管高旭麒內心強勢且深沉,可被韓雙雙那兩隻探測針似的美麗大眼睛盯著猛瞧,要他不尷尬也難,於是趕緊開口找點兒事做,好打破兩人間每每攪拌著曖昧的尷尬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