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白煙迷濛了週遭的景象,仔細聞嗅,白煙中似乎隱隱帶著一股清香,許是某種仙丹靈藥生長於此,才造就了溫泉的神奇療效。
屈無常端坐溫泉中,痛楚寫滿了他的眉眼,他全身抖如風中葉。要接續受損的經脈就像身受千刀萬剮那般難受,但他卻非熬過不可,為了回復他一身高深的武功,以救袁紫籐脫離麻煩。
而袁紫籐就在他身邊,手裡持著一把竹籤,正專心地把玩著。
擔任護衛重任的文判、武判滿臉不贊同地瞪著她。他們的少主正在受苦,而她卻半分擔憂之情也不露,有沒有良心啊?
袁紫籐卻天生有股不在乎他人眼光的異能,她持著竹籤繞著小小的溫泉走,三不五時彎下腰在地上插下幾支竹籤。直到一百零八根竹籤被她東一撮、西一撮地安置完畢後,她才拍拍手,滿足地坐下來凝視著屈無常。
經過幾日的療養,他腹部的傷已好了八成,整個人雖然還瘦削不堪,但已能下床走動。
而他下床第一件事竟是要求她帶他去能助他恢復功力的溫泉。想來他是把她的問題當成生命中第一要務了,為了她,他什麼苦都能吃。
她又驚又喜,雖也心疼他復原功力得受的苦,但她心知這男人一生以武服人,若失了武功,等於否定了他的生存權利,他必得恢復武功,才能活回過去那雖不愉快,卻也自信滿滿的屈無常。
因此她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儘管知道這一切作為都是為了他好,但瞧他疼得五官扭曲,她依然心痛得胸口發脹。
唉!不知他這苦得再受上多久,他的內傷才會痊癒?倘若當初她跟著鬼醫叔叔玩醫術時能多用些心力,此時必能助他早脫苦海。
偏她好奇心極旺又天資聰穎,任何事只要讓她留意個幾回便能上手,因此養成她耐性不足的毛病;學東西只有三分鐘熱度,玩過即丟,啥事都只學了個三流。有良藥時,她能救他,至於其他也只能望天興歎了。
吼!一聲虎嘯突地響起。
「有老虎!」文判、武判相顧大驚。「快擋住它,千萬別讓那畜牲擾了少主練功!」
無奈林中非人類領地,老虎才是真正的山裡霸王,在文判和武判擋住它前,它已一個撲躍朝端坐溫泉裡的屈無常而去。
「畜牲你敢!」文判和武判同聲怒吼,只有袁紫籐無動於衷。
然而奇異的事情偏就這麼發生了;老虎在靠近溫泉三步遠處突地煞住撲勢,接著自顧自繞起圈子,瞧得文判、武判目瞪口呆。
「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老虎在胡繞了數圈後,忽然落荒而逃。
袁紫籐目送老虎消失。「我在溫泉周圍怖了一個迷陣,讓野獸不致襲擊練功中的屈大哥。」
文判瞧向溫泉四周那些可疑的竹籤。「這些竹籤就是迷陣?」
「對啊!」她點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們一眼。「不然你們當我剛才是在玩啊?」論心眼兒,這幾個男人哪兒及得上她?
文判和武判臉上一紅,訥訥不能成語。
「喂,我餓了,有沒有東西吃?」她問得自在。
兩個大男人已懶得跟她生氣,反正這千金小姐天生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比豬還懶。
「我這就去準備。」文判拉著武判轉身欲走。
但是武判忽地想起什麼似地甩掉文判的手,問道:「你既會佈陣,那能不能佈個大一點兒、守護功能強一些兒的陣式,以保少主不會受到任何人或獸的騷擾?」
袁紫籐連考慮都不用就直接搖頭。
「是不能抑或不願?」武判語氣又沈。
「不能!」她毫無愧色地聳聳肩。「陣式這玩意兄我只學了個初級,深一點兒就不會了。」
「又是初級?」文判掩臉,真想哭。「我說大小姐,你醫術三流、機關圖譜三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會煮飯洗衣、多走幾步路就要人背……」說到最後他的眼眶都浮上薄淚了,幹麼犯賤去請一尊菩薩回來供奉呢?全都是他的錯!瞧,武判的白眼都快將他瞪穿了。
「我還會丹青、下棋、吟詩、彈琴、寫兵陣、繪船圖……」她扳著手指,連續數了兩圈,又故意對他們咧咧嘴。「可惜也全是三流。」
武判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他轉身便走。
「等等我啊!武判。」文判追在他身後離去。
袁紫籐吊眉吐舌給了他們一個大鬼臉。「我是什麼東西都只學了個三流,統稱下三流,但那又怎樣?把我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可是你們少主呢!」她回過頭,給了溫泉中人一記甜得可以滴出蜜來的笑容。「對不對屈大哥,誰讓你把我寵壞呢?」
屈無常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無奈地對她搖搖頭。「你喔!何苦去招惹他們?」
「沒辦法,誰叫他們讓人看不順眼!」她說得彷彿那全是文判、武判爹娘的錯,誰讓四位老人家給他們兒子各生了張怪臉。
「他們很講義氣,也很有膽識。」可算是他今生「唯二」的朋友了。
「所以我沒整他們啊!」頂多氣氣他們。
他是拿她沒轍的;五年前如此,五年後他欠了她兩條命,情況更是不可能改變。終此一生他只會憐惜她、保護她,或者……如果上天肯垂憐、給他機會的話,他會愛她一生一世永不渝。
「你還要泡嗎?」她搬來文判、武判留下的毯子等著他起來好遮身。
「不了,今天這樣就夠了。」溫泉確實對他的內傷很有益處,他發現幾處窒礙的穴道已有鬆動的跡象,但高溫泉水卻也讓他腹部的傷口受不了,再泡下去他怕那道傷要復發了。
「那快起來吧!」她張開毯子等著他。
他蒼白的臉上紅潮一閃而逝。「你轉過身去。」他一身赤裸,這不是一名未婚女子可以看的。
「為什麼?」捕捉到他眼裡的不自在,她粗魯地大笑。「拜託!屈大哥,又不是沒瞧過,現在你才怕羞,不嫌太晚?」
這會兒他臉上的赧紅再也藏不住了。「紫籐!」
「好吧、好吧!」算她輸了一回。「怕了你啦,我轉身便是。」
她一轉過身子,他隨即踏著溫泉水上得岸來。
她耳裡聽著悉悉卒卒的聲音,好奇心又忍不住往上升。「好了沒?」試探地問了句,她悄悄回過頭。
「不許偷看!」喊完,他歎了聲。這是什麼情況?往常這句辭兒不是姑娘們專用的嗎?幾時輪到他這大男人擔心春光外洩了?都怪他的糖娃娃好奇心太強了,連男人的裸體都想探究。
也許剛才真給她說對了;養成她凡事學個下三流的罪魁禍首正是他屈無常,沒有他的寵溺,她的好奇心怎會飆漲成這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小器!」她輕啐一聲。「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但會壞了你的名節。」他已穿好衣服走到她面前。
「以前你還抱著我睡呢!那時怎不說會壞了我的名節?」老八股!
「那時你還小,現在你長大了,女子一生以名節為重,那是比性命更加可貴的東西,豈可輕忽?」他教訓道。
她嗤笑。名節?那玩意兒一斤值多少銀子?她才不在乎呢!微抬起頭,對他勾出一抹甜滋滋的笑,差點兒連他的魂兒也一起勾走。
近一年,她成長地明顯了,不再是五年前嬌小纖弱的小女孩,身軀的抽長、伴隨著窈窕的體形,她已漸漸有抹成熟姑娘的媚色。
那原本純真甜美的微笑幻化成勾人心魂的酥甜,瞧著她清妍的嬌態,常常會讓他忍不住想碰她,若非此刻力不從心,他怕自己早已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
「屈大哥,想什麼想得都呆了?」她碰著他的手,被那骨節突出的觸感嚇了一跳,他瘦好多啊!不知得再將養多久才能養回他原本的健壯?她應該開始請文判、武判準備補品給他補身了。
「紫籐,你回去吧!」他的身子漸好,一定會控制不住碰她的慾望。
「好啊!等你身體康復那天我便回去。」她賭氣地鼓著雙頰。他不會懂的,她多想待在他身邊繼續享受他的疼寵,她不要回家變回那只養在金屋裡的籠中鳥,更不願嫁到仇家去,坐上那嚴肅又無趣的仇少夫人寶座。
「紫籐。」瞧著她泫然飲泣的小臉,他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你不喜歡我陪著你嗎?」
「你以為我為何每月初一都非見你一面不可?」不喜歡?她真傻,他根本是愛慘她了!
「因為你想念我,如同我想念你的來訪一般。」她說得那樣誠懇真切。
他明知該拒絕的,卻仍失控地將她擁進懷裡。「紫籐,我不該這麼做的,以後你一定會後悔!」
「那也是以後的事了。」雖然他的嘴唇是那樣地蒼白而乾裂,但對她而言仍然充滿了誘人的吸引力,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唇。
「啊!」屈無常低吼一聲,自制力霎時棄他而去,他情不自禁地俯下頭攫住那想望已久的香甜。
她嘗起來依舊是那樣甜美醉人,比他日前意外獲得的一壇百年女兒紅更加香醇美妙。
袁紫籐在他身下體會到騰雲駕霧的快感。他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件稀世珍寶,那樣為人所珍視、寶貝……她舒服地呻吟一聲,以為自己會融化在他懷裡。
然而屈無常卻正好相反,那記呻吟喚醒了他的罪惡感。老天!他做了什麼?輕薄她?他以毀壞她名節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他簡直不是人。
他溫柔而堅定地推開她,然後給了自己重重的一巴掌,蒼白的頰上立時浮起一個紅似焰火的巴掌印,瞧來頗觸目驚心。
「你幹什麼?」她心疼得眼前一黑。老天!他竟將自己的臉給打腫了。
「一點小懲罰。」他還覺得太輕了呢!
「胡說。」她眼眶泛超薄淚。「屈無常,你給我聽著,你既承認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命就已經是屬於我的了,你無權任意毀壞我的東西!」
他渾身一顫,這言辭打擊了他。
袁紫籐知道自己太強勢,這對他們兩人間的關係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但他是個血性漢子,只要義之所趨,他必會再干下蠢事。她永遠忘不了初接到他重傷的消息時,那份心碎腸斷的痛苦;當時她以為天地在她腳下崩裂了。幸好最後他好起來了,不過那份痛楚依然深烙她胸口,難以抹滅。她發誓不再承受一遍那種痛。
「我要你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永不再讓自己受傷。」
屈無常愕然張大眼,在她嚴肅的面容下瞧見一抹深沉的關懷。她是那麼擔心他,為了他不遠千里奔馳而來,只為救他一命!
他冷硬的心防龜裂得更加嚴重。她是如此地美好,叫他如何割捨得下?
咬緊牙根,他心痛得發抖。「我答應你。」他是配不上她,不過他可以擔任她的護衛,守護她一生。「我會好好保護自己,也會保護你。」
聽著他的允諾,她趕緊再追加一句。「不論是身體或者精神上,你都會保護我?」
「你的平安、你的幸福、你的快樂……凡是你的一切我都會保護。」包括她未來的夫君以及孩子,雖然那會讓他心碎。
「君子一言既出馴馬難追。」她與他互擊一掌,立下盟約。
屈無常並不知道袁紫籐所希望的是何種保護?而如果他發現他最重要的任務將是保護她遠離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他勢必會很後悔今日的一時失誤。
★★★
為了讓自己盡快痊癒,屈無常利用各種機會來鍛煉他的身體。
他親自提水、砍柴、打獵……完全不要文判、武判的幫忙,並且每天泡兩個時辰的溫泉,終於,三個月後,他已隱約恢復了八成。
如今,他正赤裸著上身跟一棵大樹奮戰著,那樹有三人合抱那麼粗,他必須將它們砍成燒柴適用的大小。
細碎的汗珠佈滿他古銅色的肌膚,在太陽光的輝映下,發出璀璨的晶光。
袁紫籐趴在窗口上看得目瞪口呆。老天!他真是……他絕對是她生平僅見最威武英俊的男人。
她突然好想畫畫。如同每一位見著奇特景象的畫癡一樣,她迅速自房中搬來文房四寶,將桌子推近窗邊,看著他賣力地揮動斧頭,將那幕雄偉的畫面一點一滴描繪於紙上。
去張羅吃食的文判、武判正好回來,難得沒見她趴賴在屏榻上裝死,好奇地走近一瞧。
「天哪!」文判的下巴落到胸前。「你幹麼畫少主的裸體?」
「不行嗎?」她只空出一隻眼瞄他。「或者我應該畫茅廁?」
「畫那玩意兒幹什麼?」文判驚叫。
「那我該畫什麼?」
「山水花鳥,或者美人、明月啊!」
「為什麼要畫那些東西?」
「當然是因為那些東西好看啊!」
她擱下筆,要笑不笑地斜睨著他,當下將文判驚出了一身冷汗。相處數月,早知她不如外表般純真甜美,實在是比惡魔還要邪惡。
「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袁紫籐越笑越開懷。「我只是想,咱們對於繪畫的理念其實滿相近的。」
「你也承認不該畫少主的裸體了?對嘛!姑娘家怎能隨便畫男人身體,要畫就畫山水花鳥,這樣才文雅……」
「不,我不是那意思。」她一語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是覺得既然想畫,就該畫最好看的東西,而這『魚居』裡,我瞧不出有什麼東西能夠及得上你們少主的萬分之一魅力,你說我不畫他,要畫什麼?」
文判張口結舌,點頭不是、搖頭也不行。這「魚居」裡確實就屬屈無常最有魅力,但由她來繪他,還是裸體畫,這……他無言以對,求救的眼神瞄向身旁的武判。
後者輕哼一聲,自顧自地進廚房去準備午餐了。那位袁大小姐的伶牙俐齒也不是第一天了,只有傻瓜才會總是學不乖地逕去招惹她。
袁紫籐咧咧嘴,對他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你還有話說嗎?」
文判立刻搖頭。
「很好,那麼我是否可以假設,今天這件事永遠不會傳進屈大哥耳裡?」
「當然。」
「謝謝。」看在他老實認錯的分上,她決定原諒他。「我想武判大哥已經在想念你了,你要不要去幫幫他?」
「我馬上去。」一得赦令,文判溜得像陣煙一樣快。
「哼!」她輕停了兩聲,收好畫作,端起桌上的涼茶走出大門。「屈大哥,累了吧?先休息一下喝杯茶嘛!」她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其實只要瞧見她清甜如蜜的微笑,再多的疲累屈無常也感受不到了。
「謝謝。」他接過茶水一口飲盡。
與他靠得這般近,他迷人的男人味兒盈滿她鼻端,他賁起的肌肉就在她眼前,不知不覺她心跳越來越快。
老天!這感覺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想碰觸他、渴望親近他!娘親以前說過,她初遇上阿爹時就想緊緊貼著他,再也不分開了,因此才會拋棄公主的身份與阿爹私奔;那種衝動是否跟她現在的情況一樣?
她非常確定地感受到了自己對他的「愛」,沒有絲毫的虛假與欺瞞,它們純粹一如清晨的露珠。
只是不知道他對她的感覺又是如何?她可以確定他並不討厭她,甚至是喜歡她的,否則他不會費盡一切心力想要保護她、疼寵她!
但「愛」呢?他是否愛她到願意不擇一切手段從仇段手中搶過她?倘若他的情不到這地步,那不管她是如何喜愛他,以致不願下嫁仇段,她都逃脫不了仇家的逼婚。
或者她該給他一個測驗才是;如果他對她的渴望一如她對他的,那麼她就可以將指腹為婚的事情告訴他,並且要求他帶她遠走高飛。她情願陪他浪跡天涯,也好過踏入仇府那座嚴肅無趣的墳場。
砍柴砍得一身汗的屈無常忽然掩嘴打了個噴嚏,一陣惡寒溜過背脊。怎麼回事,又要發生什麼不祥的災禍了嗎?
「紫籐?」
「嗯!」她笑得好不天真可愛。「屈大哥,你叫我有事嗎?」
他瞧得心頭一窒。好美的笑容,甜得他的骨頭都要化了……
「沒事。」屈無常趕緊別開頭,死也不願讓自己的慾望玷污她。
「屈大哥,今晚三更後,你到後山來一趟好不好?」
「好!」太習慣應允她的要求了,他完全沒想到她的邀約也許別有企圖。
「那麼晚上見嘍!」過了今晚她便能知道,他究竟可不可以托付終身?
★★★
封存已久的「血痕」終於又重見光明了。
屈無常輕拭著手中的寶劍,血紅劍身隨之快樂地吟唱著。自古名劍認主人。「血痕」和屈無常之間的關係亦是如此。
但自從他用這把劍殺了幽冥教主後,劍就一直被密封著;一柄被用來弒父的劍,不管再怎麼名貴都是不祥。
可是今晚,他不得不將它再度取出;自上午與袁紫籐訂下三更之約後,他的心境便不寧到現在,好像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是她所謂糾纏得她無法翻身的麻煩嗎?
雖然他極不願再沾血腥,但為了護衛她,刀山劍林他也會去闖。
三更已過,屈無常隨即帶著「血痕」,迅若鬼魅地奔向後山。
而袁紫籐已等在懸崖上,柔若黑緞的長髮遮住她半邊清秀的容顏,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幾乎瞧不清她的五官。
明月下,唯一能清楚顯示其姿態的唯有她紅艷的櫻唇,在暈黃的光華中,閃耀著惑人的媚色。看得他險些不顧一切衝過去一把摟住她,狠狠地親吻她美麗的唇。
但是,心中忽爾閃過的不對勁之感,卻讓他停在離她十步遠處。
「過來,紫籐。」他朝她招手。
然而她只是聳聳肩,甜蜜的微笑裡摻著一絲淒苦。「你知道的,我向來疏懶,最不愛走路了,所以還是你過來背我吧!」
聞言,屈無常立刻握緊了長劍。她是懶,尤其愛指使人背負著她走,但那是針對外人而言;面對他,她一向是快樂地衝進他懷裡的。會站立在遠方默然望著的她只有一種可能性──她被挾持失去自由了!
「我這就過來。」功運全身,他一點都不敢鬆懈地步向她。
「啊──」在他離她三步遠時,她突然蹲下身子,放聲尖叫。
屈無常右手長劍舞成光網,漫天劍氣襲向她身後的斷崖,而他左手則在同一時刻解下腰帶,帶似蛟龍,瞬間捲住她的腰肢。
「哪裡走!」當屈無常正想藉著腰帶將袁紫籐拉回身邊,兩條黑色的身影從斷崖邊竄出,一擊向他、一偷襲袁紫籐。
兩害相權取其輕,屈無常選擇忽略攻擊他的黑衣人,一個掠身,衝向袁紫籐站立處。
但來不及了,黑衣人手中的長鞭毫不留情擊向袁紫籐。
「紫籐!」撕心裂肺的懼吼爆出屈無常喉頭,他毫不猶豫射出手中的寶劍。
寶劍射中黑衣人胸口,阻斷了他一半的攻勢,然而已揮下的長鞭卻是收之不及了。
「紫籐,趴下!」
在屈無常的及時指引下,袁紫籐迅速臥倒,堪堪避過要命的長鞭。鞭上的銳刺削去她半截黑髮,但她的腦袋總算保住了。
屈無常又驚又怒,運足十成功力,回身一掌將企圖偷襲他後背的另一名黑衣人打得飛跌了出去。
那黑衣人在撞倒了一棵樹後,才止住了跌勢,嘴邊不停溢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前襟。在同伴已死、自己又無力再戰的情況下,他邊逃邊喊道:「袁青雨,這回算你好運,但刀劍盟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的。」
屈無常顧不得其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扶起袁紫籐。「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她白著一張小臉,嬌軀抖個不停。「還……還好……」
他看著她,那樣地嬌小與纖弱,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消散在空氣中。「紫籐──」用力將她摟進懷裡,差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他的心好慌,顫抖個不停,連帶著他的手也冰涼涼的,冷汗一滴滴滑下他的額。
「我從來不信鬼神,但此刻,感謝神明留下你,感謝他們沒有帶走你……」伴隨著呢喃謝語,屈無常激狂地吻著她花瓣一般柔軟芳郁的櫻唇,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禁忌了。
一切只因他的心需要某樣東西來填滿、來證明她確實完好無缺,否則他會爆裂;從身體開始、到靈魂深處,每一寸、每一分都會因為沒能守護住她而痛苦地碎成片片。
袁紫籐嚇了一跳。居然有這樣的吻!既粗暴、又甜得像一頭栽進了糖缸,他的舌在她的唇腔裡攪動,連帶挑起她身體深處那從未被人發覺過的快感。她情不自禁地攀著他飛舞,舞過高山、舞過海洋……更想就這樣舞到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紫籐、紫籐、紫籐……」他撫著她的臉、雪白的頸項、纖細的薄肩……直到小巧的足踝,一遍又一遍,彷彿在確認眼前的寶貝是真實的,而非幻想。
在他的珍惜與愛撫中,她察覺到自己在他心中所佔有的重要地位,他就算不是愛她到至死不渝,也必喜歡她到與生命同等。
屈無常確實是個可以依靠終身的良人,就憑著他這份無私的情,她樂將一生幸福托付於他。
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握住她的雙肩。「紫籐,剛才逃走那個黑衣人口裡的『袁青雨』你認識嗎?」他記得江湖上唯一叫袁青雨的是一名消息販子,綽號「包打聽」,他消息靈通到連當今的皇帝一天上幾回茅廁都曉得,是個極端危險的男人。
「呵!袁青雨正是我不肖的三哥,『魚居』也是他的。」她苦笑。「我想那些人追擊三哥一定有段不算短的時間了,才會找到這地方,碰巧我們又借住在這裡,他們便將你誤認成三哥,想對你不利,又怕功夫不如你,便覷一個我落單的時刻,將我給綁了以威脅你,結果……」換言之,他們被當成替罪恙羊了。
屈無常評估眼前的狀況。那些人能夠輕易地避開文判和武判的巡邏網,直接找上後山擄獲她,顯示他們已在此監視良久,所有的行動都是有計劃的,此處再不安全,不如歸去。
「看樣子『魚居』是不能再待了,而我內傷已好了七、八成,不如我們明天就離開吧!」
「好啊!那我們要去哪裡?」既已決定要嫁予他,他的目標便是她的想望。
「紫籐,你得回家。」他本身的仇人也不少,加上「幽冥教」的事情尚未完結,他不能拖著她一起吃苦。
「為什麼?」袁紫籐跳起來。他剛才那樣吻她,她以為他喜歡她的。「你不喜歡我陪在你身邊嗎?」
「我還是會每月初一去探望你一遍,但你不能這樣沒名沒分地跟著我,這會壞了你的名節。」
「那你就給我名分啊!只要你娶了我,誰管我們在不在一起?」
「紫籐!」屈無常不敢相信她竟有嫁他的打算,這是多大的光榮啊!但他配不上她呀,她跟著他只會吃苦,浪跡天涯、永無寧日,而他怎忍心叫她過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我們不可能成親的。」
她嬌顏灰敗得如雨中的落花。「你不喜歡我嗎?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他無法搖頭,因為他的心確實在吶喊著愛她、愛她、愛她……但他同樣也不能點頭,只因──「我們不配,紫籐,你該知道以我們兩人的身份,是永遠不可能成親的。」
「我不知道!」她以為「愛」可以戰勝一切,但為什麼不是?「你愛我,我也愛你,為何我們不能成親?」絕望的淚水滑下她的眼眶。「我不懂什麼叫配?什麼叫不配?我只曉得我們相愛,當我們彼此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很快樂,這不就夠了嗎?」
只要快樂,不要現實;果然是千金大小姐的作風,因為她沒嘗過衣食無著落的痛苦,所以她根本無法體會他兩人間雲與泥的差距。
「當你必須跟我浪跡天涯,捨華屋、珠寶、傭僕、美食而就布衣、薄粥時,你還會覺得快樂嗎?」
「長在富貴之家,從未吃過苦不是我的錯!」她抹著臉上流不盡的淚。「我是很懶、愛玩、又淘氣,但你幾時見過我穿金帶銀啦?如果你沒有忘記,離家這數月來,我哪一天吃得不是乾糧、野菜、臘肉,你哪只耳朵聽見我抱怨了?」
就因為不能供給她最好的享受,所以他才更愧疚啊!
「幾個月也許受得住,但一輩子……紫籐,就算你肯,我也不願。」屈無常轉身往回走,不再看她一眼。在他心目中,她是金枝玉葉的小公主,理該享受世間最美好的一切。他不能將她自雲端拉下,與他一同沾得滿身泥;那不配她,他也受不了見她吃苦,那會讓他的心先疼死。
「即便再過不久我就要嫁做他人婦,你也無所謂?」冷言冷語,每多說一個字,便將她的心多凍結一分。
前方的屈無常愕然停下腳步,轉回頭。
她僵硬地頷首。「五個月前,我終於及笄了,這才知道我有一名指腹為婚的未婚夫,便是當今的虎騎將軍仇段。」
將軍呢!他的心被撕裂成兩半,一半為她開心,天真嬌俏的小公主合該匹配將軍漢,必是英雄美人一對佳偶;但另一半殘破的心卻在為自己哭泣,因為他是殺手,落拓江湖的浪子,他永遠也不可能供給她一份安穩寧馨的生活,所以他注定只能成為一抹影子,遠遠地守護著她,卻無緣光明正大地與她攜手相伴……
「就算你成了仇夫人,我還是會保護你的。」
仇夫人!那三個字像是利箭,殘忍地將她的心穿刺得千瘡百孔。她雪白的貝齒嵌進細膩的櫻唇,一抹血絲沿著嘴角滴了下來。
「這就是你的答案?」
他默然望著她,不再開口了。
袁紫籐恨恨地衝過來,甩手給了他一巴掌。「懦夫──」
屈無常凝睇她消逝的身影,他的臉頰熱烘烘的,但卻一點兒也不痛,因為在她離去的時候,已經將他的心一起帶走了;一個沒有心的人,又如何會有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