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腥風血雨,橫屍遍地。竟有好些屍身是被橫劈而亡,拼湊不到一起的。他只以為自己身在無間煉獄,絕不相信造成這一切的,竟是自己此生的摯友!
杜伯欽掙扎著起身。他看見廳內的鍾子野,神志已失,狂性大發,已然化身為修羅惡鬼。被他斬殺的護衛,橫屍堂上。而小鍾顏,就躲在椅子背後,全身顫抖不已。
她親眼看見自己的阿爹殺人如麻,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跌坐在地,連哭喊都已不知道,只是瞪大了眼,盯著那個像是阿爹又不似是阿爹的人,顫抖個不停。而鍾子野,在掃視了一地橫屍之後,終於看見了鍾顏的存在。
沒有往日那慈父的眼神,此時的鍾子野,青筋暴凸,滿面猙獰,似乎眼前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女,而是有著生死血仇的仇敵一般。他一步步地向鍾顏走過去,一把扼住她的頸項,將小小的她提了起來,收緊了五指。
鍾顏用那雙小小的手,抓住鍾子野的手指頭,卻怎麼也掰不開。眼見鍾顏面色發白,杜伯欽無法可想,掏出腰間軟劍,再度向鍾子野衝了過去!
杜伯欽所使,亦是搏命的招數!他只知,決不能讓友人得手!絕不能讓他殺死鍾顏!他的腦中已再容不得什麼計策什麼謀略,他只知,拼了這條性命,也定要阻止鍾子野!
見他出了狠招,鍾子野丟下鍾顏,與杜伯欽纏鬥起來!杜伯欽早已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雖是修為不如對方,但那搏命的鬥法,也讓鍾子野無法輕易佔上風。
就在二人鬥得正酣之時,那一頭,被鍾子野拋下的鍾顏,似是終於回了神,又驚又恐,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這一刻,正是二人拚死相鬥之時。幼女哭喊「阿爹」,剎那間,鍾子野微一失神!而就此電光石火之間,杜伯欽劍招已至!見友人停招,杜伯欽想要撤劍,卻哪裡來得及?!
長劍當下刺入鍾子野的心臟,穿胸而過。
冷風停,劍招止。
一滴熱血順著長劍滑落,跌落在地,滲入土中。
那一瞬,在杜伯欽眼中,卻漫長得猶如亙古至今。他親眼看著友人慢慢倒下,重重地跌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之後,便是靜默。天地之間,再無一絲聲息。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是在夢魘之中,一個宛若修羅鬼獄一般的可怖噩夢。他很想趕快醒來,可空中瀰漫的血腥味,卻縈繞不去,似是化作了數以千計的鬼爪,纏住了他的手足,將他狠狠拖住,讓他滯留在這可怕的夢境之中。
比這更可怕的是,他明白,這並非夢境。
陳年舊事,縱使已經隔了十餘載,如今說出,仍是讓杜伯欽心中暗暗鈍痛。而站在他對面的疾風,更是聽得睜大了眼,震驚不已。
夜風微涼,拂面而過。明明是草葉與泥土的清新之味,可杜伯欽卻似乎聞見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眼前,又浮上了血霧瀰漫,一如十年前那個讓他永不忘卻的日子,一如這十年來一直徘徊在他夢中、揮之不去的慘劇。
杜伯欽垂首,沉默良久,方才沉沉歎出一聲,繼續說下去:「……之後,濮陽家的長子聞訊趕來,要為父報仇,取我性命。我自知責無旁貸,畢竟,當日引薦鍾子野進入濮陽府上的,是我。」
聽至此處,疾風忍不住插口道:「難怪當日遇見我之時,你說我是被派來殺你的。原來你的仇家是濮陽世家,的確是大有來頭。可是,若濮陽家當真要報仇,為何又會容你留到現在?」
杜伯欽苦笑道:「我雖知是自己惹禍,就算當真一命償還,也是合該。只是,當年阿顏尚且年幼,我怎能放她一個小女娃孤苦無依?所以,我以項上人頭和我行醫多年的招牌作為擔保,向濮陽家承諾,三日內安頓好鍾顏,給她找一個棲身之所。三日之後,我自會提頭來見。」
第四章舊夢(2)
雖然杜伯欽說得平淡,但疾風不難想像當年慘痛的一幕。面前的男人,一面要承擔殺人償命的怨仇,一面要承擔手刃摯友的痛楚,這……這將是怎樣的沉痛?
「那你……」疾風本想問他「那你三日後去沒去濮陽家」,但想了想之後,復又停口。既然對方如今身在此處,那不言而喻,想必當年定是食言了。現下,他更為疑惑的,是另一個問題,「我不明白,鍾子野為何要殺濮陽家的人?難道他口中的『仇家』,就是指濮陽世家?他是故意接近你,等待著有朝一日,上濮陽家尋仇?」
杜伯欽未回答,只是抬眼望他許久,方才淡淡道:「你可聽說過『隱夢散』?」
這名兒他未曾聽說過,疾風只得搖了搖頭。
杜伯欽默默注視著他,良久,終是長歎一聲,負手望向空中朗月,「那是一種劇毒,能在短時之內,令人陷入昏幻,隨後狂性大發。中了這『隱夢散』,便會覺得眼前全是鬼怪妖魔。若非驚恐而死,便是殺那數不盡的虛幻妖魔,直到力竭為止。」
「原來如此,」疾風恍然道,「難怪鍾子野狂亂殺人,甚至連阿顏也不放過,原來他心志已失,眼前所見已非常人,而是妖魔鬼怪了。」
杜伯欽默然頷首,再未多言。
寂靜夜空之中,只有蟲鳴陣陣。在這暮春時節,淡淡的花香隨著夜風散在庭院之中。這悠然寧靜的江南小鎮,一份長居於此的憧憬與夢想,早已終結在那不可追的過往之中,徒留哀歎,歎不盡世事難料。
疾風只覺心中憋悶,想起杜伯欽與鍾子野的交情,想起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友人一劍斃命,便覺心中悵然,胸膛內滿滿噹噹的都是沉甸甸的滋味兒,讓他憋屈不已。而當他想到那時年幼的阿顏,如何看見自己的生父化身為修羅惡鬼殺人如麻,最後驚得哭都苦不出來之時,他又覺心頭一緊,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
「那……」疾風啞聲道,「那阿顏的病症就是因此而得?因為當日之事,讓她得了失心瘋,成了如今的癡兒?」
「不,」杜伯欽緩緩搖首,淡淡地開了口,「她之所以會變成這般模樣,全因我下藥之故。」
「啊?!」疾風大驚,不明所以,只能張口瞪著對方。
杜伯欽卻未作答。他淡淡揚起唇角,勾勒出自嘲的弧度。昂首望向天幕中那一輪玉盤,良久之後,他才繼續說下去:「當年,我本欲替阿顏找一戶好人家送過去,可就在鍾子野走的當天,這娃兒高燒不退,足足燒了有三天之久……」
疾風忍不住插口道:「這便是你食言的緣由。」
杜伯欽瞥他一眼,既未否認,也未點頭應承,只是繼續道:「……那時,我想替她醫治,可小鬼在半昏半醒之間,卻始終不肯接受,哪怕還有一點力氣,也無時無刻要與我拚命……」
當年的景象,猶在他的眼前。他記得那個總是笑面盈盈、「阿叔、阿叔」地喚他的小丫頭,那個將手中新買的兔兒燈獻寶似的拿給他看的小丫頭,一夜之間,卻再無笑顏。她只是恨恨地瞪她,張口狠狠地咬住他的胳膊,發紅的眼中除了淚水,便只有兩個字——「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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